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相互問劍
·第九章·
相互問劍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劍氣長城,親眼目睹了那場問劍。
竟然還有人,能夠與劍氣長城問劍?
傳到浩然天下那邊的大小仙家門派,估計誰都不信,還能讓人笑掉大牙。
蠻荒天下的這場問劍,千真萬確,起始於一個月色幾無的沉沉夜晚。
陳平安只看到南方戰場上,先是星星點點的劍光依稀亮起,然後越來越多,就像早年遊歷浩然天下的山下,看那一盞盞浮在河中的荷花燈,燈火匯聚,星火萬點,能與日月爭輝。
最終一把把本命飛劍,畫出一條條光彩,往劍氣長城這邊緩緩而來,最終匯聚成了一條無比絢爛的星河。
從城頭這邊俯瞰而去,宛如仙人置身於天上,低頭看人間燈火。
若是拋開敵我關係,只談眼中所見畫卷,委實壯觀。
陳平安身為隱官大人,無須出劍,也無法出劍,因為很快就要返回城頭北邊的避暑行宮。不是愁苗、林君璧兩撥人做得不好,只是陳平安依舊很難放心,這是一種利弊皆有的執念,陳平安覺得即便要改,也不是現在。
就像當年拗着心性去外求,一樣需要慢慢適應。
陳平安站在茅屋那邊的城頭,感慨了一句:“這種相互問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老大劍仙笑道:“後無來者,多半是真;前無古人,算不上。早年人間劍修起劍,問劍於天,天下落劍,就像一場金色的大雨,比這更好看。那時候為人間劍修護陣、壓陣的練氣士,知道有哪些嗎?有至聖先師,有道祖,有佛祖,還有將近半數的諸子百家老祖,人人無私心,人人以死為榮。”
陳平安想起了當年只有自己與崔東山的那場遊歷,在那趟歸途當中,白衣少年郎嘮叨了許多怪話。
陳平安輕聲道:“據說當時還沒有三教百家的說法,各家學問,都只是個雛形,無論是我輩劍修,還是這些練氣士,或是那些行雲布雨的四海蛟龍,都是並肩作戰的盟友,甚至連蠻荒天下,當時都停下了與人族的爭鬥,沒有幫忙,但也沒拖後腿。”
陳清都點了點頭,流露出一些不常見的緬懷神色,道:“我、龍君、觀照,還有那些早已被歷史忘記的同輩劍修,一人又一人,接連出劍飛升。”
陳平安蹲下身,伸手觸及劍氣長城的微涼地面,仰頭望去南方戰場,道:“老大劍仙,那會兒,人人在掙扎求生,不如此,便活不下去。晚輩並非是貶低你們的壯舉,不敢,更不願意。如今過去萬年,我走過三洲之地,不是什麼世道都沒見過,所以我敢說,浩然天下整體上還是好的,穩當的。老大劍仙,你們就像一個大家族的老前輩,晚輩們的對錯是非,你們其實都看得真切,事實上,你們也算很寬容了,但我還是很希望,你們不要失望,如果連你們都徹底失望了,那麼晚輩們連知錯改錯的機會都會少許多。”
陳清都默不作聲。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陳清都笑道:“既然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該有直言不諱的膽識。”
陳平安以掌心貼住地面,說道:“我還是覺得世道是越來越好的,是一步步往上走的,我相信如此。老大劍仙,千萬別覺得這一萬年,就只有寂寞,身後的浩然天下,安穩了一萬年,山下炊煙裊裊,山上仙氣飄繞,大體上人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奔頭和盼頭,就連我,小時候那麼想着死也不怕,後來不也當了龍窯學徒,然後就開始想着掙錢攢錢了,想要好好活下去了?那邊人心念頭蕪雜如野草,可也得有土壤,才能生根發芽不是?只要有了土壤,便會有萬千可能。”
陳平安仰起頭,道:“老大劍仙,該如何做,就如何做。但是別失望,別傷心,行不行?”
老人蹲下身,伸手按住年輕人的腦袋,笑道:“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沒見過大世面,哪怕見識過了我教你那一劍,依舊不曾知道真正的劍修劍心。”
老人收起手,接着道:“我這般歲數的劍修,都是從最深沉的絕望里,一步一步熬過來的。刑徒?最早的時候,人間大地之上,誰不是那朝生暮死的刑徒?失望當然會有些,可絕對沒有你小子想的那麼徹底。萬年以來,更多看到的,是這裏起了一點希望,那裏落了一點希望,希望的灰燼里,來年又可能會生出一棵春草。離離原上草,劍氣長城雖然沒有這樣的景象,但是我就算在城頭上待着,好像也能年年聞到浩然天下那邊的春草香。”
陳平安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打死都沒想到老大劍仙會說這樣的話,很有……詩意!”
陳清都笑道:“再與你說兩件有意思的小事情,記得別著急泄露天機。”
陳平安正色道:“老大劍仙請說。”
陳清都卻改變了主意,搖頭道:“以後再說。”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
陳清都突然說道:“柳筋境,劍修,兩把本命飛劍。七境巔峰,純粹武夫。還是不夠看啊。”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就別苛求我了,同齡人當中,我已經算是很不錯了,武道一途,好歹還能瞧見曹慈的背影。身為下五境練氣士,能夠為老大劍仙贏得一次出劍機會,當了隱官大人,不敢說功勞,苦勞不過分吧?更何況這柳筋境,我看不壞,攢人品,攢運氣,一個不小心……”
陳清都直接打消了陳平安痴心妄想的念頭,搖頭道:“你就沒那勘破‘留人境’玄機的命,休想一舉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苦笑道:“老大劍仙就不能等我躋身了第四境,再說此話?”
陳清都說道:“三個劍仙名額,最後一人,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頭道:“難,暫時想不好。”
陳清都揮揮手,道:“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你這隱官大人何用?滾去避暑行宮,多動點腦子,爭取早點躋身練氣士洞府境和武夫遠遊境。”
陳平安告辭離去前,只是詢問一事,是那離開城頭殺妖一事。陳清都說無所謂,隱官一脈的劍修,只要自己願意,又不耽誤正事,都無妨。
陳平安祭出符舟之際,瞥了眼茅屋,師兄左右還在閉關養傷。蕭愻那一拳,真是心狠手辣,老大劍仙說換成岳青之流,早就死了,便是陸芝和納蘭燒葦,也要直接跌境。
陳平安符舟剛剛離開北邊城頭,就有人御風落在渡船之上。
陳平安問道:“要走了?”
劉羨陽點頭道:“估摸着這兩天就得動身。南婆娑洲的沿海佈防一事,早就提上議程,事務一大堆。”
陳平安再一次舊事重提道:“問劍正陽山一事一定要等我,千萬要小心。”
劉羨陽疑惑道:“若是沒有見識過我的出劍,也就罷了,對付一座正陽山,至於這麼小心翼翼嗎?”
