第 6 章 鮫人黑市
離今晚的日落時間,還有兩分鐘。
白則站在昨天在照片里看到過的那口井前。
這裏是郊區一座小村莊兩裡外的荒涼處,路都沒有,停好了車,撥開半人高的蘆葦艱難地走了半晌,才見着一口被雜草圍着的井。
然而和照片里不同的是,此時,井裏尚且有水,水位還不低,離井口處僅那麼一尺。井水映着餘霞成綺,也倒映着白則俯瞰的臉面。
白體恤、牛仔褲,服帖的劉海末梢略長,蓋住了耳,臉上不加掩飾的好奇與小心翼翼,讓他看着像個來野外探險的懵懂少年。
手腕上的通訊器換成了電子錶,白則看了眼時間,開始倒數。數到零時,那井中驀然出現了一個漩渦,將漫天紅霞都攪碎了捲入井底。白則退了一步,屏息看着,他感覺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震顫。
眨眼功夫,那異樣便消失了,夜幕也就此降臨。一輪新月成了主角,照亮了井中的一切。
白則站到井的邊緣往下看,那井底就如同嵌着一個圓形的屏幕,播放着動態的畫面。
畫面中,正是昨日看到的場景——一座拱橋橫跨在河流上,橋中央掛着一對散發著橘紅光亮的宮燈。
「跳。」耳麥里傳來簡單的一個命令。
白則一閉眼,跳了下去。
他一向很怕失重的感覺,好在這感覺沒有持續多久,他就感覺雙腿穩穩地落在了地面上。
睜開眼,他竟已經站在了橋前。
那一左一右兩隻被腐蝕了的石獸,正用黑洞洞的眼瞧着他。
是的,他能感覺到兩股視線交匯在他身上令他脊背發涼,儘管它們理論上並不具有生命,也沒有感官。
白則下意識地隔着衣服摸了下扣在腰間的玉葫蘆,抬腳往橋上走去。就在此時,左邊那隻依稀能辨認出貌如石獅的石獸忽然開始吞雲吐霧。
是狻猊。
這龍之九子,喜煙好坐,時常出現在香爐上。
這一團霧像是被風吹了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夜色中迅速包圍了白則,令他眼前一片白茫茫,失了方向。
「只是驗你真身。」
雖然耳麥里傳來的虞淵的聲音依舊冷淡,但白則竟從那話語裏隱隱解讀出一絲安慰的意味,當然也可能是他多想了。
那霧氣微冷,在他睫羽上凝了些水珠。白則揉了揉眼,就忽聽頭頂一聲轟隆。
那驚雷驟然劈下來,像是要將天地一分為二。地動山搖間白則踉蹌了一下,然而片刻后他毫髮無傷地站着。
白則愣了許久,驚魂未定地扭頭看,竟是橋邊另一隻模樣像長了翅膀的猴的石像手裏的寶杵替他將雷引了去。
「那是行什,可避雷的瑞獸,這雷可以讓所有電子設備失靈,並不傷人。」
白則聽了耳麥里楚言這樣說,才安下心來,仔細看,這行什他之前在古建築的重脊上見過,傳說中的雷公。不過聽楚言那意思,事先就知道有這麼一出的,之前不說,多說就為了看他嚇一跳。
白則在心裏嘆了口氣,拾級而上。
這橋是單孔木拱橋,外形上有些像《清明上河圖》裏架在汴河之上的虹橋,無榫頭也無釘子,只是在體量和氣勢上差了許多。
月色被一片雲挾持進了不的墨汁般的黑夜裏,使得橋中央那盞懸浮在頭頂的宮燈顯得尤為詭異。
那宮燈有八個面,都是用紅紙糊的,上面沒有任何圖案或文字。那宮燈里似乎封着一截燭火,先開始還維持着穩定的亮度,卻在白則靠近時,驟然搖曳起來。
白則在橋中央停下步子,那宮燈忽明忽暗了一陣,隨後便走馬燈一般緩緩旋轉起來。
旋轉一周后,紅色紙面上一筆一劃顯現出了端正的楷體,從右往左,豎著寫的分別是——「白則人族」,「鮫人引薦」。
鮫人?
先前楚言說過,黑市是需要已經在黑市登記過名字的妖或者人引薦的,否則根本進不去,但這位「鮫人」是誰?是故意隱去了姓名,還是說是對人魚一族的統稱?是楚言還是虞淵尋來的?
