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弄一支花影
雖然還在春寒料峭的正月里,出遊的這一日卻是個難得晴好的天氣。木蘭一大早的就打發我梳洗用飯,恨不得即刻就出門逛去,自從額娘發話說許我出門逛廟會去,這丫頭就一直纏着說去隆福寺廟會逛去,如何熱鬧,如何有各色新鮮事物,像是她親眼得見一般。既然出門逛,帶了些散碎銀子,便由着她逛去,算是慰勞了她們一整年裏的辛苦。
用過早飯,去額娘屋裏請過安,帶着木蘭和沉煙,從東邊迴廊出了角門,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並一位哥哥自小的教習路師傅早已侍立在馬車旁,小廝見我出來了,立刻掀開藍棉布車簾伺候着上車,沉煙向教習師傅道了辛苦,一行人便輕裝向隆福寺方向駛去。
木蘭再顧不得別的,一上車便掀開小窗向街市望,不住的新鮮。沉煙挪過靠枕,順手整理着我銀灰色團花氅,不住的提點木蘭:“你可仔細,出來逛規矩別混忘了,雖說有路師傅跟着,你也得收斂些才是。”木蘭哪裏聽她那套,只顧自己張望街景,“就你磨牙,好不容易出來逛,又有路師傅在,我還能讓人牙子拐了去不成?”一行人說說笑笑,已到了廟會街市的近前。
教習路師傅停住了車,吩咐小廝看車,另一個跟着來,轉身對我說:“太太既讓奴才跟着來伺候,我也少不得囑咐小姐並姑娘們,廟會春集雖熱鬧但也是魚龍混雜,千萬別貪玩,回頭人多擠散了,可就麻煩了。奴才們自然少不得要挨訓斥,白驚嚇了小姐姑娘們可了不得。”。
我由木蘭扶着下了車,撫了下頭上的桃紅色紗絹花,對路師傅笑道:“這趟出門逛少不得麻煩路師傅了,我們自會當心,師傅也勞苦了。”說完,我輕輕看了一眼侍立在側的沉煙,她會意,從荷包里掏出來錠銀子遞到路師傅跟前,“路師傅辛苦了,大正月的不得歇着還派差出來護咱們小姐逛廟會,這點小意思,是小姐請師傅喝茶的。”路師傅笑着接過銀子,客氣了一番,讓小廝頭前領路,引着一行人往廟會走去。
自高祖皇帝定都起,每逢正月,隆福寺廟會便熱鬧非凡,各個鋪面都支了木板床到街面上,鋪滿了各家的時興物件,從時新的綾羅綢緞,到戒指衩環,從男女各色成衣到扇墜荷包,有山水字畫,也有扇面瓷瓶,琳琅滿目,尤其是擺攤的糖畫,引了好些孩子們圍看。
我正要湊過去瞧畫的是什麼,忽然有人從旁邊拍了下我的肩頭,我忙回身看去,不由得微笑展顏。
原來是任飛羽,與我家是世交,自小與大哥歸曜一處廝混着上學堂打布庫,因着兩家極相熟,我與他家姊妹也常有閨閣往來,所以並不生分。
飛羽今日穿着件青藍色暗福紋絲錦棉袍,褐色絨帽,整個人看上去越發的神采奕奕。
他含笑着打量我,“歸雲妹妹今兒穿的好生素雅,大正月里也高興出門逛逛?”
我微笑的捻着帕子,“額娘讓我出來散散悶,總在家待着怕憋屈傻了,出來見識見識。”
飛羽與路師傅見過禮,回身對我說:“前邊有家悅興茶樓,他家做的蜜製糖蜂糕和核桃露京城馳名,太上皇微服出遊的時候都來用過的,我請妹妹去那喝茶品點心。”
我笑着應了,讓沉煙陪着,“木蘭,你讓小廝陪着且去逛逛再來尋我,有新鮮東西給我買來看看。”木蘭應聲去了,我攜沉煙隨着飛羽向茶樓自去。
進得茶樓,飛羽自向小二要了二樓臨窗的雅間,“來壺茉莉花兒,來四碟你們招牌點心,對了,再來個攏旺了的炭盆。”
說罷,對自己的常隨和沉煙說道:“大年下的,也難為你們辛苦,去外間吃茶吧,我們哥倆兒說會話,走時自會叫你們。”沉煙看了我一眼,便自退出去了。
一時間,小二上了茶點並炭盆,帶上門出去了,我自解了外氅放置在旁,銀紅色團花錦袍更映着我如玉的臉,嫣紅的唇。然而我也知道,不管自己如何綺年盛貌,在飛羽的眼裏,我只不過是個有些男孩子氣的世家小姐。
飛羽喝了口茶,將蓋碗輕放在桌上,微微嘆了口氣。我不由得揪心,“哥哥這一程子差事不順遂?”
