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梅花破萼便回春
陪着額娘用完晚飯,我早早的回了自己院落休息,倒也不是乏了,只是說了一天的話沒了精神,沉煙讓木蘭自去歇了,又命丫頭們備了熱水伺候我沐浴。
西廂房裏只留沉煙一人伺候,她往熱水裏兌了薄荷葉子,又細細的撕好百合花灑在水裏,再轉過身,擰開頭油瓶子,沾了茉莉花水給我篦頭。
我躺在黃楊木澡盆里,拿花瓣揉搓着身體,對沉煙說,“出去一天你也不乏,這些事讓小丫頭來做就行了。”
沉煙微笑着,“奴婢讓南雁在後頭小廚房裏看着火燉紅棗茶呢,我也不覺得乏,倒是有話想跟小姐說。”
她把玫瑰花油倒在手上,搓熱了再仔細的塗在我頭髮上,“小姐不覺得今兒遇見的那位黃公子有點奇怪嗎?”我閉目養神,“你且說說看。”
沉煙說道:“先頭他說家住永安衚衕,也說了離四門近的必是內宮當差的宅子,可他說自己不過是個內務府的筆帖式,我瞧着那位公子的手極白皙,只不過有些張弓打靶的繭子,不像是日日謄寫文書的樣子。”
她拿帕子擦了手,又拿起篦子,“再者說,能住永安衚衕那種靠近宮苑的宅院,怎麼會只是個內務府的筆帖式,咱們這樣的人家,離東華門還隔着三條街呢。我瞧着他那言談舉止,八成是哪個王府里的貝子也說不定。”
我拍了拍肩頭,沉煙順勢力度輕柔的捏着,“不管他是誰,只要今兒的事沒給府里惹麻煩就成,奴婢也會囑咐木蘭不許她說出去。”
“不過是舉手之勞,能有什麼麻煩事,你也過於謹慎了些,就當是布施了吧。”我松乏了精神,在熱澡盆里幾欲睡去。
延禧宮裏掌了燈,毓妃正由宮女們伺候着更衣卸妝,她穿着一件品紅色家常錦鍛長裙,摘了護甲放在匣子裏,宮女燕兒拆了架子頭,細細的綰了個家常的盤髻。她在暢音閣坐了一下午,有些悶悶不樂的神情,又聽掌事太監平貴來報,說萬歲爺今天沒翻牌子,她歪着身子躺在暖炕上,越發的有些不高興。
陪嫁宮女怡雪瞧着毓妃不大高興的樣子,沏了一杯柚子蜜茶送到跟前,低聲問着“娘娘今兒可是乏了?要不要早些就寢?”
毓妃接過喝了一口便撂下,“再略坐坐。”
怡雪遣走了其他宮女,自己跪在腳踏上輕輕給毓妃捶腿,“瑤妃娘娘今兒打扮的妖艷了些,許是娘娘又看了不痛快吧。”。
毓妃神情不屑的哼了一聲,“她日日打扮的妖艷,早也看膩了,”她略坐起身,揀了高腳瓷盤子裏的櫻桃來吃,“你說說看,她那麼一個來路不正的身份,進宮才一年就封了妃,不止越過了太后的外甥女艷嬪,如今竟然跟本宮平起平坐了,說是金陵府尹的乾女兒,哼,不過是萬歲爺為了面子過得去,哄傻子罷了,本宮讓平貴在外頭打聽過,咱們這位瑤妃娘娘,可是酣香樓里的花魁呢。”
怡雪輕呼,“萬歲爺可真不挑揀,弄了這麼個人進宮,真不知道是如何瞞住上頭兩宮的老主子的。”
毓妃不屑道:“太上皇最看重這個兒子,又是太后嫡出的,皇位都給他了,能理會這些事嘛,要說起來,爺們兒貪嘴,什麼香的臭的都往屋裏拉,縱得她眼裏都沒了人了。”
怡雪扶她起來,捏着肩輕聲寬慰道:“奴才覺得您多慮了,她那個出身哪配跟您放在一處說,宮女的出身都比她高貴些,咱們府是雖說是鑲紅旗出身,可您是當初在王府里第一個侍寢的側福晉,大阿哥的生母,萬歲爺如今還沒點選中宮,依奴才說,竟是給您留着呢,您現在協理六宮事務,正是風生水起的時候,別說一個拿不出手的瑤妃了,就連生了長公主的艷嬪,也撼動不了您在這宮裏的根基啊。”
怡雪端起茶盞遞給她,“您瞧住后跨院的兩位才人常在,日日在您跟前侍奉殷勤,不就是侍奉皇后的架勢嘛,您好日子在後頭呢,沒得跟瑤妃一般見識折了您的尊貴。”
毓妃潤澤的銀盤似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喜色,“話是這麼說,本宮倒不是和她置氣,只是看不慣她金奴銀婢的使着還不足意,妖妖佻佻的做派哪裏有妃嬪的端莊樣子,偏就萬歲爺愛看她那輕狂樣子罷了,倒是艷嬪,出身名門望族,生了長公主,又有太后撐腰,保不齊哪天就越過本宮去了。上次去寧壽宮請安,太后竟有讓艷嬪學習六宮事務的意思,只不過當時萬歲爺沒應罷了,怕是早晚也得定了。”
怡雪笑道:“您這是多心了,就艷嬪那個張狂樣子,萬歲爺早不待見了,不過看着太后的面子敷衍着罷了,除夕闔宮家宴時奴才瞧的真真兒的,艷嬪敬酒時萬歲爺不過碰了碰嘴皮兒而已,哪像對您,坐得靠前兒,又說話兒又賞菜,到底是兩樣的。再者說了,歷朝歷代不都是母憑子貴的嘛,您生了皇長子,是對朝廷社稷有功之人,這兩年您協理六宮,歷練的也差不多了,您有兒子,又有恩寵,后位對您來說,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
怡雪湊到毓妃耳邊輕聲說道:“等您坐上鳳座的那天,礙眼的人再慢慢調理她,如今讓她多受用幾天,就當是您做功德了。”
陪嫁丫頭的一席體己話說的毓妃娘娘雨過天晴,彷彿后位就在眼巴前兒了,旁人一律無關緊要,主僕二人笑嘻嘻的說了一會子閑話才就寢。
養心殿裏,皇上把玩着銀錠子踱步往龍榻上走,順興伺候着萬歲爺換了寢衣準備服侍他安寢,瞧着他手裏還拿着東西便殷勤道:“主子爺安寢吧,您手裏這物件沒得硌了您,交給奴才吧,奴才放螺鈿櫃裏保證丟不了。”萬歲爺一哼,“交了你朕倒不放心”,說罷將銀錠子塞在枕邊,吩咐退下。
榮喜在旁邊看個滿眼,心說這八成是定情信物了,這麼看重,可也不知是哪一路的仙女,十兩銀子就把萬歲爺拴住了,道行真不淺。
瞎合計完正要行禮往外走,忽聽龍床上的萬歲爺叫他,忙貓着腰上前聽旨意,只見萬歲爺撩開半副明黃色龍紋百子床幔,看了看榮喜,手指頭在黃緞錦被上敲打着,欲言又止的問,“榮喜,你知道在京的世家裏都誰姓和嗎?”