正疑惑着,頭頂的那輪勾月竟開始漸漸下沉,邊下沉邊漸漸豐滿起來,落在橋中央時,已是輪完美無缺的滿月。那巨大的滿月,足有一人多高,光芒大盛后,內里顯現出了另一幅夜色下海天相接的景象,像是園林里的月門。
白則一腳跨進去,竟是踩在了一條獨木舟上。白則好歹是個成年男子,可他踏入時,這獨木舟絲毫未搖動一下,好似有一隻巨大的手在船下穩穩托着。白則甫一蜷着身子坐下,那小船便悠悠向前駛去。
底下的水黑黝黝的,不知深淺。水面平靜得如一面鏡,只在小舟駛過時,留下稍縱即逝的層層疊疊的水紋。
天上一輪勾月,與外頭的如出一轍。黑夜像是一個罩子從四面八方罩下來,模糊了海天的界限。讓人生出一種天地間只剩了自己不知何去何從的孤寂感。
幸而這擺渡並沒有持續多久,海平面就浮現出一座小島。
那島上燈火通明,像一顆浮在水中的夜明珠。
靠近了,才發現周遭有幾十條梭子般的小舟正在從各個方向靠近這座島嶼。島嶼延伸出的無數兩尺寬、三丈長的木質碼頭,環繞了一周,俯瞰下去,小島就像一隻趴在海面上的巨大的水蜘蛛。
碼頭上空也都懸浮着一盞橘紅色的八面宮燈,只是宮燈上浮現的是「引路」二字。小船靠上去,白則上了碼頭,他走,宮燈也走,一直懸在一步之遙的半空中替他照明。
白則順着條小路上了坡,老遠就見着兩顆需六人合抱的巨大的榕樹。兩顆榕樹的樹枝並不向上伸長,而是伸向了彼此,交纏成了一個天然的門洞。
白則走進去,耳畔翁地一聲,忽然有了吵雜的聲響,眼前也豁然開朗。
他跟前眼是一寬的大道,大道兩邊縱橫交錯的小路將視野所及分割成了幾塊九橫九縱的方形區域,而每個方形區域裏,又被分割成了九橫九縱的格子鋪。整個黑市上全都是敞開着的攤位沒有店鋪。每個攤位上都插着一面黃字黑旗作為店招,上頭都浮着一盞緩緩旋轉的八角宮燈,用楷體寫着售賣的具體商品。而更令人稱奇的是,舉目遠望,竟見着兩座橫跨在半空中的虹橋,虹橋下流淌着的不是河水,而是貫穿了夜色的整條星河。兩座虹橋的彼端,是海市蜃樓般的虛影,那虛影變幻莫測、時隱時現,分不清景中層層疊疊的碧色究竟是汪洋還是天空,隱約見着大大小小的船隻往來如梭,無數半人半魚的身影在海面一躍而過。
「那是從前的海中市。」
忽然的一句令白則心下一驚,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虞淵已站在了他身後,也正望着那空中的虛景。
虞淵此時不再穿着那身判官的青衣,而是着一件月白的深衣,衣緣與腰帶都是帶了暗紋的雅青,原本掛在腰間的星玉配件也被隱了去。頭戴幅巾,寬帶披在身後,使得那潑墨山水般勾勒得濃淡有致平添了幾分書卷氣。
白則獃獃看了會兒,感覺肩被人拍了下。回頭,就見套了件騷粉色休閑西裝的楚言。
楚言裏頭穿了件帶閃的藏青色襯衫,領口敞開着,露出一根銀色的鎖骨鏈。包裹着大長腿的小腳褲褲腰上掛着閃瞎人的褲鏈。腳踩着一線品牌最新款的低幫小白鞋,露了截好看的腳踝。那一頭招搖的金髮在腦後盤了個小啾啾,幾縷捲曲的發垂在只戴了一隻耳釘的耳側。
見白則一臉震驚地看着他,楚言微微一笑道:「來這裏,自然是要易裝的!」
可他這一身隨時要上走秀的裝束,實在是太過扎眼了。
不過看看人聲鼎沸的周圍,往來的也是穿什麼的都有,古代的現代的,有一種時空混亂的錯覺。
白則以前被人誇適應力強,今天他深以為然。他在短暫的自我心理建設后,便壓下了那股荒誕感,解下腰間的玉葫蘆還給楚言。
先前,為了防止被認出判官身份,楚言和虞淵都隱在這玉葫蘆內,玉葫蘆於妖而言是收妖的法器,於判官而言卻是個「別有洞天」的異空間。
「剛剛說,那是海中市?」白則與二人邊往前走邊道。
虞淵略一頷首:「海中市,便是四海鮫人帶着各自寶物前來與人交易的海上集市,以物換物,每年上元節開市,盛行千年。之後,妖界崩塌,海中市依舊由能編製幻境的鮫人開市,只是時間改為每月初一,來交易的,不只有形形***的妖族,還有人類。交易的商品也魚龍混雜,許多是見不得光的。」
「那為什麼沒被禁了?」白則看向邊上正吆喝「不死草」的穿着短打的□□精。
楚言「噗」地笑出了聲,揉了揉白則柔軟的發道:「小白則還是太天真了。」
白則本要反駁,想想還是算了。看了眼腕上的電子錶,上頭顯示的時間早就消失了,但有一個紅色三角閃爍在屏幕上,指向了路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