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年紀輕輕二掌柜

第六章 年紀輕輕二掌柜

·第六章·

年紀輕輕二掌柜

風清月朗,月墜日升,日夜更迭,所幸天地依舊有春風。

兩個落魄山弟子,一宿沒睡,就坐在牆頭閑談,也不知道兩人哪來這麼多話可以聊。所幸一位曾經差點跌境至谷底的練氣士,如今又走在了去往山巔的路上,而且沒有止步於半山腰。長生路遠,登天路難,有人走,有人跑,他能夠一騎絕塵,便是真正的天才。另外一位個子高了些、皮膚不再那麼黑的小姑娘,其武道破境一事,更是宛如嗑瓜子,哪怕聊了一宿,依舊神采奕奕,沒有絲毫疲憊。

崔東山起身站在牆頭上,說那遠古神靈高出人間所有山脈,手持長鞭,能夠驅趕山嶽搬遷萬里;又有神靈伸手一托,便有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還有神靈孜孜不倦奔跑在天地之間,神靈並不顯現金身,唯獨肩扛大日,毫不遮掩,跑近了人間,便是中午大日高懸,跑遠了,便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的光景。

裴錢反正是左耳進右耳出,大白鵝在胡說八道呢,又不是師父的話,她聽不聽、記不記都無所謂。

裴錢其實挺喜歡跟大白鵝說話,大白鵝總有說不完的怪話、講不完的故事,關鍵是聽過就算,忘了也沒關係。而且大白鵝從不會督促她的課業,這一點就要比老廚子好多了,老廚子煩人得很,明知道她抄書勤勉,從不欠債,依舊每天詢問,問嘛問,有那麼多閑工夫,多燉一鍋春筍鹹肉、多炒一盤水芹香乾不好嗎?

裴錢一想到這個,便擦了擦口水,除了這些個拿手菜,還有那老廚子的油炸溪澗小魚乾,真是一絕。

這次出門遠遊之前,她就專程帶着小米粒去溪澗走了一趟,抓了一大籮筐小魚,然後在灶房裏盯着老廚子,讓他用點心,必須發揮十二成的功力,這可是要帶去劍氣長城給師父的,若是滋味差了,不像話。結果朱斂就為了這份油炸小魚乾,差點用上六步走樁外加猿猴拳架。後來這些家鄉吃食,裴錢原本想要自己放在包裹里背着,一路親自帶去倒懸山,只是路途遙遠,她擔心放不住,一到了老龍城渡口,見着了風塵僕僕趕來的崔東山,第一件事就是讓大白鵝將這份小小的心意,好好藏在咫尺物里。為此,她還與大白鵝做了筆買賣,那些金燦燦的魚乾,一成算是他的了。然後一路上,裴錢就變着法子,與崔東山吃光了屬於他的那一成。小魚乾嘎嘣脆,美味,種老夫子和曹小木頭,好像都眼饞得不行。裴錢有次問老先生要不要嘗一嘗。老夫子臉皮薄,笑着說“不用”,那裴錢就當曹晴朗也一起不用了。

自家老廚子的廚藝真是沒話說,她得誠心誠意豎個大拇指。只是裴錢有些時候也會可憐老廚子,畢竟歲數大了,長得老丑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棋術也不高,又不太會說好話,虧得有這一技之長,不然在人人有事要忙的落魄山,估計就得靠她幫着撐腰了。

可這種事情,做長久了,也不頂事,終究還是會給人看不起,就像師父說的,一個人沒點真本事的話,那就像穿了件新衣裳,戴了頂高帽,就算別人當面誇你,背後也還只是當個笑話看,反而是那些莊稼漢、鋪子掌柜、龍窯長工,靠本事掙錢過活,日子不論是過得好還是壞,到底不會讓人戳脊梁骨。裴錢很擔心老廚子被鄰近山頭的修道神仙們一吹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學那長不大的陳靈均,走路太飄,便將師父這番話原封不動地說給了朱斂聽。當然了,裴錢牢記教誨,師父還說過,與人說理,不是自己有理即可,還要看風俗看氛圍看時機,再看自己口氣與心態,所以裴錢一琢磨,就喊上忠心耿耿的右護法,來了一手極其漂亮的敲山震虎。小米粒反正只管點頭就行,事後可以在她裴錢的功勞簿上又記上一功。老廚子聽完之後,感慨頗多,受益匪淺,說她長大了。裴錢便知道老廚子應該是聽進去了,比較欣慰。

崔東山在小小牆頭上,緩緩而行,是那六步走樁。裴錢覺得大白鵝走得不行,晃東搖西的,是個華而不實的花架子,只不過大白鵝不與自己師父學拳,那就無所謂了,不然自己還真要念叨念叨他幾句。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便馬虎不得,不認真不行。

崔東山一邊走樁,一邊自言自語道:“相傳上古修道之人,能以精誠入夢見真靈。運轉三光,日月周旋,心意所向,星斗所指,浩浩神光,忘機巧照百骸,雙袖別有壺洞天,任我御風雲海中,與天地共逍遙。此語當中有大意,萬法歸元,向我詞中,且取一言,神仙自古不收錢。路上行人且向前,陽壽如朝露轉瞬間,生死茫茫不登仙,唯有修真門戶,大道家風,頭頂上有神與仙,杳杳冥冥夜幕廣無邊,又有潛寐黃泉下,千秋萬歲永不眠,中間有個半死不死人,長生閑余,且低頭,為人間耕福田。”

裴錢問道:“我師父教你的?”

崔東山停下拳樁,以掌拍額,不想說話。

裴錢遺憾道:“不是師父說的,那就不咋地了。”

崔東山一個金雞獨立,伸出併攏雙指,擺出一個彆扭姿勢,指向裴錢,喊道:“定!”

裴錢驀然不動。然後裴錢冷哼一聲,雙肩一震,拳罡流瀉,好似打散了那門“仙家神通”,立即恢復了正常。她雙臂抱胸,嗤笑道:“雕蟲小技,貽笑大方。”

崔東山故作驚訝,後退兩步,顫聲道:“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師出何門,為何小小年紀,竟然能破我神通?”

裴錢翻白眼道:“這會兒又沒外人,給誰看呢?咱倆省點氣力好不好,差不多就得了。”

崔東山坐回裴錢身邊,輕聲說道:“想要水到渠成,不露痕迹,不得演練演練?就像咱們落魄山的看門絕學撼山拳,不打個幾十萬上百萬遍,能出功夫?”

裴錢又嗤笑道:“兩回事。師父說了,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與人為善,‘誠’字當頭!”

裴錢一搬出她的師父、自己的先生,崔東山便沒轍了,說多了,他容易挨揍。

只不過裴錢很快低聲道:“回頭倆夫子瞧不見咱們了,再好好練練。因為師父還說過,無論是山上還是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示敵以弱,可以幫着保命。示敵以強,可以省去麻煩。”

崔東山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落魄山別的不多,道理很多。

清晨時分,種秋和曹晴朗一老一小兩位夫子,雷打不動,幾乎同時打開窗戶,按時默誦聖賢書,正襟危坐,心神沉浸其中。裴錢轉頭望去,撇撇嘴,故作不屑。雖說她臉上不以為意,嘴上也從不說什麼,可是心裏邊,還是有些羨慕那個曹木頭,讀書這一塊,確實比自己更像師父些,她自己就算裝也裝得不像,與聖賢書籍上那些個文字,關係始終沒那麼好,自己每天都像個不討喜的馬屁精,敲門做客卻不受待見,它們也不曉得次次有個笑臉開門迎客,架子太大,太氣人。

只有偶然幾次,約莫先後三次,書上文字總算給她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了,用裴錢與周米粒私底下的言語說,就是那些墨塊文字不再“戰死在了書籍沙場上”,而是“從墳堆里蹦跳了出來,耀武揚威,嚇死個人”。

周米粒聽得一驚一乍,眉頭擠作一堆,被嚇得不輕,裴錢便借了一張符籙給右護法貼在額頭上。周米粒當晚就將所有珍藏的演義小說,搬到了暖樹屋子裏,說這些書真可憐,都沒長腳,只好幫着它們挪個窩。暖樹給她弄迷糊了,不過也沒多說什麼,便幫着周米粒看管那些翻閱太多以致磨損得厲害的書。

大概就像師父私底下所說的那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本書,有些人寫了一輩子的書,喜歡翻開書給人看,然後滿篇的岸然巍峨,高風明月,不為利動,卻唯獨無“善良”二字;又有些人,在自家書本上從來不寫“善良”二字,卻是滿篇的“善良”,一翻開,就是草長鶯飛,向陽花木,哪怕是隆冬酷暑時節,也有那霜雪打柿紅通通的活潑景象。

與暖樹相處久了,裴錢就覺得暖樹的那本書上,好像沒有“拒絕”二字。

書上文字的三次異樣,一次是與師父遊歷的途中,兩次是裴錢在落魄山喂拳最辛苦時分,以棉布將一桿毛筆綁在胳膊上,咬牙抄書,渾渾噩噩,頭腦發暈,半睡半醒之間,才會字如游魚,排兵佈陣一般。關於這件事,只在很早以前與師父說過一次,當時還沒到落魄山,師父沒多說什麼,裴錢也就懶得多想什麼。她認為大概所有用心做學問的讀書人,都會有這樣的境遇,自己才三次,若是被師父曉得,結果師父已經見怪不怪幾千幾萬次了,還不是作繭自縛,害她白白在師父那邊吃栗暴?栗暴是不疼,可是丟面子啊。所以裴錢打定主意,只要師父不主動問起這件瓜子小事,她就絕對不主動開口。

裴錢突然小聲問道:“你如今啥境界了?那個曹木頭疙瘩可難聊天,我上次見他每天只是讀書,修行好像不太上心,便用心良苦,勸了他幾句,說我、你,還有他,咱仨是一個輩分的吧,我是學拳練劍的,一下子就跟師父學了兩門絕學,你們不用與我比,比啥呢?有啥好比的呢?對吧?可崔東山都是觀海境了,他曹晴朗好像才是勉勉強強的洞府境,這怎麼成啊?師父不常在他身邊指點道法,可這也不是曹晴朗境界不高的理由啊,是不是?曹晴朗這人也沒勁,嘴上說會努力,會用心,要我看啊,還是不太行。只不過這種事情,我不會在師父那邊嚼舌根,省得曹晴朗以小人之心度武學高手、絕代劍客、無情殺手之腹。所以你如今真有觀海境了吧?”

