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有些事就這麼巧。
喬苑林盯着手機屏幕,“算了”和“行”一右一左、一上一下,可時間誤差不足半秒,梁承能回復得這麼快?
或許,是在回復他前面的六句?
這二者的意思截然相反,回復“同意么”是答應,回復“算了”是不答應,喬苑林怔了片刻,點開輸入框打字:你回復的哪一句?
他打完懸着指腹,遲遲按不下發送。
連發六句已經就夠卑微了,全指望第七句找補點尊嚴。他這樣問,萬一梁承拒絕了,豈不是徹底丟了面子?
喬苑林把那句話刪掉,改成語義不詳的省略號,還沒發出去,出租車在巷口停下,司機遞給他二維碼的牌子。
他返回聊天界面,省略號變成了草稿箱內容。
付了款,喬苑林拖着步子走進巷口,空氣有些悶,手心貼着機身出了一層汗。
那一句回應之後,梁承又恢復掉線狀態,完全沒有說清楚回復哪一句的意思。喬苑林也懶得問了,將省略號刪成了空白。
吃過晚飯,王芮之在一樓裁衣服,操作台被布料佔滿了。
喬苑林只好待在房間裏學習,聽完一節網課,他趴在床上寫一套英語卷子。翻過第二頁,微信提醒有一條新消息。
喬苑林做題的時候不碰電子設備,也不回任何消息,又寫了三道題,筆尖卻凝固在了紙上。
他沒忍住,滑開手機屏,點開那一條不知是誰發來的未讀。
原來是田宇發的,問他幾點討論當牛做馬的事。
喬苑林撇撇嘴,回復道:三十分鐘后。
田宇又發來一條:放學真坐摩的走的?
哪壺不開提哪壺,可喬苑林吹都吹了,便模稜兩可地回了個“戴墨鏡歪嘴笑”的表情。
田宇:我也想試試。
喬苑林切到瀏覽器搜索關鍵詞,然後給田宇甩了一條連結,內容是——平海市路路通,摩的、三輪、皮卡、箱貨,為您提供各式運輸服務。
田宇:……三十分鐘后再聊。
這套卷子是循證閱讀題的專項訓練,喬苑林折起兩條小腿輕輕打晃,做得很輕鬆,寫完還來得及沖個澡。
他濕着頭髮打開數學複習,沒吃成臭豆腐,湊合著撕開一包雞汁豆乾,同時一心二用地和田宇語音通話。
CAS分兩類,一類是學校統一安排,另一類是自主行動。後者的好處是時間靈活,項目選擇自由,適合喬苑林這種散漫人士。
確定服務項目後向學校的監督專員報備,事後寫活動日誌收錄檔案,才算真正地完成。
喬苑林正在看一道大題,沒仔細聽。田宇嘰里呱啦說完,問他:“怎麼樣?”
“不錯。”他張口就來。
田宇決定道:“好,那這個月就去幼兒園。”
喬苑林愣道:“幼兒園?你能搞定小孩?”
“總比大象糞便好搞吧。”田宇說,“你不是會彈鋼琴么,你彈琴,我唱歌,小朋友們笑呵呵。”
喬苑林:“……行吧。”
“那活動日記就靠你了。”田宇掛線前找了個抽,“晚安噢,苑神。”
喬苑林一把扯下耳機,豆乾都沒胃口吃了。他翻身躺平,盯着陳舊的天花板發獃,手機被壓在了肩膀底下。
嗡,微信振動了一下。
喬苑林嘟囔“又怎麼了田小宇”,右手穿過左邊腋下,拽出手機,打開微信,只見超人的頭像移動到列表頂端,掛着個紅紅的圈一。
梁承發來短短的一句:聽,起風了。
凌晨十二點發這麼莫名其妙的話,喬苑林第一感覺是死人詐屍,品了品,第二感覺詐得怪文藝的。
旁
邊書頁掀動,窗縫裏漏進來一股股涼風,呼嘯聲在屋外盤旋,很快噼噼啪啪的雨點砸在窗戶上。
當真是起風了,喬苑林回復道:下雨了。
超人:收下衣服。
原來在這兒等着呢?
喬苑林趿上拖鞋去陽台。他的衣服晾乾被王芮之收進了柜子,掛着的幾件都是梁承的,雨點很密,他一股腦薅下來抱回了房間。
打開燈,空蕩的卧室比他的整潔多了,床單抻得一條褶都沒有,簡直是離譜。
喬苑林站在床尾來了個天女散花,把懷裏的衣服扔了一床,他用手機拍下來,發給梁承以證明衣服收了。
超人沒反應,但一直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喬苑林等了會兒,着急回屋複習,便不耐煩地催促道:你回復的是什麼啊?
發送完他傻了,手指形成肌肉記憶了么,竟然打的是“你回復的是哪一句”?
對方終於停止輸入,顯然已經看到了。喬苑林暗自決定,要是姓梁的讓他下不來台,他就把這堆衣服晾回去。
屏幕一閃,超人發來:都行。
喬苑林:什麼叫都行?