陳平安點頭道:“至於。相信我。”
劉羨陽問道:“一個李摶景就能壓制正陽山數百年,當得起你我如此鄭重其事?”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早年的風雷園與正陽山之爭,與以後你我二人的問劍正陽山,是天壤之別。除了正陽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門派底蘊之外,以後還要加上一份大勢。正陽山與清風城許氏,皆是東寶瓶洲毫無意外的宗門候補,其中正陽山,更會瓜分掉朱熒王朝的大半劍道氣運,這是龍泉劍宗都做不到的,因為大驪宋氏皇帝對阮師傅再尊崇,也絕對不允許龍泉劍宗一家獨大,給了舊中嶽地界,划入龍泉劍宗地盤,除了阮師傅自身宗門人數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驪宋氏此舉,更是讓正陽山近水樓台,攫取整個朱熒王朝的劍修坯子,一旦躋身宗門,正陽山就要與大驪宋氏國祚相連,這還是早年李摶景與正陽山諸多劍修老祖的那種意氣之爭嗎?”
陳平安嘆了口氣,自顧自搖頭,然後加重語氣說道:“更多的,我不能說,反正正陽山是大驪王朝某個大佈局的重要環節之一,不可或缺。到時候你我問劍,問的,當真只是一座正陽山的護山大陣和那撥老劍修?”
劉羨陽直愣愣看着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哪裏不對?”
劉羨陽笑道:“你是不是想岔了,誰說問劍一事,一定要一次功成?我今兒戳上人家腚兒一劍,見機不妙就跑,明兒再回,捅人家襠部一劍,不也是問劍?就非要如你所說那般,一次打死人家,還得是連劍心連人心一併打了個稀爛?陳平安,當了山上人,便這麼講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記得你和我,打小就不做這種賠本買賣的吧?我劉羨陽是什麼人,你不清楚?說話,可能不着調,可做事,還算靠譜吧?”
劉羨陽收斂笑意,接着道:“你做什麼事情,告訴自己只想着無錯無錯,當真就會無錯嗎?錯了,你只是自己沒想到,卻以為是在做那最對的事情。我這種人,才是半糊塗半聰明,不求全,能對付自己,也就能應付對手,日子稀里糊塗是過,錙銖必較也是過,舒心是過,糟心也得過,怎麼把糟心日子過得舒心,你得多學學我。我不是說你錯了,如果只說對錯,你比我對多了,那更好,但是一個人吧,偶爾得偷個懶兒,讓自己喘口氣。這種道理,書上不稀罕講,但是我當年沒讀過書的時候,就已經想明白了,只是一直沒機會告訴你。”
陳平安難得一愣就是愣了半天。
劉羨陽笑道:“小鼻涕蟲不是小鼻涕蟲了,你劉大爺還是你劉大爺啊。”
陳平安點了點頭,道:“懂了。”
劉羨陽搖搖頭,道:“不是懂了,是要記得。”
陳平安笑道:“你說了算。”
兩人在符舟當中相對而坐。
人生多離別。
只愁春風秋花,聚散真容易。唯願春花秋月,重逢不太難。
劉羨陽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問道:“那個沒?”
陳平安一臉疑惑。
劉羨陽環顧四周,四下無人,便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
陳平安趕緊一巴掌拍掉劉羨陽的手,壓低嗓音道:“你找死啊,別拉上我一起!”
劉羨陽愣了愣,道:“手都還沒牽過?我這人讀書不多,打小老實,你別騙我。”
陳平安五雷轟頂。
劉羨陽滿臉悲戚,道:“比我還慘,不是光棍勝似光棍啊。”
陳平安笑道:“你先找到我那未來嫂子再來說這個。”
劉羨陽搖搖頭,後仰倒去,躺在渡船中,嘆道:“想要找一個不垂涎我容貌的女子,難嘍。”
符舟懸停在避暑行宮大門口。
按照隱官一脈的規矩,任何外人不得擅自進入行宮。
兩人飄然落地。陳平安收起符舟入袖,劉羨陽沒有立即御風離去。
劉羨陽站在陳平安身前,幫他理了理衣領,拍了拍肩頭,點了點頭,說道:“走了,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能光顧着照顧別人,記得自己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點頭道:“你也多加小心。”
劉羨陽剛要轉身,陳平安拋出一方印章,笑道:“獨一份的,記得收好,以後說不定能賣出天價。”
劉羨陽看也不看,收入袖中,御風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許久沒有收回視線。
避暑行宮的大門一直敞開,並無看門人。
陳平安一路走到大堂那邊,愁苗問道:“隱官大人,該有的佈局,已經推敲完畢。我們方才合計過了,每次三人,去城頭出劍,不會耽擱謀划事宜,而且遠觀戰場,終究不如置身其中,更能抓住細節。”
陳平安點了點頭,問道:“第一撥是哪三人?”