崔東山搖搖頭,道:“不是觀海境。”

裴錢以拳擊掌,又問道:“那有沒有洞府境?中五境神仙的邊總該沾了吧?算了,暫且不是,也沒關係,你一年到頭在外邊晃蕩,忙這忙那,耽誤了修行境界,情有可原。大不了回頭我再與曹木頭說一聲,你其實不是觀海境。就只說這個,我會照顧你的面子,畢竟咱倆更親近些。”

崔東山學那裴錢的口氣,微笑道:“大師姐就是這麼善解人意哩。”

裴錢皺眉道:“恁大人了,好好說話!”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兩隻雪白大袖飄然下垂如瀑,在裴錢眼中,也就是看着值錢而已。這都是師父的叮囑,對待身邊親近人,不許她偷看心湖與其他。

曾經有位北俱蘆洲春露圃的金丹境修士宋蘭樵,在崔東山大袖裏不得出,被拘押了挺久,術法皆出,依舊圍困其中,最終就只能束手待斃,天地渺茫孑然一身,差點道心崩毀。當然,最後宋蘭樵還是得到裨益更多,只是其間心路歷程,想必不太好受。

在崔東山眼中,如今歲數其實不算小的裴錢,身高也好,心智也罷,真的依舊是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只是裴錢天賦異稟的眼光所及,以及對某些事情的深刻認知,卻大不相同,絕不是一個少女該有的境界。

就像先前說那裴錢出拳太快一事,崔東山會點到即止,提醒裴錢,要與她的師父一樣,多想,先將拳放慢,興許一開始會彆扭,耽誤武道境界,但是長遠去看,卻是為了有朝一日,出拳更快甚至是最快,教她真正心中更無愧於天地與師父。許多道理,只能是崔東山的先生,來與弟子裴錢說,但是有些話,恰恰又必須是陳平安之外的人,來與裴錢言語,不輕不重,循序漸進,不可揠苗助長,也不可讓其被空泛大道理擾亂心境。

其實種秋與曹晴朗,在讀書遊學一事上,何嘗不是在無形中為此事。

對待裴錢,之所以人人如此鄭重其事,為何?說到底,還是落魄山的年輕山主,最在意。

在這之外,還有重要緣由,那就是裴錢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改所變,當得起這份眾人細心藏好的期待與希望。

落魄山上,人人傳道護道。

年輕山主,家風使然。

但是以後的落魄山,未必能夠如此圓滿,因為落魄山祖譜上的名字會越來越多,一頁又一頁,人一多,心便雜。只不過到那會兒,也無須擔心,想必裴錢、曹晴朗都已長大,不再需要他們的師父和先生,而是能獨自一人肩挑所有、承擔一切了。

這天,種秋和曹晴朗、崔東山和裴錢沒一起逛倒懸山,雙方分開,各逛各的。

崔東山偷偷給了種秋一枚穀雨錢,借的,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終歸不是個事,何況種秋還是藕花福地的文聖人、武宗師,如今更是落魄山實打實的供奉。種秋又不是什麼酸儒,治理南苑國,蒸蒸日上,若非被老道人將福地一分為四,其實南苑國已經擁有了一統天下四國的大勢。種秋非但沒有拒絕,反而還多跟崔東山借了兩枚穀雨錢。

崔東山陪着裴錢直奔靈芝齋,結果把裴錢看得愁眉不展苦兮兮。那些物件寶貝,琳琅滿目是不假,看着都喜歡,只分很喜歡和一般喜歡,可是她根本買不起啊。裴錢逛完了靈芝齋樓上樓下、左左右右的所有大小角落,依舊沒能發現一件自己掏腰包可以買到手的禮物。只是裴錢直到灰溜溜走出靈芝齋,也沒跟崔東山借錢,崔東山也沒開口說要借給她錢。

等到兩人再去麋鹿崖那邊的山腳店鋪一條街,裴錢一下子如魚得水,歡天喜地。這兒東西多,價格還不貴,幾枚雪花錢的物件,茫茫多,挑花了眼。

裴錢掂量了一下錢袋子,底氣十足,連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也就是這兒人多,不然不耍一套瘋魔劍法,都無法表達她心中的高興。

街道上熙熙攘攘,從浩然天下來此遊歷的女子修士居多,光是她們各有千秋的髮髻衣飾,就讓裴錢看得嘖嘖稱奇。有那兩髻高聳如青山、戴犀角梳的婦人,長裙寬鬆袖如行雲,哪怕姿容不是如何漂亮,也顯得婀娜多姿。還有那青絲盤起綰一髻,頭上珠翠如花木攢簇的女子,看得裴錢那叫一個羨慕,她們的腦闊(殼)上都是頂着一座小小的金山銀山哪。

咋個天底下與自己一般有錢的人,就這麼多呢?

最後裴錢挑選了兩件禮物。一件給師父的,是一支據說是中土神洲久負盛名的鐘家樣毛筆,專寫小楷,筆桿上還篆刻有一行“高古之風,勢巧形密,幽深無際”細微小篆,花了裴錢一枚雪花錢。在一隻燒造精美的青瓷大筆海里,那些如出一轍的小楷毛筆密集攢簇,光是從裏面揀選其中之一,就花了裴錢足足一炷香工夫。裴錢踮起腳尖在那邊瞪大眼睛,崔東山就在一旁幫着出謀劃策,裴錢不愛聽他的嘮叨,只顧自己挑選,看得那老掌柜樂不可支,不覺絲毫厭煩,反而覺得有趣,來倒懸山遊歷的外鄉人,真沒誰缺錢的,見多了一擲千金的,像這個黑炭丫頭這般斤斤計較的,倒是少見。

另外一件見面禮,裴錢打算送給師娘,花了三枚雪花錢之多,是一張彩雲信箋,信箋上彩雲流轉,偶見明月,綺麗可人。

兩件禮物到手,世俗銅錢、碎銀子和金瓜子居多的小錢袋子,其實沒有乾癟幾分,只是一下子就好像沒了頂樑柱,讓裴錢唉聲嘆氣,小心翼翼收好入袖。么(沒)得法子,天上大玉盤有陰晴圓缺,與兜里小錢有那聚散離合,兩事自古難全啊,其實不用太傷心。只是裴錢卻不知道,在一旁沒幫上半點忙的大白鵝,也在兩間鋪子買了些亂七八糟的物件,順便將她從錢袋子裏掏出去的那幾枚雪花錢,都與掌柜偷偷摸摸換了回來。

修道之人,餐霞飲露,伐骨洗髓,往往越是得道多幾分,越發姿容出塵幾分。只是如崔東山這般皮囊出彩的“風度翩翩少年郎”,走哪兒,都如仙家洞府之內庭生的芝蘭玉樹,依舊是極其稀罕的美景,所以一路上投注在他身上的視線頗多。而且對於多數的山上神仙而言,拘束凡夫俗子的禮法世俗,於他們而言,算得了什麼。有一位被人重重護衛的女子練氣士,與崔東山擦肩而過,便回眸一笑,轉頭走出幾步后,猶然回首再看,越發心動,便乾脆轉身,快步湊近了那少年郎,想要伸手去捏一捏俊美少年的臉頰,結果少年大袖一卷,女子便不見了蹤跡。

同行女子與扈從們一個個驚慌失措,為首護衛是一個元嬰境修士,攔住了所有興師問罪的晚輩扈從,親自上前,致歉賠罪。那眉心有紅痣的白衣少年笑眯眯不言語,還是那個手持仙家煉化的行山杖的微黑小姑娘說了一句,少年才抖了抖袖子,大街上便憑空摔出一個癱軟在地的女子。少年看也不看那個元嬰境老修士,彎腰伸手,滿臉笑意,拍了拍那女子的臉頰,只是沒有說話,然後陪着小姑娘繼續散步向前。

走出去沒幾步,少年突然一個晃蕩,伸手扶額,嘴裏念叨:“大師姐,這一手遮天蔽日、千古未有的大神通,消耗我靈氣太多,頭暈頭暈,咋辦咋辦?”

裴錢抹了一把額頭,趕緊給大白鵝遞去行山杖,道:“那你悠着點啊,走慢點。”

裴錢有意無意放慢腳步,只是她一慢,大白鵝也跟着慢,她只好加快步伐,儘快離身後那些人遠些。

少年手持行山杖,一次次拄地,悄悄轉頭望去,笑容燦爛,朝那女子揮揮手。

那頭疼欲裂的女子臉色慘白,頭暈目眩,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心湖之間,半點漣漪不起,彷彿被一座恰好覆蓋整個心湖的山嶽直接鎮壓。

那元嬰境老修士稍稍窺探自家小姐的心湖幾分,便給震驚得無以復加,先前猶豫是不是事後找回場子的那點心中芥蒂,頓時消散,不但如此,還以心聲再次開口言語,道:“懇請前輩饒恕我家小姐的冒犯。”

少年沒有轉身,只是手中行山杖輕輕拄地,力道稍稍加大,以心聲與那個元嬰境老修士微笑道:“這膽大女子,眼光不錯,我不與她計較。你們自然也無須小題大做,畫蛇添足。觀你修行路數,應該是出身中土神洲山河宗,就是不知道是那‘法天貴真’一脈。還是運道不濟的‘象地長流’一脈,沒關係,回去與你家老祖秦芝蘭招呼一聲,別假託情傷,閉關裝死。當年連輸我三場問心局,死皮賴臉躲着不見我是吧?得了便宜還賣乖是吧?我只是懶得跟她討債而已,但是今兒這事沒完,回頭我把她那張粉嫩小臉蛋兒,不拍爛不罷休。”

女子心湖中的山嶽瞬間煙消雲散,好似被神祇搬山而走,於是女子的小天地重歸清明,心湖恢復如常。

元嬰境老修士道心震顫,叫苦不迭,慘也苦也,不承想在這遠離中土神洲千萬里的倒懸山,小小過節,竟是為宗主老祖惹下天大麻煩了。

那少年郎,是仙人境?飛升境?