超人:先疊衣服。
使喚人上癮了是吧?喬苑林飛快地回道:沒空,不伺候。
超人:那就是“算了”。
喬苑林的脾氣躥上頭,算了就算了,他轉身回房,走到門口穿堂風嗖嗖的,卻不敵摩托車後座的風聲爽快。
他頓了半分鐘,返回床邊拎起一條牛仔褲。
喬苑林十六年間第一次收衣服,第一次疊衣服,都奉獻給了一個來路不明的租客。疊好擺在床頭,他拍下照片發過去。
等待回復的幾分鐘因屈辱變得漫長。
結果梁承又沒影了。
喬苑林出離憤怒,可惜他不擅長罵人,憋半天用文明的中國字蒼白地發了句:大兄弟你講不講信用?
房門大敞着,一陣風吹亂了桌上的紙張。
喬苑林正生氣,撿起來在桌面上粗暴地磕了磕,低頭一看,紙上滿篇英文,並且夾雜着很多又長又複雜的專業名詞。
一些句子用紅筆劃了線,在空白處寫着註釋。喬苑林翻到下一頁,上次梁承看他的試卷,那他看一下這份資料應該不過分吧?
可惜他無奈地發現,他能看得懂語言,但讀不懂內容。
喬苑林提煉出一些詞,中心圍繞“癌症學”,莫非這是一篇醫學的論文資料?
他最費解的是,梁承為什麼會有這麼一份資料?還做了筆記註釋?他雖然偏科,但不至於還不如一個不念書的吧?
喬苑林受到了衝擊,他把資料放好,用水杯壓住,臨走拍下了前三頁。
雨下大了,窗外的樹葉搖曳了半宿。
梁承一夜未歸。
天蒙蒙亮,喬苑林腦袋暈沉地睜開眼,他像一塊柔軟待發的麵糰,醒了會兒才爬起來去洗漱。
收拾好書包下樓,比平常早了四十分鐘,就算蹬三輪去學校都不會遲到了。
王芮之剛起床,以為外孫子轉了性,問:“怎麼這麼早啊?”
喬苑林到門口換鞋,回答:“我靠自己也可以不遲到。”
王芮之說:“確實得靠自己,哪能天天蹭人家的摩托。”
喬苑林勒緊鞋帶,要把腳丫子勒死一隻似的,說:“我付了錢的,是他不收。再說哪有天天?我今天不就自己走么?”
王芮之道:“當然得自己走,小梁昨晚又沒回來。”
喬苑林吃了一驚,房門關着,他還以為梁承在屋裏睡覺呢。再一看,頭盔沒在,梁承的球鞋也沒在。
“姥姥,他到底幹什麼的,一整晚不回家?”
王芮之說:“我沒問過。你不吃早飯了?”
喬苑林覺得老太太心真大,改天得好好問清楚,回答:“我去對面早餐店買海蠣餅。”
巷子裏地面潮濕,喬苑林繞開積水走到巷口,太早了,平日繁雜的街道冷冷清清,半天沒一輛出租車經過。
馬路對面的吳記早餐倒是熱鬧,幾張小桌坐滿了,喬苑林望過去,試圖尋找一個空位。
忽然,他看見了斜停在路邊的摩托車。
車旁邊的小桌上,梁承吃完了一屜牛肉燒麥,偶一偏頭,隔着不算寬的馬路對上了喬苑林的目光。
瞪他呢?
梁承拿起手機,隔了一個晚上延遲回復:衣服疊得不錯。
喬苑林氣得想拉黑,穿過馬路走到梁承的桌對面,沖老闆說:“老闆,我要一個海蠣餅和一碗粥。”
梁承說:“大清早,不嫌油么?”
喬苑林補充:“要油大的。”
等吃的端上來,喬苑林坐下。梁承在喝剩下的半杯豆漿,壓低了眉骨,眼下一片熬出來的青色。頭髮和衣服昨晚淋過雨,泛着濕涼的水汽。
冷不防的,他打破了沉默:“走這麼早?”
喬苑林說:“早點就不會遲到了。”
“正好。”梁承朝摩托車抬了抬下巴,“今天沒法送你,疲勞駕駛。”
喬苑林捧着海蠣餅,他理解能力還行,這話的意思是不是今天不行,但改天可以?
梁承抬眼看他,薄唇展開一點弧度,咬着吸管笑了:“小兄弟,我也沒那麼不講信用。”
喬苑林咬了一大口,謹慎地咕噥:“你這人靠譜么?”
“一般吧。”梁承逗他,“起步費給多少啊?”
喬苑林說:“看你服務態度。”
梁承道:“還是看我心情吧。”
喬苑林心裏有數,就算給錢,梁承也不會每天送他的。時常半夜回家,偶爾徹夜不歸,比起這件事,他更想知道梁承是幹什麼的。
昨天回復得斷斷續續,說明在忙?通宵又淋雨,難不成是戶外作業?
喬苑林不好意思直接問,試探地說:“你剛下夜班?”
梁承回答:“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喬苑林怕遲到,不拐彎抹角了,“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梁承反問他:“你覺得我像做什麼的?”
喬苑林大膽猜測,麥當勞服務員,不對,這個拽樣兒早被開了。送消夜的,那之前幾晚怎麼不工作?電影院售票員?
他聯想夜間營業的場所,KTV、酒吧、夜店,一連猜了五六個。
梁承事不關己地聽着,偏着頭,鋒利的輪廓在雨後初晴的陽光下鍍了一層金邊,卻不溫暖,反而英俊得不真實。
喬苑林對着這幅畫面腦子一抽,說:“你不會是夜總會的少爺吧?”
梁承嗆咳一聲,爆了粗口:“你猜對了,我他媽還是頭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