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章48 寒苦之身蟻命賤,不換王家二兩錢
數日後,天晴無日。
宜陵城,南外郊野。
凌雲志慢慢走出地平線,稍微拉在後面的凌夜也慢慢顯露出了頭角。
這一路的徒步長程讓凌夜滿目疲倦,他身上的風塵僕僕已算不得甚麼,只是這腳在抬動的時候有些沉重、在落地的時候有些打顫。
雖然眼下不是晨間開關過長檢的時刻,但城門口進進出出的行人和商客也是不少,不過駐守城門的城衛們只有在看到裝扮異常和心虛鬼祟者的時候才會攔停排查。
這一路不長,但當凌雲志步態平穩地走近城門時,跟在大後面的凌夜已經有些走不動路了。
“呵……呵……”凌夜儘管在撐扶着雙膝喘粗氣但卻一直在望着前方的凌雲志,只是他神色木然更疲憊,而凌雲志也沒有任何停留的打算。
“呵……呵……”凌夜弱弱地喘息了兩下,隨後便艱難邁步以跟去,再到奮力小跑着追了過去。
與此同時,城門口。
衛隊長才剛剛目送着一位江湖客進入城中,眼下一轉頭便看到了從城外走來的凌雲志。
“白髮……”衛隊長禁不住皺眉心測,但那突然從更後方追過來的凌夜卻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唪——”凌夜一跑到凌雲志的身後便屏住嘴巴減慢了步幅,但只是這麼簡單幾步跟着走便讓他禁不住倦意深沉地喘息起來:“唪——,唪——”
見狀,衛隊長頓時眉頭一皺,隨後便微微搖頭地看向了其他人。
凌雲志一直面無表情的低垂着眼帘,他這一路上沒有看過任何人更沒有關注過任何物,如今更是直接便從衛隊長的跟前走了過去。
“唪——”凌夜隨後跟過,但他屏着嘴巴喘釋出來的粗氣卻讓衛隊長禁不住搖頭心嘆。
只不過,一切無關。
而有關之人……
“站下!”衛隊長突然傳來的鎮喝聲即刻喊停了凌夜的步伐,但凌夜只是略有一默便加緊步子跟上了前方的父親,因為對方沒有停下也不會等他。
而他二人的離去,也引不來其他人的觀注。
至於那位被喊停者?他一動不動的站在城門外,眼下只要再往前邁出一步……便可走出城樓下的陰影,去迎向前方那慢慢明亮起來的曙光。
裘帽圍脖似獵裝,雙手背拿一布囊。所在之地距離城門線,不過一丈二尺矣。
緊張?可能,雙手慢慢便將盤纏的系帶抓緊。
沉默?誠然,一直垂首不抬頭,靜默不動不算久。
衛隊長眉頭微皺地打量了對方几眼,隨後便慢慢抬手扶住了腰間的佩刀:“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嘩。
另外四名槍衛非但齊齊握緊了手中的長槍,更是故意加大力量以扶正長槍發出了兵動之聲。
眼鑒於此,位於城門口附近的一眾內外無關者便慢慢退後以拉開距離,紛紛選擇明哲保身遠圍觀。
“……”背囊客默默無答,雖然因為圍脖遮口的緣故看不到更多細節,但通過他顴面上的肌肉的牽動便不難看出:此人在慢慢咬牙。
異常反應自然引起重觀注,衛隊長更是在審視當中慢慢鎖死了眉頭,乃陰沉沉地用右手倒抓住刀柄輕步走去:“身高六尺步四方,鬢角粗大濃眉長……你。”
話語聲中,衛隊長已然陰沉沉地停在了背囊客的身後三尺:“眉山重犯,羅青山?”
唰!
此言一出,四名槍衛頓時怒目一凝地猛然轉動持槍的手腕,乃是將手中的長槍稍作內傾以待出。
吱——
背囊客切齒之深已然傳出了摩擦聲,但不等衛隊長陰沉咬牙,背囊客卻在豁然轉身後躍中憤然地將背囊砸向了衛隊長的面門!
噗!
但這背囊卻被不知何時拔刀的衛隊長一闢為二!
“擒住他!”衛隊長陰沉怒令,隨後便見那四名槍衛豁然而動地側行墊步,乃將手中的長槍奮力投擲了出去!
呼!
背囊客才剛剛踉蹌落地更退不出三步,便在怒然抬頭中迎來了四桿長槍!
噗噗噗!
兩槍貫穿他肋部的衣衫,一槍與他擦頸而過,更有一槍直接釘住了他右腳的鞋頭!
只此一眨眼間,背囊客便被硬生生釘在了那裏不能倒下不能退!
這一切說來廢話,但自衛隊長突然喊停背囊客直到此時該人被限制在此,實際上只是短短五六個照面的時間罷了。
嗤——
衛隊長在邁步走去時陰沉收刀,更是一到跟前便反手一掌地印在了背囊客的胸口!
刺啦!
衛隊長這一掌出而迅猛收而疾,足將背囊客一掌打飛出數尺之後才砰然的跪落在地,至於他上身的衣服?如今也全部掛在了長槍之上。
“吭鞥!”背囊客捂着胸口悶吭出聲,但他才剛剛嘴角溢血地抬起頭來,衛隊長已然停到跟前。
“吭鞥。”背囊客因禁不住傷痛而再次吭哧出血,可衛隊長卻只是居高臨下地望着他:“你有何話說。”
背囊客略有一默,隨後嗤棄而笑:“唪。”
衛隊長微一皺眉,隨後便嚴正神色以凜視對方:“眉山境內高平鎮,趙姓員外一家上下十七口,你如今膽敢同某嗤棄?”