元嬰境老修士心中悲苦。修士一旦結仇,尤其是山巔那撥真神仙,可不是幾年幾十年的小事,而是百年千年的藕斷絲連,怨懟不停歇。

崔東山轉頭看了眼暫借給自己行山杖的小姑娘,她額頭滿是汗水,身體緊繃,眉眼之間,似乎還有些愧疚。

崔東山以心聲笑道:“大師姐,你才學拳多久,不用擔心我。我與先生一樣,都是走慣了山上山下的,言行舉止,自有分寸,自己就能夠照顧好自己,哪怕天崩地裂。如今還不需要大師姐分心,只管埋頭抄書練拳便是。”

裴錢有些悶悶不樂,以武夫聚音成線的手段,興緻不高地言語道:“可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啊。身為大師姐,在落魄山,就該照顧暖樹和小米粒;出了落魄山,也該拿出大師姐的氣魄來。不然習武練拳圖什麼?又不是要自己耍威風。”

崔東山笑問道:“為何就不能耍威風了?”

裴錢疑惑道:“我跟着師父走了那麼遠的山山水水,師父就從來不耍啊。”

崔東山搖頭笑道:“先生還是希望你的江湖路,走得開心些,隨性些,只要不涉大是大非,便讓自己更自由些,最好一路上,都是旁人的拍案驚奇,喝彩不斷,哦嚯哦嚯,說這姑娘好俊的拳法,我了個乖乖隆咚鏘,好厲害的劍術,這位女俠若非師出高門,就沒有道理和王法了。”

裴錢一想到那些江湖場景,便開心不已,只是她又沒來由想到劍氣長城,便有些憂心,輕聲問道:“過了倒懸山,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聽說那兒劍修無數。是劍修啊,一個比一個了不起,天底下最厲害的練氣士了,會不會欺負師父一個外鄉人啊?師父雖然拳法最高、劍術最高,可畢竟才一個人啊,如果那邊的劍修抱團,幾百個幾千個一擁而上,裏面再偷藏七八個十幾個劍仙,師父會不會顧不過來啊?”

崔東山有些無言以對。無論換成誰,也顧不過來吧。

不過如今裴錢思慮萬事,先想那最壞境地,倒是個好習慣。大概這就是先生的言傳身教,她的耳濡目染了。

希望此物,不單單是春風之中甘霖之下、綠水青山之間的漸次生長,而是那夜幕沉沉,爛泥潭裏或是貧瘠土地中,生長出來的一朵花兒,天未破曉,晨曦未至,便已開花。哪怕風雨摧折,那我再開一朵花。

更大的真正希望是,如果人生就註定只是一棵小草,無法開花,也不會結果,也一定要見一見那春風,曬一曬那日頭。

人間多如此,為何不善待。

經歷過那場麋鹿崖山腳的小風波,裴錢就找了個借口,說倒懸山不愧是倒懸山,真是山路綿綿太難走,今兒走累了,她得回去休息,一定要帶着崔東山返回鸛雀客棧。

崔東山總不能與這位大師姐明言,自己不是觀海境,不是洞府境,其實是那玉璞境了吧?更不能講自己當下的玉璞境界,比早年寶瓶洲的劍修李摶景的元嬰境和如今北俱蘆洲袁靈殿的指玄,更不講理吧?

關鍵是自己講了,她也不信啊。

要是先生說了,小丫頭才會信以為真,然後輕飄飄來一句:“再接再厲,不許驕傲自滿啊。”

師父之外所有人的境界,大概在裴錢眼中和心中,也未必就真是什麼境界。

去鸛雀客棧的路上,崔東山“咦”了一聲,驚呼道:“大師姐,地上有錢撿。”

裴錢低頭一看,先是環顧四周,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腳踩在那枚雪花錢上,最後蹲在地上,撿錢在手,比她出拳還要行雲流水。

裴錢摸了摸那枚雪花錢,驚喜道:“是離家出走的那枚!”

崔東山嚇了一大跳,一個蹦跳往後,滿臉震驚道:“世間還有此等緣分?”

到了鸛雀客棧所在的那條巷弄的拐角處,一門心思瞧着地上的裴錢,還真又從街面石板縫隙當中,撿起了一枚瞧着無家可歸的雪花錢,不承想還是自己取了名字的那枚,又是天大的緣分哩。

裴錢笑得合不攏嘴,轉頭使勁盯着大白鵝,笑呵呵道:“說不定咱們進客棧前,它們仨,就能一家團圓哩。”

崔東山說道:“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情嗎?”

裴錢點頭道:“有啊,無巧不成書嘛。”

只是很可惜,走完一遍小巷弄,地上沒錢沒巧合。於是裴錢就拉着崔東山走了一遍又一遍,崔東山耐心再好,也只能改變初衷,偷偷丟出了那枚本想騙些小魚乾吃的雪花錢。裴錢蹲在地上,掏出錢袋子,高高舉起那枚雪花錢,微笑道:“回家嘍。”

到了客棧,裴錢趴在桌上,身前擺放着那三枚雪花錢,讓崔東山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些金燦燦的小魚乾,說是慶祝慶祝,歡迎這些不知是天上掉下還是地上長出或是自己長腳跑回家的雪花錢。

崔東山吃着小魚乾,裴錢卻沒吃。

崔東山含糊不清道:“大師姐,你不吃啊?”

裴錢趴在桌上,臉頰枕在胳膊上,歪着腦袋望向窗外,笑眯眯道:“我不餓哩。”

崔東山便從狼吞虎咽變成了細嚼慢咽。

裴錢一直望向窗外,輕聲說道:“除了師父心目中的前輩,你曉得我最感激誰嗎?”

崔東山知道,卻搖頭說不知道。

崔東山甚至更知道自己先生,內心當中,藏着兩個從未與人言說的“小”遺憾:一個是紅棉襖小姑娘的長大,所以當年在大隋書院湖上,所有人才有了那個胡鬧。一個是金色小人的好似遠走他鄉不回頭。

這些遺憾,興許會陪伴終生,卻好像又不是需要飲酒後才能拿來言語的事情。

裴錢緩緩道:“是寶瓶姐姐,還有馬上要見到的師娘哦。”

崔東山拈起小魚乾,笑問道:“為什麼?”

裴錢說道:“我覺得吧,所有人都覺得當年是我師父護着寶瓶姐姐他們去遠遊求學,但是我知道那是師父第一次出遠門,是寶瓶姐姐陪着師父。當時寶瓶姐姐還是個小姑娘,背着小小的綠竹小書箱,陪着穿草鞋的少年師父,一起走過了那麼多的青山綠水,所以我特別喜歡寶瓶姐姐。

“再就是師父喜歡的師娘啊。如果沒有師娘,師父哪怕依舊可以走很遠的路,還會是那個天底下最好的師父,但是師父一定不會這麼開心地走過那麼多年,會走得很累很累。怎麼說呢?師父可能每次遇到必須自己去解決的事,只要一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一直有個師娘在等他,那麼不管師父一個人走多遠的路,地上好像都有一枚一枚的銅錢可以撿,師父怎麼會不開心呢?”

崔東山恍然道:“這樣啊,大師姐不說,我可能這輩子不知道。”

裴錢坐起身體,點頭道:“不用覺得自己笨,咱們落魄山,除了師父,就屬我腦闊(殼)最最靈光啊,你曉得為啥不?”

崔東山忍住笑,好奇問道:“懇請大師姐為我解惑。”

裴錢站起身,身體前傾,招手道:“與你偷偷說。”

崔東山伸長脖子,就被裴錢一頓栗暴砸在腦袋上,大白鵝方才吃了幾條魚乾,裴錢就打賞了他幾個栗暴。

裴錢坐回原位,攤開雙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一本正經道:“知道了吧?”

崔東山瞥了眼桌上剩下的魚乾,裴錢眨了眨眼睛,說道:“吃啊,放心吃,儘管吃,就當是師父餘下來給你這學生吃的,你良心不疼,就多吃些。”

蠻荒天下,一處類似中土神洲的廣袤地帶,居中亦有一座巍峨山嶽,高出天下所有群山。

山上並無道觀寺廟,甚至連結茅修行的妖族都沒有一個,因為此處自古是禁地,萬年以來,唯有上五境,才有資格前去山巔禮敬。

今天一位骨瘦如柴的佝僂老人,身穿灰衣,帶着一個新收的弟子,一起登山,去見他“自己”。

漸漸登高,老人一手牽着孩子的稚嫩小手,另外一隻袖子在罡風當中肆意飄搖。灰衣老人轉頭望去,極遠處,有個外鄉的老瞎子,依舊在那兒驅使金甲傀儡搬動大山。

老人搖搖頭。被牽着的孩子仰起頭,問道:“又要打仗了嗎?”

