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你就把葯喝了吧
盛夏里,暴雨將至。
大朵大朵的烏雲堆積成厚重的一團團,狂風吹不散,遠處,隱隱有雷聲滾滾而來。
季櫻直睡到掌燈時分,被一個悶雷炸醒了,人軟綿綿的,眼睛眯了眯,瞬時又閉上了。
房裏昏蒙蒙一片,只在角落中點了盞小燈,濕乎乎的風混着雨氣,從半開的窗溜進來。
正躺着,忽聽得門響。
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進來了,聽動靜應是到了桌邊,也不知在那兒琢磨些什麼,遲疑着,又出去了。
季櫻也懶怠去理,稍稍側了個身,感覺胳膊還有些疼,正預備上手摸摸,卻又是吱呀一聲。
這一回沒拖太久,只須臾,那腳步便再度離開。
如此反反覆復,總有三四次。
那人手腳粗笨,每次進來,總免不了碰到屋裏的家什物件兒,嘁哩喀喳的響動鬧得人很不安生。季櫻有些發煩,專等房門第五次響起,耳聽着腳步聲越來越近,就把被子一掀,呼地坐了起來。
一抬頭,正對上何氏那張黑里透黃的胖臉。
那婦人一手端着碗,另一隻手裏還捧着盞油燈,晦暗燈光從她下巴直打上來,映得她活像個鬼。
“啊呀!”
床上冷不丁坐起個人來,這何氏倒給唬了一跳,登時腳下拌蒜,險得一屁股跌下去。
她倒也怪,不管自己會不會摔跤,反而竭力去護手中的碗,生怕灑了似的。誰料顧頭不顧腚,碗是安安穩穩放在了桌上,另一隻手上的油燈卻傾出幾滴燈油,正潑在她腿上。
夏日裏衣裳薄,這一燙着實非同小可。何氏疼得要命,簡直疑心自個兒那腿要皮焦肉爛了,卻也只拿手胡亂搓了兩下,便忙慌慌地舉燈朝床上照。
季櫻坐在床邊,面色仍有些蒼白,不過三兩日,下巴都尖了,然而那雙圓碌碌的眼睛卻是亮得嚇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醒、醒了?”
何氏一顆心跳得砰砰的,擠出個笑容,小心翼翼湊到近前,試着摸摸季櫻的手臂,又去探額頭:“今日瞧着,臉色好多了吶……郎中說了,你傷得雖不重,卻還是得仔細將養着才好,年輕輕的,可別落下病根兒。你瞧,這湯藥表嬸都給你熱了好幾回了,你乖乖的,捏着鼻子也得給喝下去,知道不?”
她身上帶着灶房裏那股子煙熏火燎的味道,還夾雜着陳年汗味,委實不太好聞。季櫻初來乍到的,一時半會兒實在習慣不了,忍不住就朝旁邊躲了躲。
何氏臉色一變,吊起眉梢就想罵人,驀地想起來什麼,那到了嘴邊的話硬是沒能吐出來。
她埋頭將胡亂堆在床上的被褥拾掇利索了,憋下堵在心口的氣,才軟聲道:“那啥……你表叔昨兒個不是去了季家報信兒嗎,原先同我說今日一準兒回來,出了這麼大的事,十有八九,季家也得打發人跟着來。可你瞧,都這個點兒了也沒見人影,說話就要下雨,恐怕是夠嗆了,是不?”
“唔。”
季櫻隨口應了聲,轉開眼不再看她。
這間屋子,平日裏很明顯是兩個人住的,許多東西都是雙份,裝衣服的柜子有兩個,洗漱的盆、盅子、手巾等物也是兩套。只是很明顯,其中一套瞧着極精緻,一望而知價格不菲,而另一套卻是鄉里百姓家最常見的那種,且用了多年,看上去頗有些陳舊了。
“其實你表叔今天不回來也好。”
何氏摸摸鼻子,硬着頭皮繼續與她閑話:“他在家,一時要湯一時要茶,我就得緊着伺候他,難免將你照應得不周全——乖孩子啊,郎中說啦,這葯可得按時按點兒的吃,拖延不得的,啊?”
又催她喝葯?
季櫻目光落到桌邊那隻碗上。
她這個身體是受了些傷不假,但傷處大多在胳膊和後背,頭臉完好無損,連一絲油皮都沒蹭破,按理來說,這幾天她應該很清醒。
可是很奇怪,自打郎中來瞧過,她開始服藥之後,便整日只是昏睡,簡直睡得白天黑夜都不曉得,即便醒了,也是渾身發軟,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就連今天,若不是被那一聲雷驚醒,恐怕她這會兒多半還是迷迷瞪瞪的。
這麼前後一聯繫,即便此刻她腦子裏的記憶還亂糟糟的,也能猜出個大概了。
“……是身上還疼?”
許是見她不動,何氏索性把那湯藥碗端了過來,一逕往她嘴邊送,面上是掩飾不了的焦灼不安:“來,快吃藥,吃了咱們才能好得快呀,你……”
中藥的苦味逼到近前,季櫻稍稍偏開臉躲了,抬眸直直望向何氏。
“你們把季小姐埋了?”她低聲問。
“咔嚓——”
似是應和,窗外再閃過一道炸雷,劈得窗框抖了兩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