愁苗站起身,米裕和董不得也跟着起身。
陳平安笑道:“去吧,但是米劍仙先不着急,換成鄧涼。切記,別在那邊賴着不走,一旬過後,必須換人,輪到米劍仙、龐元濟、林君璧頂上。再之後,是宋高元、曹袞、玄參。然後是羅真意、徐凝、常太清。最後是顧見龍、王忻水、郭竹酒,可能會加上一個我。”
陳平安對於愁苗劍仙並無任何懷疑,此人是老大劍仙與阿良都極其欣賞的“年輕”晚輩。
但是對於羅真意在內三人,陳平安還是有些顧慮,所以放在了鄧涼、宋高元兩撥人的後面,可若是將羅真意三人放在最後,比顧見龍三人還要靠後,就太過了,而且讓羅真意三人同行,也算是一種可有可無的彌補。
所以說羅真意三人始終對自己這個隱官大人,懷有成見,合情合理,只要不妨礙大局,做了該做的事情,陳平安不介意這點芥蒂。其實陳平安對於這撥最為熟悉蠻荒天下風土人情的“撿錢”劍修,與陳三秋是差不多的心態,十分欽佩且嚮往。但是就事論事,防人之心不可無。因此而被羅真意三人不喜,陳平安無所謂,真要當個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就不該當這隱官大人。
愁苗三人出了大堂,御劍離開避暑行宮。
隱官一脈的劍修,大多年輕卻早慧,都知道這場仗會打很久,少則三五年,長則十餘年,都說不準,只是戰事的慘烈程度,依舊超乎想像。
黃鸞坐鎮,妖族修士的法寶洪流,以及當下荷花庵主擔任妖族大軍的主心骨,領着數萬妖族劍修問劍於劍氣長城。
而且兩場戰事之後,會有數以百萬計的蠻荒天下妖族,在那些妖族修士的帶領、驅使、奴役之下,離開蠻荒天下的家鄉,浩浩蕩蕩,瘋狂擁向劍氣長城。據說趕赴北方戰場的道路上,皆是累累骸骨堆積兩旁。
螻蟻啃象,大妖說出的“坐等剝削”一語,這一次輪到了劍氣長城來消受。
熬過了這場蠻荒天下的問劍之後,城頭劍修就該陷陣廝殺了。
陳平安沒有立即步入大堂,就在門外廣場上散步。
隱官一脈都已習慣了這位隱官大人經常一個人在院子裏邊走樁,畫圈而走,想到了些事情,便與屋內劍修開口言語幾句。
陳平安想起了先前大堂的一場對話,是愁苗與鄧涼挑起的話頭。
愁苗眼光看得比較遠,當隱官一脈大致推衍到了下一場蟻附攻城戰後,愁苗說那蠻荒天下,絕對不是改變劍氣長城的天時地利這麼簡單了。
鄧涼便打了一個比方,說他早年以野修身份遊歷山下的時候,路過一座郡城,親眼目睹兩個江湖門派的市井鬥毆,死傷近百人,慘勝一方直接得了所有地盤不說,還對鄰郡產生了極大震懾力,很快就滲透了過去。地方官府、江湖勢力、豪紳富賈,都很怕那撥亡命之徒,各懷心思,破財消災的,主動依附的,不在少數,一來二去,周邊郡城的幫派就輸了氣勢,地盤被一點一點蠶食殆盡。
當時陳平安沒有說話。
以此形容劍氣長城、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三方,舉這個例子不太恰當,但是推斷出來的結果,是對的。
陳平安詢問過坐鎮城頭的儒釋兩教聖人,蠻荒天下想要做的,就是攻破劍氣長城和倒懸山之後,能夠立即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要將浩然天下的版圖,立即轉化為蠻荒天下的疆域,以此改變雙方天地,佔據優勢,或者說儘可能為巔峰大妖贏得機會,減少那種玄之又玄的大道厭勝。所以那麼多看似螻蟻的妖族大軍,在劍氣長城這邊戰死甚至是枉死,絕對不是白死的,將來會有大用處。
屋內位置有門神嫌疑的米裕突然問道:“隱官大人,你是不是已經成為劍修了?”
陳平安轉頭問道:“為何有此說?”
米裕說道:“只要將萬一想成了一萬,往往就是事實。”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只是笑道:“米大劍仙不去我家鄉山頭當個供奉,真是可惜了。”
一撥十餘人,從夏日炎炎的劍氣長城,跨過大門,來到了冬雪紛飛的倒懸山。
都施展了障眼法,揀選了個倒懸山的深夜時分,直接去往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齋。
隊伍當中,就有晏溟和納蘭彩煥兩個劍氣長城的財神爺。
除了大天君坐鎮的居中孤峰之外,都未能察覺到這伙過江龍的突兀現身。
大天君俯瞰大門那邊,身邊是那個手捧金色拂塵的老真人,後者輕聲詢問道:“師父,不會鬧出事情吧?”
大天君冷笑道:“誰來鬧事情?那幫掉錢眼裏的商賈?他們敢嗎?”
老真人伸手摩挲着那些由蛟龍之須大煉而成的金色絲線,道:“若只是以勢壓人,未必成事啊。”
大天君望向那撥人當中的一個男子,點了點頭。
後者瞥了眼孤峰之巔的道門大天君,也點了點頭。
大天君好像就只是來見此人一眼,打過招呼后,便轉身離開,說道:“我閉關之後,你來管事情,很簡單,萬事不管。”
身為大天君首徒的老真人錯愕之後,換了一隻手挽拂塵,打了個稽首,輕聲道:“領師尊法旨。”
老真人隨後忍不住問道:“師父,姜師叔那邊?”
師尊一閉關,倒懸山可就沒人能管住那個出身於白玉京首脈的“小道童”了。
反正他這位真君,不管是輩分,還是修為,都不敢管的。越是不同道脈,越難講理。
大天君轉頭看了眼舊門那邊,一個坐在蒲團上翻書的小道童,正與一旁飲酒的劍仙張祿聊那雞毛蒜皮的書中事。大天君猶豫了一下,說道:“由着他便是,在倒懸山看門的這幾百年裏,姜雲生已經算老實了,換成是在家鄉,幾座倒懸山都不夠他折騰的。我那小師叔,最寵着他,每次去大玄都觀鬧事,都要帶着他。如果不是孫道人對姜雲生起了殺機,小師叔又算得遠,姜雲生原本都不用來這浩然天下避難轉福。”
大玄都觀,道門劍仙一脈,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孫道人。
老真人感慨道:“姜師叔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福禍相依,換了一座天下,氣運倒轉,說不定早年師叔祖帶着姜師叔去往大玄都觀,“撒潑打滾”,惹來孫道人的殺心,其實都是故意為之。
到了孫道人這般境界,一起殺心,姜師叔只要遠離白玉京,尤其是身在自家道觀周邊,是完全能夠大道顯化、改天換運的。
三掌教師叔祖此舉,大概就是所謂的神仙手筆了。
當然,前提是能夠護送着姜雲生活着離開青冥天下。
大天君已經閉關去了,老真人留在欄杆處,俯瞰整座倒懸山。世人只知倒懸山是最大的山字印,少有人知曉捉放亭、麋鹿崖在內八處景點,加上腳下這座孤峰,便是一座傳承自三山九侯一脈的遠古陣法,最終打造出來的,是一座類似遠古飛升台的存在。
老真人是大天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弟子,家鄉就在此,但是老真人與那早年為三掌教陸沉撐篙出海的老舟子差不多,修道之人,上山之前,生於何處,是第一家鄉,上山之後,在何處修行,更是心安處的真正家鄉。所以駐守倒懸山的老真人也好,年復一年在海上飄蕩遊歷的老舟子也罷,都無比希望去往青冥天下修個大道,只是大道高,路途遠,若是無人帶領,境界不夠,如何飛升去往別處天下?
老真人看着那些鬼鬼祟祟潛入倒懸山的修士,覺得無甚意思。既然師尊下了法旨,讓他萬事不管,老真人也就運轉神通,直接現身於夜深人靜無遊客的捉放亭。又一瞬間,這位捕殺無數蛟龍用以煉化本命拂塵的老真人,就出現了大海之上,閑來無事,便要去遙遙瞧一眼蛟龍溝。
若非姜雲生留了句話給這位老真人,蛟龍溝內所有的真龍後裔之屬,早就應該死絕了。真君只需要守株待兔,將那些布雨老蛟一一攔路截殺即可,那把拂塵,早該是仙兵品秩。
一點一點,將一樣山上器物,積少成多,成功煉化為仙兵品秩,這就是這位老真人的本事。
想起那樁古老秘事,老真人站在碧波浩渺的海面之上,唏噓不已。
當年唯一一個能夠勸說那位劍仙收劍之人,其實唯有陸沉。
出六極之外,游無何有之鄉,處壙埌之野,與天地精神獨往來。
三掌教真是當之無愧的“至人”。
難怪在這位師叔祖眼中,浩然天下所有的仙家門派,不過是鷦鷯築巢而已。
仙家術法的搬山倒海無非是鼴鼠飲水罷了。
關於那位三掌教,老真人思之學問越是深,越是覺得自己渺小,一時間竟是有些神色恍惚。
此時小道童“咦”了一聲,轉頭望向孤峰之巔的高樓欄杆處,掐指一算,妙不可言。
劍仙張祿好奇問道:“怎麼了?”