老人點頭道:“因為以前我不在,所以都是些小打小鬧,白白給陳清都看了萬年笑話。”

劍氣長城,大小賭庄賭桌,生意興隆,因為城頭之上,即將有兩個浩然天下屈指可數的金身境年輕武夫,要切磋第二場。

女子問拳,男子嘛,當然是喂拳,勝負肯定毫無懸念。那個二掌柜,雖說人品酒品賭品,一樣比一樣差,可拳法還是很湊合的。

今天城頭之上。

中土女子武夫郁狷夫,屏氣凝神,拳意流轉如江河長流。

相距數十步之外,一襲青衫白玉簪的年輕人,不但脫了靴子,還破天荒捲起了袖管,束緊褲管。

城頭兩側密密麻麻蹲着的和城頭之外御劍懸停的大小賭棍們,一看到這幅場景,毫不猶豫,人人押注三拳、五拳,或至多十拳之內獲勝。

狗日的二掌柜,又想靠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以及這種拙劣不堪的障眼法,坑我們錢?二掌柜這一回算是徹底栽跟頭了,還是太年輕啊!

拂曉時分,四個人臨近倒懸山那道大門,隨後只需走出幾步路,便要從一座天下去往另外一座天下。種秋問道:“恕我多問,此去劍氣長城,是誰幫的忙?歸途可有隱憂?”

崔東山沒有藏掖什麼,笑道:“是春幡齋主人、劍仙邵雲岩幫的小忙。錢能通神罷了,不值得種夫子牽挂。”

種秋自然是不信少年的這些話,想給春幡齋邵雲岩遞錢,那也得能敲開門才行。只是既然崔東山說無須牽挂,種秋便也放下心來。兩人如今算是同出落魄山祖師堂,如果真有需要他種秋出力的地方,種秋還是希望崔東山能夠坦誠相告。

對於崔東山,不獨獨是他種秋心中覺得古怪,其實種秋更看出朱斂、鄭大風和山君魏檗等三人,作為落魄山資歷最老的一座小山頭,其實他們都很在意自己與這位少年容貌的世外高人的親疏遠近。道理很簡單,名為崔東山的“少年”,心思太重如深淵。種秋作為一國國師,可謂閱人無數,看遍了天下的帝王將相和豪傑梟雄,連轉去修道求仙的俞真意的本心,也可看清,反而對這個成天與裴錢一起嬉戲打鬧的白衣少年郎,種秋內心深處,似乎有本心在自我言語:“莫去深究此人心境,方是上上策。”

此處看門人,是輩分與大天君一般高的小道士,此刻小道童不再低頭看書,只是直直打量着一行四人,毫不掩飾自己的目光。

然後這個曾經一巴掌將陸台打出上香樓的小道童,一心四用,分別向四人問了三個問題,其中對那儒衫少年和行山杖小姑娘,問了同一個問題。

問種秋的問題是:“是否願意去上香樓請一炷香?若是香火能夠點燃,便可以憑此入我門下,從今往後,你與我,說不定能以師兄弟相稱,但是我無法保證你的輩分可以一步步登高,此事必須先與你明言。”若是尋常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該將這番話,視為天高地厚一般的福緣。

問裴錢和曹晴朗的是:“何人門下?”

問崔東山的是:“你是誰?”

種秋笑着以聚音成線的手段答覆道:“承蒙真人厚愛,不過我是儒家門生,半個純粹武夫,對於修行仙家術法一事,並無想法。”

曹晴朗神色自若,以心湖漣漪答覆道:“浩然天下,師門傳承,重中之重,晚輩不言,還望真人恕罪。”

對於這兩個還算在意料之中的答案,小道童也未覺得如何奇怪,點點頭,算是明白了,更不至於惱羞成怒。

年復一年看着倒懸山的眾生百態,實在是枯燥乏味,不過是想要找些意外而已。

那個小姑娘,手持以雷池金色雷鞭煉化而成的翠綠行山杖,沒說話,反而抬頭望天,裝聾作啞,似乎聽到了那少年的心聲答覆,便開始一點點挪步,最終躲在了白衣少年身後。小道童啞然失笑,自己在倒懸山的口碑,不壞啊,仗勢欺人的勾當,可從來沒做過一樁半件的,偶爾出手,都靠自己的那點微末道法來着。

只是那個身披一副上古真龍遺蛻皮囊的少年的答案,讓小道童有些無語。那傢伙來了沒頭沒腦的那麼一句,既未聚音成線,也沒有以心湖漣漪言語,而是直接開口說道:“我是東山啊。”

小道童沒有糾纏不休的興緻,低下頭,繼續翻書,身旁大門自開。

一行四人走向大門,裴錢就一直躲在距離那小道童最遠的地方。這會兒大白鵝一挪步,她就站在大白鵝的左手邊,跟着挪步,好像自己看不見那小道童,小道童便也看不見她。

崔東山在老龍城登船之後,只與裴錢提醒了一件事,遇見高人,不去多看一眼,繞道而行,爭取井水不犯河水。

裴錢便問如何才算高人,崔東山笑言那些乍一看心湖景象便是雲遮霧繞的傢伙,便是高人。一眼看過,就學那陳靈均當個真瞎子,再學那小米粒假裝啞巴。

種秋一腳踏地,呼吸稍稍不太順暢,只是並無大礙,來回呼吸幾次,便習以為常。

同樣是躋身遠遊境的純粹武夫,出身於藕花福地與浩然天下,其實有着不小的差異。種秋身為國師,其實極為消耗精力和心氣。等到藕花福地變成了蓮藕福地,再無大道厭勝,種秋也卸下了國師的擔子,無論是心境,還是心力,才為之開闊。其實不等種秋走入落魄山,就已經與之前那個種秋截然不同。所以在那十年之間,種秋先是水到渠成打破了六境瓶頸,成功躋身金身境,最終在一場變故或者說是機緣之後,近水樓台先得月卻不知身在樓台得見月的種秋,又邁過了一個大門檻。

看似機緣與運氣使然,實則厚積薄發而已。

此時曹晴朗是最難受的一個,他臉色微白,雙手藏在袖中,各自掐訣,幫助自己凝神定魂魄。此法是早年陸先生傳授。

裴錢比曹晴朗更早恢復如常,搖頭晃腦,十分得意。瞅瞅,身邊這個曹木頭的修行之路,任重道遠,讓她很是憂心啊。

先前崔東山與她心聲言語了一句,道:“我逗一逗那個小傢伙。”

裴錢便提醒道:“不許過火啊。”

崔東山是最後一個走入大門的,他身體後仰,伸長脖子,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小道童在看什麼書。

小道童微笑道:“倒懸山上,貧道的某位師侄,對於蛟龍之屬,可不太友善。”

崔東山的身形已經沒入大門,不承想他又一步倒退而出,問道:“方才你說啥?”

小道童愣了一下,轉頭望去,皺了皺眉頭,問道:“你到底什麼境界?”

崔東山笑呵呵道:“我說自己是飛升境,你信啊?”

小道童搖搖頭。

那少年竟然吃飽了撐的,很認真地與他討論起這個其實很無聊的話題,繼續問道:“那你問我做甚?我說我是元嬰境、玉璞境,你便信了?你是信我,還是信你自己?我怎麼知道你是相信你,還是相信你心目中的我,那我又該如何相信哪個你才是相信?”

小道童怔了許久,問道:“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那少年還真的賴着不走了,就保持那個雙腳已在蠻荒天下、身體後仰猶在浩然天下的姿勢,問道:“憂患若在大道本身不在你我,你又怎麼辦?吃藥有用啊?”

小道童徹底無言。

那少年嬉皮笑臉道:“你也真是的,先前問我是不是有病,然後我說你要不要吃藥,這就給整蒙啦?”

小道童疑惑道:“你這是活膩了?”

少年板著臉說道:“天地生人,何以為報?終究是要以死相報啊。”

小道童皺眉不已,合起書本,打算將這個傢伙整個扯回倒懸山,痛打一頓,到時候什麼境界,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不承想那人見機不妙,跑了。

片刻之後,他又一個身體後仰,與小道童笑嘻嘻道:“那本看似纏綿悱惻了大半本書的《松間集》,真沒啥看頭,那痴情書生最後死翹翹了,女子卻未殉情,而是改嫁他人,生了一大堆胖娃娃,你說惱不惱人,氣不氣?這還不算什麼,最氣人的,是那書生投胎轉世,成了那女子兒子的兒子,絕了,妙哉妙哉!”

小道童微微呼出一口氣,擠出一個笑臉,緩緩道:“來,我們好好聊聊。”

白衣少年總算識趣滾蛋了,不打算與他多聊兩句。

等那王八蛋一走,糟心不已的小道童趕緊翻書到結尾,驀然瞪大眼睛,書上是那花好月圓的大結局啊。

崔東山又一個返回,憂心道:“忘了與你說一句,你這是後世黑心書商篡改后的翻刻版本,最早無闕卷、未刪削的初版結局,可不是如此美好的,可是如此一來,銷量不佳,書肆賣不動書啊。不信?你這本是那流霞洲敦溪劉氏的玉山房翻刻版,對不對啊?唉,善本精本都算不上的貨色,還看得這麼起勁,哪怕是看那文觀塘版的刻本也好啊。不過有套來歷不明的胭脂本,每逢男女相會處,內容必然不刪反增,那真是極好極好的,你要是有錢又有閑工夫,一定要買!”

小道童問道:“你有?”

白衣少年無奈道:“我堂堂中五境大修士,花錢收藏這些不同版本的才子佳人小說做什麼?”

小道童嘆了口氣,收起那本書,多看一眼都要糟心,終於說起了正事,道:“我那按輩分算是師侄的,似乎沒能查出你的根腳。”

白衣少年笑眯起眼,點頭道:“那就讓他別查了,活膩了,小心遭天譴挨雷劈。倒懸山這麼大一個地盤,誰能夠如我一般瀟洒,在兩座大天地之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對吧?”