榮喜翻了翻小眼睛,心下立刻有了計較,“回主子爺,您要是問後宮的嬪妃們誰家姓和,這個奴才知道,如今後宮沒有姓和的嬪妃,您問朝堂里,奴才有點懵住了,得細想想,”榮喜抬眼皮覷了一眼萬歲爺的神色,低聲道:“您要是為朝政上的事走心思,明兒正巧是軍機處善敏大人輪值,奴才一早就去問。要是有別的意思。。。奴才聽了示下,明兒就留神打聽着。”
萬歲爺有些意興闌珊,擺了下手,給了句“再說吧”榮喜便知趣的退出了寢宮。
今天的月色很好,月光透過圓孔錢兒的窗稜子,細微的灑在龍床前的地面上,皇上倚靠在明黃色移枕上,愣愣的有些出神。
今天的事對他來說,也算是段奇遇,沒帶銀錢荷包的窘迫被一位仗義的小姐化解了,他摸了摸下巴,那位小姐算不上出眾的美貌,可是芙蓉般的面貌,烏黑的鬢髮,幽潭般的眼神,卻讓人過目不忘,言談舉止又落落大方,衣飾素雅卻氣質高貴,看她待人行事,八成是朱門繡戶里的大小姐,可京城的貴族世家裏,哪能有這麼位隨和的小姐呢。
皇上回身又拿起那塊銀子攥在手裏,驀然想起那小姐遞過銀子時微微露出的一點凈白手指上淡粉色的指甲,似升起一股奇異的氣息盤桓在他心縫兒里。這塊銀錠子無疑是個救人於窘困的寶貝,而這塊兒寶貝疙瘩,也許又會有其他妙不可言的好處。
他思索着,覺得很是應該打聽明白了去拜會一下,謝了人家小姐,才是盡了禮數。
萬歲爺翻身躺進錦被裏,合眼入睡前,竟也沒計較“孝敬”皇上用不着謝這茬兒。。。
榮喜出了寢宮,指派好了上夜的太監,出了養心殿往自己的下處廡房去,徒弟順興早給他備好了夜宵用的雞湯麵並幾樣茶點,見他來了,忙伺候摘帽子更衣。
榮喜看他樣樣周全,嘆了口氣:“別怪師傅下晌打你,你膽子也忒大了,”說話指了指養心殿方向,“即便是他要去你也該攔着,攔不住就立刻回我,哪能主子說上哪就上哪,主子也得守祖宗規矩不是?”他走到圓桌旁準備吃面,“再說了,我不作勢打你幾下子,萬歲爺要是真不痛快了,你小子這會子已經在義莊喂臭蟲了!”
順興彎下腰連忙巴結道:“我知道師傅的用意,您是為我好,我不敢記恨,真的是萬歲爺竄逗我出去的,我6歲進宮當差,好些年沒出去過了,就一時貪玩隨着去了。。絕不敢有下次,我一時臭油蒙了心,您可千萬別生氣了。”說完,挪過椅子請榮喜落座吃面,又倒了一碗熱茶遞到跟前兒,“師傅,剛才我伺候主子爺就寢,瞧見他手裏攥着塊銀子,可是有什麼說頭?”
榮喜一樂,“你也瞧出來了?”
順興笑道:“咱養心殿裏各處的擺設都精雕玉琢的,就連涮毛筆的筆洗都是青玉的,怎麼今兒對着個小銀錠子這麼看重?”順興湊到榮喜跟前,“不瞞師傅說,我原先是怕主子爺出門不在意,弄丟了錢可惜了兒的,我才自己揣了荷包,按說主子爺身上是沒銀子的,可您也看見了,回了宮身上倒多出了這錠銀子,怕是在外頭遇上了什麼人得着的吧?”
榮喜把面碗一推,擦了擦嘴,“還有新鮮的呢,剛才萬歲爺問我,世家裏誰家姓和,我估摸着,是不是又有哪位小姐被萬歲爺瞧上了,動了心思想選進來也說不準。”他低聲對順興說,“明兒一早,你伺候完更衣,趁着我陪着皇上去兩宮請安的時候,悄悄的先到內務府找管事的厲大人問問,別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