小道童說道:“類似佛家的漸次而悟至頓悟境地吧,還差了一記當頭棒喝。”
張祿笑道:“積攢了幾百年的情分情誼,你不順手幫個忙?”
小道童搖搖頭,道:“不是誰都可以棒喝他人的,反正我就沒這本事。一棒下去,稍稍打歪了,漸悟不深的,就只是滿頭包的下場。”
張祿笑道:“看書,繼續看書。一般而言,每當書中小老天爺夜宿湖邊、深潭水畔時,就該有美人脫衣沐浴了。”
小道童沒有立即翻書,反而突然說道:“悠着點。對方兩次不走此門了。”
張祿笑嘻嘻道:“還是一如既往地念舊情啊,這小子,估計一輩子不會由衷推崇你們道家學問了。”
小道童搖搖頭,道:“只對事不對人。不是這麼講的,至情至性,至真至誠,皆是修道的好苗子。其實我們道門,學問比你想像的要廣而深,高而遠,你不能因為我道法不濟,便對我們道家不以為意。”
張祿打了個哈欠,道:“你再不翻書,幫我提一提精神,可就熬不住夜了啊。”
小道童開始翻書。
在這之前不久,扶搖洲山水窟的那艘渡船瓦盆,剛剛駛出倒懸山千餘里,便突然得到了一把倒懸山宗門私宅的飛劍傳信,元嬰境老修士沉吟許久,果不其然,渡船劍房那邊收到了許多同道中人的飛劍。最終元嬰境老修士一番權衡利弊,選擇悄然離開渡船,重返倒懸山。
不光是山水窟,事實上在靈芝齋客棧商議秘事的那幾個渡船話事人,剛剛離開倒懸山沒多久,也都得到了各自渠道的飛劍傳信,需要臨時趕回倒懸山一趟。
事實上,幾乎所有近期在倒懸山或是離開倒懸山不算太遠的各洲渡船,都被邀請到了邵雲岩的春幡齋“做客”。
邀請人,既不是晏溟,也不是納蘭彩煥,而是“劍氣長城”。
這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怪事。
這就不是什麼容得外人拿捏架子、推三阻四的小事了。當然,許多大商賈,也好奇劍氣長城此次興師動眾,話事人會是誰?誰有這個資格?莫不是當年被仍是寂寂無名的山水窟老祖算計,最後鬧了個灰頭土臉的老劍仙納蘭燒葦?若是此人,倒也省心省事了。
因此所有得了消息的跨洲渡船,其中又以中土神洲、皚皚洲的居多,皆各自有人秘密返回,大半相約在半路碰頭,需要與相熟之人一起揣測劍氣長城那邊的意圖。性命之憂,肯定沒有,劍氣長城不至於失心瘋,怕就怕劍氣長城那邊出昏招,節外生枝,耽誤大伙兒穩當掙錢。可若是能夠一錘定音,合力打壓了劍氣長城的氣焰,反而是一勞永逸的天大好事。
春幡齋的主人邵雲岩親自在門口迎客,與府上所剩不多的幾個心腹老人,領着一撥撥登門的客人下榻於宅邸各處。邵雲岩臉色和悅,不少渡船管事頗有些受寵若驚。劍仙邵雲岩因為有那串至寶葫蘆藤,欠他香火情的,不是浩然天下的大宗門,便是享譽一洲的劍仙,故而春幡齋,絕不是梅花園子、雨龍宗的水精宮可以媲美。到了倒懸山,能住在猿蹂府的,都是當之無愧的有錢人,可是能進春幡齋的,往往都是大道有望、前程似錦的人物。
春幡齋大致安排了十餘處僻靜宅院,每一洲渡船話事人,都聚在一起。
所有人進各自庭院之前,劍仙邵雲岩都笑言一句:“諸位先喝茶、飲酒片刻,都隨意,稍等片刻,大伙兒再一起去春幡齋中堂議事。”
西南扶搖洲山水窟元嬰境修士白溪,不知道邵劍仙的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葯,只是當他剛進庭院的門,就看到了坐在正屋那邊的一個人,正抬頭望向自己。
白溪心中一緊,叫苦不迭。
那人正是扶搖洲劍仙謝稚!
此人是正兒八經的野修出身,哪怕以野修根腳成了劍仙,依舊沒有開宗立派的意願,喜歡雲遊四方,最終來到了劍氣長城。他與扶搖洲所有仙家山頭素無往來,尤其是早年從不掩飾自己對山水窟的觀感極差,與山水窟老祖,更是見了面都沒那點頭之交。
正屋之內,還有幾個與白溪差不多心情的渡船管事,一個個正襟危坐。
而謝稚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能夠讓所有人坐立不安。
“憑本事掙錢是好事,沒命花錢,就很不好了。”
白溪忍下心中驚懼與不快,沉聲問道:“謝劍仙,為何有此說?”
謝稚斜眼看他,道:“我是山下刨食的山澤野修出身,這輩子最見不得譜牒仙師掙大錢,理由夠不夠?”
白溪徹底無語。
另外一處宅邸,一個金甲洲渡船管事進了門,同樣見到了正屋主位上,一個背劍在身後的女子,正閉目養神。
姿容平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後那把長劍扶搖,名動金甲、扶搖兩洲,這裏面就又牽連出一樁極其精彩的故人故事了。能夠以一洲之名命名的長劍,而劍的主人,偏又不是此洲劍修,豈會沒有傳奇事迹?
女子劍仙宋聘。
曾有扶搖洲的一位大詩家,遙遙一見宋聘,便畢生再難忘卻,對宋聘痴心一片,一生當中,不曾娶妻,光是為她撰寫的感懷詩篇,就能夠編訂成集,其中又以“我曾見卿更夢見,瞳子湛然光可燭”一句,最為傳世。不但如此,還有數篇故意以宋聘口吻寫就的“唱和詩詞”,其實也頗為動人,讓人可笑又倍感可憐。
屋內幾個跨洲渡船的老修士,一個個面帶愁色,見着了新來的那個難兄難弟,臉色也沒能好轉。他們沒那位詩家的閒情逸緻,纏綿悱惻,只覺得今日重聚倒懸山,這春幡齋門好進不好出。
宋聘睜開眼睛,伸出雙指,拿起手邊酒杯,一飲而盡,道:“都到了?人還不少。那我就托個大,請諸位先喝酒再談事。”
劍仙親自請人飲酒,先喝敬酒。
敬酒喝過,是不是就有罰酒跟上,天曉得。
西北流霞洲劍仙蒲禾,是一個面容枯槁的瘦高老者,沒有端坐屋內,而是在門口賞雪,幾名渡船老修士便只能跟着站在廊道上,看那鵝毛大雪。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為性情乖張的劍仙,殺人單憑喜怒,據說是在劍氣長城問劍落敗后,才留在了劍氣長城隱居修行。
蒲禾等到所有人到齊后,問道:“你們都是做生意的,喜歡賣來賣去,那麼既然都是同鄉人,賣我一個面子,如何?賣不賣?”