小道童終於站起身,剎那之間,咫尺之地,身高只如市井稚童的小道士,卻猶如一座山嶽猛然矗立於天地間。

崔東山揮手作別,道:“別想着守株待兔啊,更別打關門放狗的主意啊,我這中五境大神仙的舉手投足,那叫一個地動山搖,不等你們害怕,我自己就先怕了。”

小道童就要破例一回,去劍氣長城將此人揪回倒懸山地界,不承想那位坐鎮孤峰之巔的大天君,卻突然以心聲漠然道:“隨他去。”

小道童轉過頭,眼神冰冷,遠眺孤峰之巔的那道身影,道:“你要以規矩阻我行事?”

那位與小道童道脈不同的大天君冷笑道:“規矩?規矩都是我定的,你不服此事已有多年,我何曾以規矩壓你半點?道法而已。”

小道童惱火不已,原地打轉而走。

突然又有一顆腦袋躥出來,痛心疾首道:“被外鄉人窩心,被自己人堵心,氣殺我也,真真氣殺我也。”

小道童真正動了怒,便直接引發了倒懸山高空的天地異象,天上雲海翻湧,海上掀起巨浪。神仙打架,殃及無數停岸渡船起伏不定,人人驚駭,卻又不知緣由。

早已在山腳大門那邊設置小天地的倒懸山大天君,淡然說道:“都適可而止。”

崔東山這才徹底走入劍氣長城。

有些芝麻綠豆大小的道理,與倒懸山拳頭最大的掰扯清楚了,那就身前萬般難事,皆在有人主動幫忙中迎刃而解了。

可崔東山依舊心情不佳。

那個小道童,道法也就那樣,卻來歷不俗,不提小道童的師父,其中與小道童牽扯極深的某個存在,是白玉京極高處的大人物,崔東山其實看不順眼挺多年了。只是一想到自己雖然看不順眼,卻沒辦法立即將他按在地上教他做人,只能再等等,等那機會的到來,崔東山便覺得自己實在窩囊了些。

自己這般講理的人,交友遍天下,天底下就不該有那隔夜仇啊。

再想一想崔瀺那個老王八蛋如今的境界,崔東山就更煩悶了,所以臉色不太好看。

裴錢憂心忡忡問道:“說話難聽,然後給人打了?出門在外,吃了虧,忍一忍。”

崔東山搖搖頭,難得沒有與這位大師姐說些打趣言語。

文聖一脈,恩怨也好,教訓也罷,師徒之間,師兄弟之間,無論誰做了什麼,都該是關起門來打板子的自家事。

我文聖一脈,從先生到學生,何曾為了一己私慾而害人間半點?什麼時候,淪落到只能由得他人合起伙來,一個個高高在天,指手畫腳了?

文聖一脈,何談香火?

當真說錯了嗎?沒有!

別說是整座浩然天下,只說最小的寶瓶洲,又有幾人知曉那落魄山,到底掛了幾人畫像?

百年以來,其罪在那崔瀺,當然也在我崔東山!也在那自囚於功德林的落魄老秀才!

還有那個躲到海上訪他娘個仙的左右!還有那個光吃飯不出力、最後不知所終的傻大個!

你們兩個空有境界修為卻從來不知為師門分憂的廢物!若是將來我崔東山之先生,老秀才之學生,你們的小師弟,又是如此下場,那麼又當如何?

依舊是那樣舉世皆敵,孑然一身,挺直腰桿,獨自仰頭望向一個個天上人嗎?

不是還有我崔東山?

他日死守寶瓶洲,一旦有那一洲陸沉之大憂,老王八蛋終究暫時不能死,崔東山可以死。

裴錢小聲問道:“到底怎麼了?你與我說說看,我能幫就幫,就算不能幫你,也可以給你搖旗吶喊。”

崔東山笑了笑,道:“一想到還能見到先生,開心真開心。”

裴錢點點頭,然後一板一眼教訓道:“那也要收着點啊,不能一次就開心完了,得將今日之開心,余着點給明天後天大後天,那麼以後萬一有傷心的時候,就可以拿出來開心開心了。”

崔東山突然笑了起來,這一次是真的開心,因為他突然記起,自己先生,好像這輩子最擅長的一件事,便是活下去。

崔東山抬頭張望起來,劍氣長城,他還真是第一次來。

聽說那個忘了是姓左名右還是姓右名左的傢伙,如今待在城頭上每天喝西北風。海風沒吃飽,又跑來喝罡風,腦子能不壞掉嗎?

一想到自己曾經有這麼個師弟,當真又是個小憂愁。

崔東山眯起眼,道:“走,直接去城頭!那邊有熱鬧可瞧。”

裴錢怒道:“天大的熱鬧,比得上我去覲見師父嗎?”

崔東山一臉無辜道:“我先生就在那邊啊,看架勢,是要跟人打架。”

裴錢一跺腳,哭喪着臉道:“這裏的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嘛,就知道欺負師父一個外人!”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握緊行山杖,率先奔走如飛。

崔東山鬼鬼祟祟地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符紙,轉頭與一位師刀房上了歲數的女冠微笑道:“借的借的,我其實很窮的。”

一艘符舟憑空浮現,崔東山趴在欄杆上,喊道:“大師姐,來啊!”

裴錢抬頭一看,愣了一下,大白鵝這麼有錢?她高高躍起,以行山杖輕輕一點渡船欄杆,身形隨即飄入符舟當中。

距離那座城頭越來越近,裴錢拈出一張黃紙符籙,只是猶豫了一下,還是放回袖子裏。

師父就在那邊,怕什麼?讓師父瞧見了,倒還好說,不過是一頓栗暴,若是給師娘瞧見了,落了個冤枉死人的不好印象,還怎麼補救?二話不說,就給師娘咚咚咚磕頭,估摸着也不頂事吧?

崔東山坐在船頭欄杆上,雙腳晃動,大袖飄搖。少年就像這座蠻荒天下一朵最新的白雲。

劍修,都是劍修,視線所及,滿眼的劍修。

天底下殺力最大、殺敵最快的練氣士,就是這些傢伙啊。

裴錢只敢從欄杆上探出半顆腦袋,還要用雙手,盡量遮掩自己的臉龐,然後使勁瞪大眼睛,仔細尋覓着城頭上自己師父的身影。

那套自創的瘋魔劍法,應該還是差了些火候,還是晚些再耍吧。不着急,等自己先有了那頭師父答應過要送她的小毛驢,再帶着李槐他們走幾趟江湖,攢錢買一把真正的好劍,在這期間還要與某個白頭髮文斗幾場,急個鬼嘛,以後再說。

城頭之上,大小賭棍們,一個個呆若木雞。

見過足夠心黑的阿良,還真沒見過心黑到這麼令人髮指的二掌柜。

押注一拳撂倒郁狷夫的賭棍,輸了;押注三拳五拳的,也輸了;押注五拳之外十拳以內的,還是輸;押注他娘的一百拳之內的,也他娘的輸了個底朝天啊。別提這些上了賭桌的,就算那些坐莊的,也一個個黑着臉,沒討到半點好處。天曉得哪裏冒出這些腦子有坑的有錢主兒,人不多,屈指可數,偏偏就押注百拳之後陳平安勝過郁狷夫!還不是一般的重注!

在劍氣長城,押注阿良,好歹坐莊的還是能贏錢的,結果現在倒好,每次除了寥寥無幾的鬼祟貨色,坐莊的押注的,全給通殺了!

那個二掌柜從頭到尾沒出一拳,反而任由郁狷夫拳出如虹,如今她已經遞出不下百招。

而他們這些人,若是不昧着良心愿意實話實說,那麼二掌柜雖說只守不攻,不出半拳,但是打得真是好看。

金身境的年輕武夫,能夠將躲避拳罡或是硬接一拳,打得如此行雲流水,架勢氣度,好似劍仙出劍,也算二掌柜獨一份了。

可大爺們是來掙錢的啊,你二掌柜陳平安打得再好看,能當錢花嗎?能白喝十壺百壇竹海洞天酒?

有輸了個精光的老劍修開始攛掇難兄難弟們,道:“這場打架過後,咱們找個機會,將陳平安套上麻袋打一頓吧?”

有人無奈道:“這傢伙賊精,到時候誰套誰的麻袋,都不好說。咱們倒是可以大伙兒一起湊錢,雇個劍仙偷偷出劍,更靠譜些。”

於是有人便試探性建議道:“聽說劍仙陶文最近跟這二掌柜翻臉了,好像是分贓不均來着,而且陶文是出了名的誰的面子也不給,不如花錢請他出手?不然的話,尋常劍仙,不太願意為了些神仙錢而出劍,畢竟這個挨千刀的二掌柜,還有個大劍仙師兄啊。”

又有精明老到的劍修附和道:“是啊是啊,仙人境的,肯定不會出手,元嬰境的,未必穩妥,所以還得是玉璞境。我看陶文這般性情憨厚、耿直爽快的玉璞境劍修,確實與那二掌柜尿不到一個壺裏去,由陶文出手,能成!何況陶文從來缺錢,價格不會太高。”

仍然有人犯嘀咕,問道:“那陶文萬一沒與二掌柜翻臉呢?到時候咱們還不得被那二掌柜一鍋端嘍?”

一時間人人義憤填膺,開始群策群力,很快就有人提議道:“那就請婆娑洲劍仙元青蜀?婆娑洲是亞聖一脈的地盤,跟二掌柜這一脈不太對付,成不成?會不會比陶文安穩些?不都說元青蜀嫌棄酒鋪坑人嗎?”

“元青蜀估計還是懸乎,我看高魁不錯,跟龐元濟關係那麼好,估摸着覺得二掌柜礙眼不是一天兩天了。”

突然有人幽怨道:“天曉得會不會又是一個挖好的大坑,就等着咱們跳啊?”

有人嘆息,咬牙切齒道:“這日子沒法過了,老子現在走路上,見誰都是那心黑二掌柜的托兒!”