背囊客深為沉默,隨後深深閉目更垂首:“寒苦之身蟻命賤,不換王家二兩錢。——我無話可說。”
衛隊長眉頭一鎖,隨後便出手擒拿住了對方的左部肩胛骨,乃將此人當場提站了起來並將之帶往回城:“孰是孰非刑部自會研判!是還你公道以赦輕,還是眷及死者以賜重,某無權過問。”
城內城外的圍觀者實為不少,但衛隊長在拿人而入時的冷厲之辭卻讓所有擋路之人全部惶恐退開:“但你——,錯不該滅人滿門!”
嘩——
嘩然之聲只能作為暢通道路的開端,亦不知後事如何了……
……
城北長街,熱鬧而不知城南喧。
凌雲志一路步幅輕穩,不疾不徐更不躲避任何人,視線不亂更是不看前路和地外。
“唪……”凌夜屏着嘴巴輕輕喘氣,但不等他再加快步子往前跟緊一些卻遙見一位乞丐之身影。
※事實上,老乞丐位於凌夜的左前還很遠,而凌夜之所以會在無意中留意看到他,則是因為老乞丐在望着凌夜。
席地而坐拄着拐,一個破碗無銀錢。
在看這些時凌夜便已然為之心默,如今四目一觸,只能沉默更深。
老乞丐默默地望了一會兒凌夜,隨後便收起破碗走向了身後的衚衕。
腳步瘸瘸人潦倒,無牽無掛苟且過。
凌夜默默地望着對方離去,眼前卻禁不住浮現出了丐哥兒張少天的身影,但這二者無論如何也重疊不到一塊兒去。
是了……丐哥才不會這般落魄。
凌夜微微搖頭以對自己心中說,隨後便正首跟上了前方的父親。
而此時,凌雲志正好走到一家酒館的門口處。
“借過……”老婆婆抱着一碗饅頭和剩菜就沖了出來,但卻因為撞到凌雲志的左臂而摔倒在了地上。
雖然她將飯碗保護得很好,也捂住了碗裏的兩個涼饅頭,可是這一碗的剩飯菜卻灑落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老婆婆一爬起來就趴過去將地上的飯菜直接往瓷碗裏面扒,可謂急急忡忡又驚慌,實在痛惜手腳忙,而對於停在旁邊的凌雲志她也只能在口頭上說出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您別見怪……”
凌夜駐足在望,但他沉默。
“對不起,對不起……”老婆婆在將地上能夠扒進碗裏的飯菜全都收走後又朝凌雲志鞠身道歉,隨後便慌慌起身地跑去了斜對面的小衚衕。
那裏,躲着一男一女兩個小少兒。
他們扒扶着牆角不敢太露頭,但望着老婆婆那邊的眼神卻滿是興喜又擔心,只是慌亂卻更多。
“借過,借過……”凌夜一路目睹着老婆婆抱着飯碗跑過去,她的見人就慌忙、她一路不停的左右請擔待,讓凌夜深深沉默。
“哈!”看到奶奶帶着食物趕回來,兩個小傢伙兒頓時歡快得蹦躂起來直拍手,以為奶奶的能耐和厲害喝彩。
但老婆婆卻慌忙將他們往衚衕里拉進去了一些,這才跪坐在地上給兩個小傢伙兒分饅頭,然後再給他們喂飯菜:“來……慢點吃,慢點吃,別噎着了……”
“嗯!”少年抱着咬了一大口的饃饃大點頭,少女也爽朗地揚起小腦袋歡笑出來:“好吃。”
“唪……”老婆婆禁不住欣笑出來,也直到此時才鬆懈下了一直緊繃著的心態和身姿。
“嗯!”少年興興地咬了一大口白饃饃,隨後又將饃饃掰掉一大塊兒遞給了奶奶:“奶奶也吃,很香的。”
老婆婆一聽這話就窒息,隨後便禁不住痛濕了眼眶,可少女也把自己懷裏抱着的饅頭遞給了過來:“奶奶先吃。”
老婆婆深痛更搖頭,已然是老淚縱橫,但少年也乖巧,手裏還拿着饃饃就要去給奶奶擦眼淚。
老婆強忍着心痛和悲哀慢慢搖頭,隨後便抬起右手並用力地抹掉面上的眼淚,這才伸手接走少年手裏的一大塊兒饅頭吃起來。
兩個小傢伙兒歡然一笑,隨後便興高采烈地啃起饅頭來,若非是奶奶用嘴巴咬着饅頭騰出手來喂他們吃菜,他們可能也想不起來還有飯菜可以吃。
凌夜沉默至深,禁不住慢慢低垂下了眼帘。
那補丁,好像是打在他們身上的印記。
那髒亂,好像就是他們身份上的象徵。
但這補丁,這髒亂,污染不了他們純潔和質樸的心靈。
這長街,所有人,這將他們拋在那裏的熱鬧和喧囂,甚至是這裏的一切……都只是掠影而過,遮擋不住他們臉上的幸福和快樂。
但沒有人去看那裏,凌雲志也沒有去看,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凌夜深深垂首不抬頭,那裏的一切他有些不太願意去看。
這世間的悲慘,有多少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