眾人面面相覷。
其中一人壯着膽子,輕輕抱拳,開口問道:“敢問蒲劍仙是以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如此問話晚輩們,還是以流霞洲劍仙的身份,與晚輩們敘舊?”
蒲禾斜瞥了一眼這個“不賣面子”的元嬰境修士,罵道:“滾出去,捎話給你家老祖李訓,以後等我回了流霞洲,會攜二三好友,一起帶劍去你家祖師堂做客。”
不等那元嬰境修士補救一二,就被蒲禾祭出本命飛劍,劍尖直指這個渡船管事的眉心,好似將其當場拘押,使得對方不敢動彈絲毫,然後蒲禾伸手扯住對方脖子,隨手丟到了春幡齋外邊的大街上,以心湖漣漪與之言語道:“你那條渡船,是叫‘密綴’吧,瞧着不夠牢固啊,不如幫你換一條?一個躲躲藏藏的玉璞境劍修泠然,護得住嗎?”
那個剛要恨恨離去的元嬰境修士,呆立當場。
這條跨洲渡船,是宗門的命根子,以大且牢固着稱於世,取名為密綴,正因為法寶累加極多,也正因為如此,宗門專門重金秘密聘請了一個玉璞境劍仙泠然坐鎮其中,只是關於此事,除了自己,自家渡船也無人知曉才對,畢竟那個劍仙屈指可數的出手,都極為隱蔽。
這個元嬰境修士硬着頭皮,重新登門春幡齋,打算與蒲禾賠禮道歉。
他不怕劍氣長城的任何舉措,反正不會死人,更不至於單獨針對他,但是怕那蒲禾的不依不饒,會連累他與整個宗門,生不如死。
山上四大難纏鬼,以劍修為最。
那麼一個打算不要臉了的劍仙,關鍵還是本洲人氏,一旦黏黏糊糊結了仇,又將是何等難纏,顯而易見。
這樣的面子,賣不賣?
南婆娑洲渡船數人,在一座庭院內,倒是與那個交友廣泛的自家劍仙元青蜀,相談甚歡。
元青蜀與那蒲禾、謝稚與宋聘,是截然不同的路數,不但帶了酒水,說是劍氣長城如今最有名氣的竹海洞天酒水,和和氣氣與人飲酒,還笑語不斷。只是最後提了一事,說是他的那六個嫡傳弟子,可以去往在座諸位朋友的所在仙家洞府,挂名當供奉。至於今日相見的那件正事,不着急,喝過了酒,隨後去了中堂那邊,會聊的。
皚皚洲那邊,人數較多,僅次於中土神洲的渡船商賈。
女子劍仙謝松花是個很奇怪的劍仙,生長於皚皚洲,卻發跡、崛起於中土神洲,也從不願意以皚皚洲劍修自居,說是一個“北”字都守不住的大洲,不配她謝松花自認皚皚洲人氏。一般而言,這樣臭脾氣的,哪怕是劍仙,在商貿繁華、冠絕天下的皚皚洲也註定混不開,畢竟皚皚洲仙家勢力,最不怕那些單槍匹馬的單個強者,可是擋不住謝松花在皚皚洲有幾個湊巧臭味相投的好姐妹,比如其中一人,是個喜好去酷寒北地狩獵妖族的女子純粹武夫,而後者剛好與皚皚洲劉氏關係莫逆。
謝松花一直以來,對皚皚洲劍修最為唾棄,只是這次到了劍氣長城,倒是與鄧涼那撥晚輩,破天荒有了些笑臉。
謝松花等到七八人落座后,就來了個極有震懾力的開場白,道:“我在劍氣長城,先後兩次出劍,已經積攢了斬殺一隻仙人境大妖的戰功,算是功成身退了。”
不至於滿堂嘩然,但是人人心中早已悚然。
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消息流通,極為有限,何況誰也不敢擅自打探,但是其中一事,已經是倒懸山路人皆知的事情,正是謝松花出劍,毀去一個蠻荒天下玉璞境劍修的大道根本,按照劍氣長城的規矩,戰功等同於半隻仙人境大妖。
這更是整座劍氣長城此次攻守戰的個人首功。
說實話,皚皚洲商賈,除了可有可無的那份與有榮焉,眼中看到更多的,心中真正所想的,其實是這裏面的商機。
誰若是能夠招徠了謝松花擔任山門供奉,必然是大賺特賺的一筆買賣!
只是誰也不敢開這個口,女子劍仙謝松花是什麼脾氣,誰都清楚,說這話,就是找上門去觸霉頭。
為何人人悚然?
就在於謝松花這種不理俗事、居無定所的散淡劍仙,破天荒主動露面“談生意”,能有什麼好事情?
果不其然。
“我欠某人一個人情,所以此次北歸皚皚洲,要與你們同行。”
謝松花接下來的一番言語,就使得在座諸位人人肝膽欲裂、揪心至極了。
“他說了,做買賣的,就沒誰不想往死里掙錢的,合情合理,挑不出半點毛病,他不計較,反而可以體諒諸位,天底下做不成那種你情我願、皆能賺錢的買賣,怨不得你們,得怨他才對。所以你們不但可以放寬心,還會有意外之喜。等下去中堂那邊談完事情之後,你們當中,誰家錢少,誰最窮酸,誰最需要拼了命都要從劍氣長城這邊掙錢,我就明白了。反正順路,又能還給那人一個人情,出了倒懸山,我親自護送這條跨洲渡船返回皚皚洲。”
背負一隻竹制劍匣的謝松花看着眾人,冷笑道:“萬一護送不力,算我謝松花本事不夠。”
北俱蘆洲的渡船管事們聚齊后,見到了跨過門檻的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人人肅然起身,抱拳行禮。
不是一個玉璞境劍仙、一個宗主,便當得起這份發自肺腑的禮遇,而是酈采敢來劍氣長城,僅此而已。
酈采沒有落座,還禮之後,拿起早就備好的一壺酒,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便是“韓槐子不會回去了,我應該也差不多。說完了,大家喝酒”。
風雪廟劍仙魏晉,見着了老龍城的兩條渡船管事,不談正事,只是問了些東寶瓶洲的近況,最後說了一句收官之語:“等我躋身仙人境,如果不死在劍氣長城的話,將來會走一趟北俱蘆洲,再與天君謝實問劍一次。”
本來就有些拘謹的兩個老修士,越發局促不安了。
東寶瓶洲是偏居一隅、版圖最小的一個洲,而神仙台魏晉,又是公認的東寶瓶洲歷史上極其罕見的大劍仙坯子。
誰敢不當回事?