其餘人都沉默起來。除了最後一語道破天機的這位,以及其他一些瞎起鬨的,那些開了口建言獻策的,最少最少有半數,還真是那二掌柜的托兒。

城頭之上,陳平安依舊不急不緩,處處避讓,躲避不及,才出手格擋郁狷夫的出拳。

挨她百拳,不中一拳,這就是陳平安的初衷。

然後順便掂量一下曹慈之外天下同輩武夫的最快出拳、最重拳頭。

與此同時,陳平安也要一點一滴,對自己的拳意,查漏補缺。

所以他看似變幻不定,將斷未斷,要輸不輸,實則快慢有序,隨心所欲,一切只在掌握中。

何時郁狷夫不再隱藏實力,以最快的身形,結結實實成功打中陳平安一拳,就是陳平安真正還手之時。

同樣是以最快之拳,遞出最重之拳。

劍氣長城,行事無忌,出拳與心境皆無礙。

這場切磋,與先前齊狩、龐元濟的問劍守關,還不太一樣。與齊狩、龐元濟對戰顧慮太多,難免要小心翼翼,辛苦追求一個不輸且小勝。多勝了幾分,便使陳平安在勢力複雜的劍氣長城,多出幾分來自城頭的支持。而對於同為外鄉人、更是同為純粹武夫的郁狷夫,陳平安就完全無須如此多想。

就像先前對納蘭夜行所說,他陳平安自己都很好奇,自己一旦徹底放開手腳,拳意凝聚至巔峰,出拳到底可以有多快。

我輩武夫出拳,誰不想那天下武夫見我拳法,便只覺得蒼天在上,只能束手收拳不敢遞拳!

此時一艘姍姍來遲並且顯得極其扎眼的符舟,如靈巧游魚,穿梭於眾多御劍懸停空中的劍修中,最終停在離着城頭不過數十步遠。在符舟上,城頭上方的兩位武夫切磋,清晰可見——兩抹飄忽不定如煙霧的縹緲身形。

等到裴錢真正見着了師父,便天不怕地不怕了。此時她與大白鵝一起坐在船頭欄杆上,將行山杖橫放在膝。

看着看着,裴錢便有些心情複雜。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師父。自從與師父相逢后,此後又有一次次重逢,師父好像從未這般意氣風發。

不是好像,就是沒有。

師父的心頭眉頭,皆無憂慮。此時此刻,她的師父就真的只是純粹武夫,就只是陳平安自己。

裴錢既高興,又傷感。

微黑的小姑娘,雙拳輕輕放在行山杖上,一雙眼眸中,有日月光彩。

崔東山微微一笑,不知不覺,抖了抖袖子,漣漪細微,卻能夠為她遮掩一份異象。

符舟不遠處,有老劍修駕馭一把巨劍,身後是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一顆顆小腦袋。

有孩子搖頭道:“這個陳平安,不行不行,這麼多拳了都沒能還手,肯定要輸!”

不斷有孩子紛紛附和,言語之間,都是對那個大名鼎鼎的二掌柜,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你二掌柜好歹是咱們劍氣長城的半個自家人,結果輸給那中土神洲的外鄉武夫,好意思?

那個老劍修只是安靜觀戰,笑着沒說什麼。反正不止他一個人輸錢,城頭之上一個個賭棍都沒個好臉色,眼神不善如飛劍,看樣子是大家都輸了。

有個孩子轉過頭,望向那艘古怪小渡船上的一個小黑炭,瞧着歲數也不大。

他問道:“喂,你是誰,以前沒見過你啊?”

裴錢轉過頭,怯生生道:“我是我師父的弟子。”

那孩子翻了個白眼,又問道:“那弟子的師父又是誰啊?”

裴錢猶豫了一下,驀然燦爛地笑了起來,伸手一指道:“我師父,是城頭上一出拳就會贏的那個人!”

那孩子撇撇嘴,小聲嘀咕道:“原來是那郁狷夫的徒弟啊?我看還不如是二掌柜的徒弟呢。”

裴錢愣了一下,劍氣長城的小孩子,都這麼傻了吧唧的嗎?看樣子半點沒那白頭髮好啊?

想到這裏,裴錢迅速轉頭四顧,人實在太多,沒能瞧見那個太徽劍宗的白首。這就好,白首最好已經離開劍氣長城了。

裴錢不再多看別處,還是多看看師父的出拳風采吧。唉,應該是師父太出類拔萃了,在劍氣長城樹敵頗多啊。

惜哉劍修沒眼力,壯哉師父太無敵。

城頭之上,一些御劍雲海中的劍仙,率先凝神俯瞰戰場。然後是稍稍察覺到些許端倪的地仙境劍修。至於其他的年輕劍修,依舊被蒙在鼓裏,他們並不清楚,勝負只在一線之間了。

郁狷夫一步蹬地,身形風馳電掣,等到瞬間不見她身影,原地砰的一聲巨響,激起一圈圈漣漪,而此時她以遠超先前已經足夠快的速度,瞬間來到挨了她三百三十一拳但根本無損戰力的傢伙身前,一膝撞在他胸口,一拳跟隨而至,打在陳平安的額頭之上,打得他腦袋向後晃蕩而去。郁狷夫得手后,藉助對方額頭的拳意激蕩與自身拳罡砸中后的勁道回饋,瞬間退出十數丈。

既然自己的出拳,算不得劍仙飛劍,那就鈍刀子割肉,這其實本就是她的問拳初衷,他不着急,她更不急,只需要一點一滴積攢優勢,再成功砸出這樣的拳十餘次,便是勝勢,勝勢積攢足夠,就是勝局!

可是當郁狷夫剛剛雙腳踩實地面時,便覺得轟然一震。郁狷夫頭顱上挨了一拳,向後晃蕩而去,為了止住身形,她整個人都身體後仰,一路倒滑出去,硬生生不倒地。不但如此,郁狷夫還要憑藉本能,更換路線,躲避陳平安極其勢大力沉的下一拳。

但是那一襲青衫好像早早就在那邊等待自己,這是一種讓郁狷夫極其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因為以往對峙之人只是等在某處,不會出拳,可是今天城頭之上的對手,半點不客氣,一拳落下,打得尚未徹底直腰起身的郁狷夫,腦袋先於背脊、雙腳砸在地上。

郁狷夫的那張臉龐上,鮮血如開花。郁狷夫眼神依舊平靜,手肘一個點地,身形一旋,向側面橫飛出去,最終以面朝陳平安的後退姿勢,雙膝微屈,雙手交錯擋在身前。

又是一拳直直而來,只是郁狷夫並不顯眼的十指手勢,卻絕非她所學拳架,而是這些天郁狷夫專門為了針對陳平安那一招拳法,琢磨出來的一記神仙手,可斷他拳意,使之不成一線前後牽引!

崔東山微笑道:“有點小聰明。”

可他真正在意處,不在勝負無懸念的戰場,而在戰場之外的所有人,所有細微神色變化,越是面無表情之人,或是笑容恬淡之人,崔東山越是感興趣。

一拳過後,郁狷夫不再如先前那般逞強死撐,一個後仰倒去,雙手撐地,顛倒身形,腳踝觸地即發力,弓腰橫移至數丈之外。卻發現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他所站之處,劍氣退散,劍意與拳意相互砥礪,使得陳平安紋絲不動如山嶽的身影,扭曲得彷彿一幅微皺的畫卷。

郁狷夫不退反進,那就與你陳平安互換一拳!郁狷夫一衝向前,一拳遞出,一往無前。

不承想那人臨近之後,似乎突然改變了注意,並不想要與她以出拳答問拳,他身形一旋,彎腰轉身,不但躲過了郁狷夫一人一拳,反而來到了郁狷夫身後,一手按住她的後腦勺,然後一路狂奔,就這麼將郁狷夫的面門按在了城頭之上。

崔東山輕聲笑道:“大師姐,看到沒,拳意之巔峰,其實不在出拳無忌諱,而在出拳,停拳,再出拳,拳隨我心,得心便可應手,這就是出神入化,真正得拳法度。不然方才先生那一拳不改路線,順勢遞出后,那女子就算不死也該半死不活了。”

裴錢目不轉睛,埋怨道:“你別吵啊。”

別看她不以為意,好像根本沒記住什麼,但事實上,她自己都以為看了卻沒記住的諸多風景,所有聽了卻彷彿沒聽見的天地聲音,其實都在她心中,只要到了需要記起的時候,她便能瞬間記起。

郁狷夫背靠牆頭坐在地上,抬頭看着那個陳平安,道:“還有第三場。”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第三場了,你我心知肚明,你要是不服輸,可以,等你破境再說。”

郁狷夫咽下一口鮮血,也不去擦拭臉上血跡,皺眉道:“武夫切磋,多多益善。你是怕那寧姚誤會?”

陳平安點頭道:“怕啊。”

郁狷夫無言以對。

陳平安這才抬頭望向那艘符舟,抬起一臂,輕輕握拳,晃了晃,微笑道:“來了啊。”

裴錢一個蹦跳起身,腋下夾着那根行山杖,站在船頭欄杆上,學那小米粒,雙手輕輕拍掌。

曹晴朗走到渡船船頭,少年也難得如此笑容燦爛。

崔東山依舊坐在原地,雙手籠袖,低頭致禮道:“學生拜見先生。”

若是再加上劍氣長城遠處城頭上那位盤腿而坐的左右,那麼今日之劍氣長城,被視為香火凋零、可以忽略不計的文聖一脈,就有大劍仙左右,有七境武夫陳平安,有四境武夫巔峰裴錢,有玉璞境崔東山,有洞府境瓶頸曹晴朗。

郁狷夫其實是個很爽利的女子,輸了便是輸了,既無不甘,更無怨懟,大大方方起身,不忘與陳平安告辭一聲,走了。

郁狷夫如今所想之事,正是已經被陳平安婉拒的第三場問拳。

我拳不如人,還能如何,再漲拳意,出拳更快即可!