飛羽低眉輕聲言道:“何嘗順心過呢,我不過是個從五品的侍讀學士,內閣里研究學問本就靠不上邊兒,素日當差不過就是走個過場,最忙時候不過是曬書收拾架子,近來又聽說,太后發了話,要內務府籌備着年後修繕坤寧宮和預備八旗選秀的事,因着太后看不上內務府的官爺們寫的字,便要從我們內閣里指派人來張羅謄寫坤寧宮所需的匾額對聯。”
飛羽抻了抻袖口,撫了下風毛,“你瞧,如今哥哥做的,不成了個代寫書信的營生了。”
我心下一酸,忙不住的勸慰道:“飛羽哥哥,在朝為官本就不是你的本意,當日你連科舉都不願應試,為著家裏的緣故才違背本意做了官,你原本就沒有那些仕途經濟的意願,又不屑溜須拍馬,人情往來的,只不過這差事清閑又不拘着你要勤謹奉上的,你暫且知足吧,過些年,有了些歷練了,再圖個外放的差事,一展抱負也不遲。”
茉莉花茶清香撲鼻,舒緩了我酸澀的心,“哥哥也知道,我家裏雖然仗着祖上軍功做了官,太爺和阿瑪時常不在家,我們哥仨自小雖不受父輩們的管束,但多少也是失了天倫之樂,不比哥哥家,父母慈愛,能日日在跟前兒盡孝道。”
飛羽見我臉色鬱結,便要相勸,只見常隨進來,沖我行了個禮便道:“回二爺,剛在樓下遇見學士彭大人的文書,說正要去咱府上找二爺,彭大人邀您過府議事。”
我瞧飛羽臉上略有不悅之色,忙道:“大概是剛才提起的事了,哥哥且去吧,上司的交代免不了要辛苦一番的,大年下的該備些禮去拜望,哥哥雖不屑攀附,可也是咱們這樣的人家該守得禮數”,我站起身來,將帽架上的褐色絨帽遞給飛羽,“哥哥且去吧,我略坐坐便回家了。”
飛羽沖我一拱手,“怠慢妹妹了,改日請妹妹和哥兒幾個來我府里茶會。”說罷帶着常隨下樓去了。
沉煙見他去了,轉身進了雅間,將蓋碗裏續了熱水,關了門坐在我下手邊,抬眼看我臉色如常,輕聲說道:“小姐對飛羽公子的這點心思,奴婢早有覺察,說到底,他只是個五品官兒,談婚論嫁也是委屈您的。”
我推開窗看着飛羽出了茶樓,上了馬帶着常隨的幾個小廝奔北而去,聽了沉煙的話又不覺生出幾分羞澀和傷感,不由輕嘆,“我們自小廝混着一起長大,我的這點不足道的小心思也只有你看的出來,你也更應該看得出來飛羽對我並無其他的念想,我在他眼裏,不過是家裏的尋常姊妹,他才華橫溢,能作得錦繡文章,如今窩在內閣里,真是可惜了才學。我不過是一時為了他不得志覺得惋惜罷了。”
我回過頭看着沉煙,替她理了理鬢角上的通草,“我們這樣的家世,將來無論如何作配,哪裏是自己能做得主的,但求太爺和阿瑪不要捨得把我遠嫁給哪個戍邊將領就好了。”
沉煙見我心緒低落,故意來逗我,“奴婢剛才聽見飛羽公子說年後八旗選秀的話,依奴婢看,小姐若參選必以高位中選,說不定太后和皇上一眼看上您,封個貴妃也是有的!”
我撫了撫耳邊的珍珠墜子,輕哼一聲,“三宮六院的,搶着一個男人的恩寵,那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微微打了個哈欠,“大中午的有點犯困呢,都是木蘭鬧得我早起了大半個時辰,你叫樓下的路師傅去尋尋她,沒什麼逛的咱便回府了。”沉煙應聲而去。
我喝了口茶,再要添些熱水,推開雅間的門喚小二。
轉身待要關門時,見旁邊有個人揣着手守着樓梯口不住的溜達,時不時的看着樓梯口像是在等什麼人,那人身穿一件銀鼠皮如意紋長袍,生的又白凈,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一副富貴公子的樣子,他見沉煙回完話上樓來,想要欲言又止的樣子,沉煙也瞧着他奇怪。扶我進雅間,“您瞧那位公子,一身貴氣,可是不常出門和小廝走丟了?”
我歪頭向外看,“我瞧着也像是在等什麼人,興許是走差了也說不定”,拍了拍沉煙,“你去問問,若真是走散了的,請他進來坐坐,待會兒讓咱家的小廝送他回去就是了。”
沉煙略想了想,終究忍不住好奇,去請了那位公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