只要給魏晉破境成了仙人境,原先一洲仙家修士執牛耳者的神誥宗祁真,再有那從過江龍變成了地頭蛇的真境宗,也該重新掂量一番了吧?
其實前些時候,作為九洲當中消息最為阻滯的老龍城渡船,都得到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睛的小消息,玉璞境劍修魏晉,已經到了瓶頸。
今夜魏晉,更是當面挑破了這層窗戶紙,故而相依為命的兩個老龍城管事,越發戰戰兢兢。
魏大劍仙,無親無故,更無冤無仇的,你與我們兩個小小管事說這個,要作甚?
魏晉獨自飲酒,依舊是那坑人鋪子裏邊最貴的酒水,一枚小暑錢一壺。
今夜所有人的所有言語,都有講究,想要與家鄉人氏敘舊無妨,先將人手一張的紙上內容講完了再說。
不然魏晉怎麼可能莫名其妙與兩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商賈,說什麼自己要破境的無聊內容。
不過一心想要問劍天君謝實,倒是千真萬確。
春幡齋最大的一座庭院,都是中土神洲跨洲渡船的負責人。
相較於其餘幾洲庭院肅殺、詭譎的氛圍,此處商賈修士,一個個氣定神閑,更有兩個上了歲數的玉璞境修士,吳虯、唐飛錢,親自為宗門坐鎮跨洲渡船,只是也沒頂着什麼管事身份,畢竟太掉價。其中吳虯,更是劍修,見慣了風雨浪花的。兩個老神仙相鄰而坐,談笑風生,嗓音不小。
除了中土神洲的身份之外,還在於劍氣長城這邊的款待之人,根本壓不住他們。
一個玉璞境劍修米裕而已,到底與那原本預料中的老劍仙納蘭燒葦,差了兩個境界。
外加半個自家人的邵元王朝劍仙苦夏,會幫誰,還兩說。劍氣長城怎麼就派了這麼兩人來待客?由此可見,今夜春幡齋,註定無大的風波了。
吳虯與那唐飛錢兩個上五境老修士,心情輕鬆幾分,還能眼神頗堪玩味,打量着那米裕劍仙與一個女子元嬰境修士。後者資質極好,偏要當這顛沛流離、吃力不討好的渡船管事,為何?還不是落了下乘的為情所困。痴情人,偏偏喜歡上了一個多情種,真是遭罪,何苦來哉,中土神洲英才如雲,何至於痴念一個米裕。若是米裕能夠離開劍氣長城,願意與她結為道侶,女子倒也算高攀了,可米裕雖說處處留情,到底是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仙,如何去得中土神洲?
劍仙苦夏不善言辭。
按照事先那人的吩咐,也無須苦夏多說什麼,坐在這兒,就真的只是陪客而已。
吳虯轉頭與一旁的苦夏劍仙笑問道:“晏溟與納蘭彩煥,為何沒有出現?難不成是在中堂那邊,等着咱們喝完茶?”
苦夏劍仙搖頭道:“不清楚。”
吳虯點點頭,道:“不着急。”
同樣是玉璞境劍仙,但是苦夏劍仙多了一個眼紅不來的額外身份,誰都不敢小覷——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周神芝的師侄。
而不管周老先生如何瞧不起這個“愚鈍不堪”的師侄,也不該是他們這些外人瞧不起苦夏劍仙的理由。
越是苦夏劍仙這般的老好人,越是不該招惹結仇。
所以如此看來,劍氣長城這次讓苦夏出面,負責款待他們,也算一記不算庸碌的妙手。
只是稍後雙方在錢財往來上過招,苦夏劍仙的面子,就不太頂用了,畢竟苦夏劍仙,終究不是周神芝。
苦夏劍仙心中嘆息。
等會兒,見着了那個年輕人,就該輪到你們頭疼了。
心情複雜的苦夏劍仙,甚至會覺得如果當年代替劍氣長城,對陣扶搖洲那個未來山水窟老祖之人,不是老劍仙納蘭燒葦,而是那個此刻應該在春幡齋中堂的年輕人,應該有得掰手腕。因為苦夏劍仙實在無法想像,林君璧也會有那甘居人下的一天。
那個女子元嬰以心聲漣漪與米裕言語道:“米裕,你會付出代價的,我拼了事後被宗門責罰,也要讓你顏面盡失。更何況我也未必會付出任何代價,但是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說到此處,女子言語中有了幾分笑意快意,道:“好一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米裕,是不是沒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米裕望向那名女子,言語惋惜,心痛萬分,用他那獨有的深情喃喃低語道:“不承想當年那個性情婉約的姑娘,變得如此不可愛了,是要怪我怨我?”
女子啞然,臉上越發憤恨,心中戚戚然,許多到了嘴邊的千萬言語,彷彿都被她咬牙切齒得粉身碎骨了,再說不得一字半句也。
喜歡上誰,並且是那個用情更深之人,卻不被對方喜歡,彷彿此生此世便再無勝算了。
米裕不再言語,神色黯然,看了眼她,便視線偏移幾分,好似只以眼角餘光看她,可以看她,又不敢看她。
春幡齋中堂那邊,有個年輕人斜靠門口,腰間懸挂一枚古老玉牌。
屋內晏溟和納蘭彩煥已經落座,兩人都沒能坐在四仙桌旁的主位上。不但如此,兩個元嬰境劍修的位置,還比較靠後。
納蘭彩煥心中有些彆扭,晏溟倒是無所謂。
先前被那個滿嘴胡說八道的傢伙坑了一次,納蘭彩煥之後與納蘭燒葦稟報細節,結果被自家老祖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了半天。納蘭彩煥一氣之下,就要全盤推翻事先雙方談妥的事情,不承想老祖反而讓她算了,聊了什麼,就照什麼去做。
春幡齋的主人,劍仙邵雲岩就站在門外那個年輕人身旁,半點不介意是不是被鳩佔鵲巢了。
初次相逢的兩人,正在閑聊那北俱蘆洲的劉景龍與水經山仙子盧穗,聊得十分投緣。
邵雲岩說那劉景龍大道可期,將來有希望成為北俱蘆洲第一個飛升境劍仙。
年輕人便說那盧仙子溫婉動人,善解人意,與劉景龍是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順便誇了幾句盧仙子的傳道恩師。
邵雲岩不在乎言語之人真心與否,在此數百年,哪怕是些客套話,聽上一聽,也是好的。
倒懸山這場鵝毛大雪,不會頃刻化。
佳人與大雪,自古是絕配。
又閑聊過了那串葫蘆藤與黃粱福地的美酒,邵雲岩問道:“是不是可以喊他們過來了?”