她偏不信那曹慈所說言語,偏不信輸給陳平安一場便再難追上。

陳平安與之抱拳告別,並無言語。

符舟落在城頭上,一行四人飄然落地。

諸多劍修各自散去,呼朋喚友,往來招呼,一時間城頭以北的高空,一抹抹劍光縱橫交錯。不過罵罵咧咧的,不在少數,畢竟熱鬧再好看,錢包乾癟就不美了,買酒需賒賬,一想就惆悵啊。

陳平安穿了靴子,抹平袖子,先與種先生作揖致禮,種秋抱拳還禮,笑着敬稱了一聲“山主”。

離開蓮藕福地之前,種秋就已經與南苑國新帝請辭國師,如今到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劍氣長城,種秋打算當一次徹底的純粹武夫,在世間劍氣最多處,細細打磨拳意,說不定將來有一天,還有機會能夠與那俞真意重逢,自己已不是國師,俞真意應該會是那得了道的神仙中人,雙方道理定然是講不通了,種秋便以雙拳問仙法。

陳平安早早與曹晴朗對視一眼,曹晴朗心領神會,便不着急向自己先生作揖問候,只是安安靜靜站在種夫子身旁。

這會兒陳平安笑望向裴錢,問道:“這一路上,見聞可多?是否耽誤了種先生遊學?”

裴錢先是小雞啄米,然後搖頭如撥浪鼓,有些忙。

師父好像個兒又高了些,這還了得?今兒高些,明兒再高些,以後還不得比落魄山和披雲山還要高啊,會不會比這座劍氣長城更高?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

裴錢突然“哎呀”一聲,肩頭一晃,好似差點就要摔倒,皺緊眉頭,小聲道:“師父,你說奇怪不奇怪,不曉得為嘛,我這腿兒時不時就會站不穩。沒啥大事,師父放心啊,就是冷不丁踉蹌一下,倒也不會妨礙我與老廚子練拳,至於抄書就更不會耽誤了,畢竟只是傷了腿嘛。”

裴錢踮起腳尖,伸手擋在嘴邊,悄悄說道:“師父,暖樹和米粒說我經常會夢遊哩,說不定是哪天磕到了自己,比如桌腿兒啊欄杆啊什麼的。”

陳平安恍然大悟:“這樣啊。”

裴錢如釋重負,果然是個滴水不漏的理由,萬事大吉了!

裴錢突然身體僵硬,緩緩轉頭,劉景龍帶着徒弟向這邊走來。

白首哭喪着臉,那個賠錢貨怎麼說來就來嘛,他在劍氣長城每天求菩薩顯靈、天官賜福,還要念叨着一位位劍仙名諱,讓他們施捨一點氣運給他,不管用啊。

陳平安問道:“你們什麼時候武鬥?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裴錢眼睛一亮,白首如獲大赦,兩人一對視,心有靈犀。白首咳嗽一聲,率先說道:“武鬥個屁,文斗夠夠的了!”

裴錢附和道:“是啊,白首是劉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那山上的修道中人,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是個純粹武夫,我與白首,根本打不到一塊兒去。何況我學拳時日太短,拳法不精,如今只有被老廚子喂拳的份兒,可不敢與人問拳。真要武鬥,以後等我練成了那套瘋魔劍法再說不遲。”

白首急眼了:“你練成了那套劍術,也還是純粹武夫啊。是劍客,不是劍修,一字之差,天壤之別,還是打不到一塊去的!”

裴錢也急眼了,啥個意思,瞧不起我的劍術就是瞧不起我裴錢嘍?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師父!我師父可是從來都以劍客自居的,是我那騎龍巷左護法將膽兒借給你白首了嗎?裴錢大怒,以行山杖重重拄地,嚷道:“白首,咱倆今兒就武鬥!現在,這裏!”

陳平安雙指彎曲,一個栗暴就砸在裴錢後腦勺上,說道:“純粹武夫,出拳不停,是要以今日之我,問拳昨日之我,不可做那意氣之爭。道理有點大,不懂就先記住,以後慢慢想。”

裴錢轉頭委屈道:“師父行走江湖千萬里,一直以劍客自居的,白首瞧不起我不打緊,我跟他又不熟,可是他以劍修身份,瞧不起劍客,我可不答應。”

白首當下只覺得自己比那郁狷夫更腦闊(殼)開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裴錢一身拳意,洶湧流轉,彷彿有原本靜謐安詳的涓涓細流千百條,驟然之間便匯聚成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

竹樓崔前輩昔年喂拳,偶說拳理幾句,其中便用“瀑布半天上,飛響落人間”比喻拳意驟成,武夫氣象橫生天地間;更用“一龍四爪提四岳,高聳脊背橫伸腰”來說那雲蒸大澤式的拳意根本,自古老龍布雨,甘霖皆從天而降,我偏以四海五湖水,返去雲霄離人間。

陳平安:“嗯?”

裴錢一身拳意驀然消散,乖巧地“哦”了一聲,耷拉下腦袋。還能咋樣?師父生氣,弟子認錯唄,天經地義的事。

崔前輩教拳,最得其意者,不是陳平安,而是裴錢。

裴錢學拳太快,得到的意思太多太重,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既欣慰,也擔憂。

白首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是我白首大劍仙這麼偏袒姓劉的,與裴錢一般尊師重道,估計姓劉的就該去太徽劍宗祖師堂燒高香了吧?然後對着那些祖師爺掛像偷偷落淚,嘴唇顫抖,感動萬分,說自己終於為師門列祖列宗收了個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好弟子。陳平安咋回事,是不是在酒鋪喝酒喝多了,腦子拎不清?還是先前與那郁狷夫交手,額頭挨了那麼結實的一拳,把腦子捶壞了?

陳平安正色道:“白首算是半個自家人,你與他平時打鬧沒關係,但就因為他說了幾句你不愛聽的,你就要如此認真問拳,正式武鬥?那麼你以後自己一個人行走江湖,是不是遇上那些不認識的,湊巧聽他們說了師父和落魄山幾句重話、難聽話,你就要以更快更重之拳,與人講道理?未必一定如此,畢竟將來事,誰都不敢斷言,師父也不敢,但是你自己說說看,有沒有這種最糟糕的可能性?你知不知道,萬一萬一,只要真是那個一了,那就是一萬!

“天底下那麼多下山歷練的修道之人,一山只會比一山更高,江湖水深,處處看似池塘實則是深水潭,你若是一個人在外,因他人之小錯,你就仗着拳意傍身,遞出大錯之拳,然後他人親朋、長輩再對你出手,師父就算事後願意為你打抱不平,師父有那十分氣力,又能問心無愧出拳幾分?身為人師,便以新拳與你說舊理?”

裴錢低着頭,不說話。

白首頭腦一片空白,哀莫大於心死,少年只知道自己這輩子算是玩完了。

崔東山微笑道:“劉先生,種先生,我們隨便走走?”

一行心有靈犀,離開原地,只留下那對不算太過久別重逢卻也曾隔着千山萬水兩座天下的師徒。

陳平安說道:“師父說過了自己的道理,現在輪到你說了,師父只想聽你的心裏話。只要是心裏話,不管對不對,師父都不會生氣。”

裴錢還是不說話,死死攥緊那根行山杖。

這是破天荒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無奈,只得再說一些,輕聲道:“要是以前,這些話,師父不會當著崔東山他們的面說你,只會私底下與你講一講。但是你如今是落魄山祖師堂的嫡傳弟子了,師父又與你聚少離多,而且你如今長大了不少,還學了拳,與其照顧你的心情,私下與你好好說,而你卻沒上心,那麼師父寧肯你在這麼多人面前,覺得師父害你丟了面子,在心裏埋怨師父不近人情,也要你死死記住這些道理。世間萬物,余着是福,唯獨道理一事,余不得。今日能說今日說,昨日遺漏今日補。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師父與你說這麼多煩人煩心的規矩,不是要你以後自己走江湖,束手束腳,半點不快活,而是希望你遇事多想,想明白了,無礙道理,就可以出拳無忌。師父不需要弟子為師父打抱不平,師父既然是師父,便理當為弟子護道。裴錢,知道師父心底有個什麼願望嗎?那就是陳平安教出來的弟子也好,學生也罷,下山去,無論在天下何處,拳法可以不如人,學問可以輸他人,術法無須如何高,但是所有天下的任何人,不管是誰,都不用他們來教你們如何做人。師父在,先生在,一人足矣。”

裴錢早已泣不成聲,懷抱那根心愛的朝夕相處的經常與它悄悄說自己心裏話的行山杖,抬起手臂,左手擦一擦眼淚,右手再抹一抹臉,只是淚水一直停不下來,她便放棄了,仰起頭,使勁皺着臉,哽咽道:“師父,我之前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覺得如果是真正的武鬥,只要白首用心對待,我是肯定打不過他的,但是弟子真的對他很生氣,就算打不過他,拳必須出。弟子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是不許他瞧不起師父和劍客,打不過,也要打!”