年輕人笑道:“不着急,不能讓劍仙們白白走一遭倒懸山,讓那些摸慣了神仙錢的同道中人,再與我一般,多感受幾分劍仙風采。”
邵雲岩點頭道:“早該如此了。”
先前閑聊言語不少的年輕人,在此事上保持了沉默,只是雙手籠袖,手指在袖中輕輕對敲,望向那場大雪。
若是一枚枚雪花錢便好了。
邵雲岩也跟着仰頭望去,少有的心靜時分。
去年舊夢,夢見在我傍,忽覺在異鄉。
今年新夢,忽到水經舊山頭,見她依舊笑如花。
年輕人突然說道:“邵劍仙,今夜此事過後,你早年答應劍氣長城的那件事,我們打個商量,可以改一改。事情還是那麼個事情,但是結局可以不一樣。三方誰都不會為難。”
邵雲岩皺眉問道:“你說了算?”
年輕人笑道:“我說了不算,誰說了算?”
邵雲岩如釋重負。
原本早已打定主意死在倒懸山的劍仙,後退幾步,向那年輕人抱拳致謝。
年輕人坦然受之,不過伸手出袖,抱拳還了一禮。
只要不涉及生死,便無事一身輕了的邵雲岩投桃報李道:“生意一事,可以算上春幡齋一份。”
年輕人立即伸手搭住邵雲岩的手臂,笑道:“仗義,果然劍仙風采,這場雪沒白看,苦等邵劍仙這句話久矣。”
邵雲岩有些措手不及。
估摸着那群商賈,今夜要遭殃倒大霉了。
因為除了待客的,又多出了兩個聯袂賞景歸來的劍仙,孫巨源和高魁。
除此之外。
劍氣長城劍仙米裕。
中土神洲邵元王朝苦夏。
南婆娑洲元青蜀,西北流霞洲蒲禾,西金甲洲宋聘,西南扶搖洲謝稚,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北俱蘆洲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東寶瓶洲魏晉。
一大撥劍氣長城本土劍仙和外鄉劍仙,就這麼突然離開了劍氣長城,齊聚倒懸山。
這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情。
邵雲岩告辭一聲,率先進了屋子,在自己那張椅子上落座,反正也沒幾步路,因為最靠近中堂大門這邊。
今夜造訪倒懸山的劍仙當中,沒有桐葉洲人氏。
因為桐葉洲是唯獨沒有跨洲渡船的一個大洲,剛好也無劍仙在劍氣長城練劍。
也算兩相宜了。
但是那個與大天君點頭致意的男子,如今劍氣內斂至極,與一個獨自遊歷劍氣長城的桐葉洲中五境劍修,一起悄然離開了倒懸山,去往桐葉洲如今最為落魄的桐葉宗。只是這一次不是問劍,而是幫忙出劍,既是幫桐葉洲,更是幫浩然天下,若非如此,他豈會願意離開劍氣長城,反而讓小師弟獨自留下?
讀書人最怕大義。
左右從來只認為自己是山下的讀書人,不是什麼山上的劍仙。
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到了桐葉洲,未來出劍可以更多,並且有可能更加是一人仗劍,身邊再無劍仙。
小師弟耍了心機,要他這個師兄去南婆娑洲,說是那邊將來形勢最為險峻,只是左右聽過某個小王八蛋的言語后,決定去桐葉洲。
小師弟悔青了腸子。
陳清都當時挺樂呵。
此去路遠,沿途路過的蛟龍溝、雨龍宗,左右都不會做任何停留。
只在蘆花島那邊稍作停留,確定那座造化窟當中,到底是傳說中的道門高真,還是崔東山所謂的隱匿大妖。
若是高人,坐而論道;若是大妖,一劍砍死。
左右極少有為難之事。
此次與左右同行之人,是桐葉洲一個年紀輕輕的金丹境劍修,說是年輕,事實上與左右是差不多的歲數,還真不算什麼年老。
年輕的金丹境劍修名為王師子,是個山澤野修,在野修當中,這個年紀躋身金丹境,並且是劍修,稱得上是一個天才劍修坯子了。
可惜到了劍氣長城,找不到幾個同鄉,偏是劍仙滿街走的劍氣長城,王師子境界又不高,處境十分尷尬,而唯一能算鄰居的東寶瓶洲,除了風雪廟魏晉,也無其餘劍修,王師子自然不敢去找魏晉客套寒暄,見了面,又能聊什麼?到頭來,在劍氣長城這十餘年,就真的只是形單影隻的埋頭修行而已,幾次去往城頭殺妖,收穫不大,只能支撐他在劍氣長城住下而已。
只是這兩年,好了些,因為常去某座小酒鋪那邊買酒,無朋無友的,除非客人稀少,才能上桌喝酒,否則就只能蹲路邊喝壺酒、吃碗陽春麵了,相較以往的孤苦伶仃,滋味委實不錯。
此次返回家鄉,更是天大的意外,不承想竟然能夠與左大劍仙同行。
不過王師子知道輕重利害,一路上始終沉默。
臨近蛟龍溝,左右說道:“不用太過拘謹,若有修行上的疑惑,只管開口詢問。”
王師子輕聲道:“晚輩境界低微,問題都不大,可以到了桐葉洲,再問不遲。”
左右也不為難這個同齡人劍修。
左右回望一眼倒懸山方向。
夜幕沉沉,天地之間,滿天吹過玉紛紛,雪光絕勝水銀銀。
王師子好奇問道:“晚輩在這個時候,選擇離開劍氣長城,前輩為何還願意主動傳授晚輩劍法。”
左右收回視線,笑道:“桐葉洲山澤野修,金丹客王師子,孤身一人,於十四年間,三次登上城頭,三次被迫撤離城頭,我左右與你是同道中人,所以與你說劍,不是指點,是切磋。”
王師子無言以對,幾次欲言又止。
左右說道:“有話直說。”
王師子笑道:“我還以為是二掌柜在與我說話呢。”
左右大笑:“我與陳平安是同門師兄弟,你覺得言行舉止差不多,不奇怪。”
王師子說道:“前輩,我相信二掌柜以後肯定可以揚名浩然天下!”
左右搖頭道:“等着吧,浩然天下只會嫌棄他做得太少,以前種種不認之事,都會成為攻訐理由,什麼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左右的小師弟,陳清都也要刮目相看的年輕人,好一個遠離戰場的新任隱官大人,都是將來否定我小師弟的絕佳理由。若是死了,反正是應該的,那就不提了。可只要沒死在劍氣長城,就是千錯萬錯。”
王師子心情沉重。
左右說道:“也不奇怪,習慣就好。”
左右與王師子一直御劍往東而去,再無言語。
左右離開劍氣長城之前,與那陳清都有過一番肺腑之言。
“陳清都,你當真半點不失望?”
“無非是安慰一個尚未徹底絕望的年輕人。不失望?還真是不失望,因為早就沒有希望可以失去了。”
倒懸山,春幡齋。
春幡齋的中堂佈置,還是浩然天下書香門第的禮儀規矩。
掛了一幅神仙山水的中堂字畫,是那北俱蘆洲一處不知名山頭,兩側掛有儒家修身齊家內容的對聯,更上是匾額“留北堂”。
板壁前擱放長條案,案前是一張四仙桌,兩側放椅兩張。
在大門與板壁之間,東西相對,擺放了一張張椅子,秩序井然。
進門之人,起坐之間,便是一方小天地。
那些各洲渡船的話事人、管事,陸陸續續進入這座廳堂。
山水窟白溪坐下后,與幾個老友相視一眼,都不敢以心聲言語,但是從各自眼神當中,都看出了一點憂慮。
廳堂當中的座椅擺放,大有講究。
宗門底蘊,渡船與買賣大小,渡船話事人的個人聲譽,好像都被算計了一遍。
比如白溪就發現皚皚洲的那艘“南箕”渡船,管事是個沒什麼名氣的金丹境瓶頸修士,一直做着中等規模上下的買賣,在平時渡船管事的人情往來當中,都屬於那種上了酒桌也不太說得上話的一個,但是今天座位安排,卻得到極高禮遇,白溪是因為山水窟自家老祖泄露過天機,才知道此人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玉璞境符籙修士,之所以做着倒懸山跨洲買賣的勾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是每次都會偷偷去一趟蛟龍溝做真正的隱蔽生意,用神仙錢換取他以獨家秘術、汲取龍氣的機會,到了皚皚洲,轉手再將幾張蘊藉精粹龍氣的珍稀符籙,以天價賣給皚皚洲劉氏。
老祖要白溪注意火候,無須刻意結交此人,只是碰面后注意眼神、言語即可。
白溪敢斷言那個“金丹境老修士”,看似臉色鎮靜,事實上肯定不太好受。
最終人人落座。
十餘個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坐在右手邊的座椅上,位置相對座椅緊密的左邊,更加稀疏,剛好一洲劍仙,與一洲渡船管事面對面而坐。
所以直到這一刻,數十個渡船管事才開始重新打量起那個年輕人。
在座每一個客人,都是人人皆有各自的生意經,而且把那買賣做爛了的老狐狸,先前或多或少都留心注意過此人,春幡齋中堂佔地極廣,柱子極多,懸挂楹聯便多,那個年輕人就一直在仰頭欣賞楹聯文字。
像那中土神洲的吳虯、唐飛錢兩個上五境老神仙,便仔細觀察過這個略顯突兀的年輕人,只是看出了大致深淺后,便有些摸不着頭腦,不會以為對方真的只是一個下五境修士,而是不約而同地將那人當作了一個容顏年輕、擅長遮掩氣象的劍仙。
那塊匾額下面的四仙桌,兩側椅子,始終空着無人落座。
倒是有一塊玉牌放在四仙桌上,看玉牌擱放的位置,是靠近浩然天下渡船管事這邊的。
不光是吳虯,幾乎所有人都有了些猜測,那兩個位置,那位太徽劍宗的仙人劍修韓槐子會莫不是佔據其一,然後再來一個壓軸的大劍仙,例如納蘭燒葦?甚至是那名次更高的董、陳、齊三姓家主之一?不然何至於一股腦出現這麼多的劍仙壓陣?
只可惜如今再想要獲得劍氣長城那邊的消息,太難。
並且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擅自行事。
哪怕是孫巨源這般好說話的劍仙,也早就開始閉門謝客,後來更是直接去了城頭,府邸所有下人,要麼跟隨這個劍仙去往城頭,要麼禁足不出。曾經有人覺得不需要如此,然後偷偷出門沒多久就死了。
所以如今倒懸山得以流傳的消息,都是那些劍氣長城自己覺得不用隱藏的消息。
當所有人落座,對面劍仙也早已落座。
不一樣的劍仙,不一樣的性情,不一樣的坐姿,不一樣的氣息。
哪怕是吳虯,也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覺。
無形中,他們人人是與那依次排開的十數名劍仙對峙!
關鍵是明擺着其中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劍仙,今夜卻人人以劍氣長城的劍修自居。
除了中土神洲、北俱蘆洲,其餘六洲渡船話事人,先前被各自家鄉劍仙待客,其實就已經覺得十分難熬,不承想到了這邊,更加煎熬。
畢竟所有大洲渡船的數十個話事人,再如何見多了大風大浪,可又有誰能夠親身經歷這種情形?
一個個劍仙全部當了啞巴。
要知道這種情況,一般只有劍仙與人分生死之前才會有的。
自有飛劍取頭顱,何須與將死之人言語?
廳堂當中。
春幡齋主人劍仙邵雲岩坐在靠近大門邊,不說話,其實他的位置,就決定了他絕對不會是今夜率先說話之人。
晏溟和納蘭彩煥也沒有半點開口說話的跡象。
所有劍仙都沉默不言。
米裕、魏晉、孫巨源、高魁、元青蜀、謝松花、蒲禾、宋聘、謝稚、酈采、邵雲岩。
還有兩個元嬰境劍修,晏溟、納蘭彩煥。
一些人越老、膽越小的老管事,額頭開始滲出汗水。
該不會是要被一鍋端了吧?
有管事小心翼翼瞥了眼還空着的兩個主位。
也有管事打量了眼前那個站在遠處大柱旁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好巧不巧與之對視,對這名管事微微一笑。老管事笑容牽強,臉色有點僵硬。
年輕人不言語則已,一開口便如山嶽砸湖,驚濤駭浪。
他腳步不急不緩,在走向那主位期間,笑呵呵言語道:“既然都到了,那我們就開始談事情。”
此語一出,一些意態憊懶的劍仙,也都開始直腰而坐。
他走到四仙桌右手邊的那個主位上。
米裕第一個站起身。
十一個劍仙,兩個元嬰境劍修,幾乎同時起身。
嚇得對方几十人齊刷刷趕忙起身,一些起身慢了一些的,都恨不得自己當場來上兩個大嘴巴子。一個個不明就裏,依舊人人如墜雲霧。
年輕人坐下后,所有劍仙這才落座。
年輕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敲桌面,那塊玉牌便翻轉再墜落,露出古篆“隱官”二字。
大堂之中,落針可聞。
所有來倒懸山求財的生意人,視線都迅速從玉牌上一閃而過,然後一個個閉氣凝神,如臨大敵。
那個身份終於水落石出的年輕人,微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陳平安,是劍氣長城新任隱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