“原來是這樣啊。”陳平安撓撓頭,“那就是師父錯了。師父與你說聲對不起。”

陳平安彎下腰,伸出手掌,幫着她擦拭淚水。

裴錢有些難為情,自己咋個鼻涕都有了呢?趕緊轉過頭,再轉頭,便笑逐顏開了,道:“師父怎麼可能錯嘛。師父,把‘對不起’三個字收回去啊。”

陳平安捏了捏她的臉頰,笑道:“你就皮吧,你。”

他方才差點忍不住都要取出養劍葫蘆飲酒,這會兒已經沒了喝酒的念頭,說道:“知道自己出拳的輕重,或者說你出拳之前,能夠先想此事,就意味着你出拳之時,始終是人在出拳,不是人隨拳走,很好。所以師父錯了就是錯了,師父願意誠心與你說聲對不起。但是師父說的那些話,你也要稍稍用心,能記住多少是多少,有想不明白的,覺得不夠對的,就與師父直接說,直接問,師父不像某些人,不會覺得沒面子。”

裴錢搖頭晃腦,優哉游哉,道:“‘某些人’是不像話,與師父跟我,是太不一樣哩。”

陳平安一記栗暴敲下去。

裴錢翻着白眼,一手持行山杖,一手向前伸出,搖搖晃晃,在陳平安身邊晃蕩,不知是假裝醉酒還是夢遊,故作夢囈道:“是誰的師父,有這麼厲害的神通哇,一栗暴就能打得讓人找不着東南西北嘞。這是哪裏,是落魄山嗎……真羨慕有人能有這樣的師父啊,羨慕得讓人流口水哩,若是開山大弟子的話,豈不是要做夢都笑開了花……”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蘆,喝了口酒,倒是沒有再打賞栗暴。

可能再過幾年,裴錢個兒再高些,不再像個小姑娘,哪怕是師父,也都不太好隨便敲她的栗暴了吧。一想到這個,陳平安還是有些遺憾的。

於是陳平安就又一栗暴砸了下去,打得裴錢再不敢轉圈胡鬧。她伸手揉了揉腦袋,在師父身邊側着走,笑嘻嘻問道:“書上說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師父你說會不會哪一天,我突然就被師父打得開竅了,到時候我又學拳,又練劍,還是那種騰雲駕霧的山上神仙,然後又要抄書,還得去騎龍巷照看鋪子生意,忙不過來啊。”

陳平安笑道:“修道之人,看似只看資質,多靠老天爺和祖師爺賞飯吃,實則最問心,心不定神不凝求不真,任你學成萬千術法,依舊如浮萍。”

裴錢使勁點頭,贊道:“師父你如今的修士境界,雖然暫時,暫時啊,還不算最高,可是這句話,不是至少飛升境,還真說不出來。”

陳平安笑問道:“你這都知道?你是飛升境啊?”

裴錢說道:“道理又不在個兒高。再說了,如今我可是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城頭上,所以我現在說出來的話,也會高些。”

陳平安喝了口酒,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又道:“若是從紮根地面算起,這兒可能就是四座天下最高的城頭了,可如果不從地面算起,那麼浩然天下中土神洲的那座白帝城,可能更高些。至於青冥天下的那座白玉京,到底有多高,書上沒記載,師父也不曾問人,所以與劍氣長城的城頭,到底誰更高,不好說。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親眼看一看。”

裴錢好奇地問道:“是大驪京城那座仿造的白玉京的老祖宗?師父去那兒做什麼?好遠的。聽大白鵝說,可不是像這兒的劍氣長城,乘坐渡船,登了倒懸山,過了大門,就是另外一座天下,然後我們就可以想逛就逛了。大白鵝說他曾經有機會,靠自己的本事去往青冥天下,只不過我沒信他。哪有自家先生還沒去,學生就先去的道理嘛。師父,我勸不動大白鵝,回頭你說說他,以後這愛吹牛的臭毛病,得改改。師父,我能不能知道你為啥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啊?據說那白玉京裏面,都是些道士啊女冠啊,師父你要是一個人去那邊,我又不在身邊,肯定特沒勁。”

陳平安笑道:“也不是去遊歷的。”

裴錢越發疑惑,問道:“找人啊?”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吧。”

裴錢皺眉道:“誰啊,架子這麼大,都不曉得主動來落魄山找師父。”

陳平安啞然失笑。人家還真有擺天大架子的資格,其中一位,揚言“得問過我的拳頭答應不答應”,然後向天下出拳,分開雲海;隨後一位,笑言“就由本座陪你玩玩”,便十二飛劍落人間。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想起了那些多年以後才知曉些許內幕的少年時的事,只是很快又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處,便輕聲笑道:“師父如今有兩個願望,從來沒跟人講過。這兩個願望,可能這輩子都做不到,但是會一直想。”

裴錢伸手使勁揉了揉耳朵,壓低嗓音道:“師父,我已經在豎耳聆聽了!”

陳平安搖頭道:“等到真有那麼一天,師父即將遠遊,再來與你說。大話太大,說早了,不妥當。”

裴錢哀嘆一聲,道:“那就只能等個兩三年了!”

陳平安喃喃道:“兩三百年都是做不到的,說不定過了兩三千年,真能活這麼久,也還是希望渺茫。”

所幸即便希望渺茫,終究還是有希望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腳步緩慢卻始終堅定,笑眯起眼,仰頭望天。他很快收回視線,前面不遠處,崔東山一行人正在城頭眺望南方的廣袤山河。

白首站在劉景龍身邊,朝陳平安使眼色。好兄弟,靠你了,只要擺平了裴錢,以後讓我白首大劍仙喊你陳大爺都成!

陳平安轉頭與裴錢說道:“劍客與劍修,按照天下風俗,的確就是天壤之別,你不可在白首這些言語上過多計較。”

裴錢這會兒心情好,根本無所謂那白首講了啥。她裴錢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嗎?她那偷偷藏好的小賬本,很厚嗎?薄得很!這會兒她在師父身邊,便一改先前在渡船上的小心翼翼,走路大搖大擺,這就叫“走路囂張,妖魔心慌”,還需要個屁的黃紙符籙貼額頭。她抬頭笑道:“師父,學拳抄書這些事吧,我真不敢說自己多有出息,但是與師父的肚量相比,我至少有一成功力,一成功力!這得是多大的肚量了?裝那兩盤菜、三碗大米飯,都不在話下!還容不下一個白啥首啥的傢伙的輕飄飄幾句話?師父你小瞧我了!”

唯獨崔東山一人坐在城頭上,笑呵呵。

能夠讓裴錢傷心傷肺哭鼻子又笑嘻嘻歡天喜地的,便只有自己的先生了。關鍵是裴錢哭哭笑笑過後,她還真會用心去記事情,想道理,包括所有的懂與不懂,而不是挑挑揀揀,余着大半。

曹晴朗見到了那個恢復正常的裴錢,也鬆了口氣。先前先生,無論是言語還是神色,真是先生了。

劉景龍對白首笑道:“不說點什麼?”

白首試探性問道:“要是我認個錯,真就一筆揭過了?”

劉景龍微笑道:“難說。”

白首猶豫不決。

劉景龍輕聲說道:“其實此事,不涉及太過絕對的對錯是非,你需要認錯的,不是那些言語。在我看來,那些言語談不上冒犯。當然了,於理是如此,於情卻未必,畢竟天底下與人言語,就意味着肯定不是在自言自語。你自己心態不對,走過了一趟落魄山,卻沒有真正用心,去多看多想,不然你與裴錢相處,雙方本不該如此彆扭。”

我還怎麼個用心?在那落魄山,一見面,我就被那裴錢一腳踢得暈死過去了。

白首難得在姓劉的面前如此哀怨,瞥了眼不遠處的小黑炭,只敢壓低嗓音,碎碎念叨:“我那陳兄弟為人如何,你不清楚?就算你姓劉的不清楚,反正整座劍氣長城都清楚了。裴錢要是得了陳平安的七八分真傳,咋辦?你跟陳平安關係又那麼好,以後肯定要經常打交道,你去落魄山,他來太徽劍宗,一來二去的,我難道次次躲着裴錢?關鍵是我與陳平安的交情,在裴錢面前,半點不頂事不說,還會更麻煩。說到底,還是怪陳平安烏鴉嘴,說什麼我這張嘴,容易惹來劍仙的飛劍,現在好了,劍仙的飛劍沒來,裴錢算是盯上我了。瞅瞅,你瞅瞅,裴錢在瞪我,她臉上那笑容,是不是跟我陳兄弟如出一轍,一模一樣?姓劉的,我算是看出來了,別看陳平安方才那麼教訓裴錢,其實心裏最緊張她了,我這會兒都怕下次去鋪子喝酒,陳平安讓人往酒水裏倒瀉藥,一壇酒半壇瀉藥。這種事,陳平安肯定做得出來,既能坑我,還能省錢,一舉兩得啊。”

劉景龍笑道:“看來你還真沒少想事情。”

白首心中哀嘆不已,你這麼個只會幸災樂禍不幫忙的師父,到底有啥用哦?

裴錢蹦蹦跳跳到了眾人跟前,與那白首說道:“白首,以後咱們只文斗啊。”

面子是啥玩意兒,開玩笑,能當飯吃不?她遇到師父之前,小小年紀,就行走南苑國京城江湖無數年,那會兒還沒學拳,在江湖上有個屁的面子。

白首一聽這話,差點激動得學那裴錢大哭一場。只是裴錢稍稍轉身,背對她師父幾分,抿起嘴唇,微笑,然後一動不動,白首就像挨了一記五雷轟頂。

陳平安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裴錢立即笑哈哈道:“白首你是立志要當大劍仙的人啊,劉先生收了你這麼個好徒弟,師父是大劍仙,弟子是小劍仙,師徒兩人就是倆劍仙。下回我陪師父去你們太徽劍宗做客,我得帶上幾大捆的爆竹慶祝慶祝啊。”

陳平安說道:“好好說話。”

裴錢咳嗽一聲,說道:“白首,先前是我錯了,別介意啊。我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之前師父與自己說了一句“對不起”,分量多重?天底下就沒有一桿秤,稱得出那分量!拆分出一丁點兒,就當是送給白首了,毛毛雨。

白首頭皮發麻,臉色僵硬,低聲道:“不介意。”老子是不敢介意啊。

裴錢微笑道:“我學拳晚,也慢,得要過好些天,才能躋身小小的五境呢,所以等過幾年,再跟白首……白首師兄請教。”

白首硬着頭皮問道:“不是說好了只文斗嗎?”

裴錢笑呵呵道:“那就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曹晴朗瞧着這一幕,其實還挺開心,原來不只自己怕裴錢啊。

陳平安以心聲漣漪問劉景龍道:“白首在裴錢面前如此拘謹,會不會有礙修行?”

劉景龍笑着回答:“就當是一場必不可少的修心吧。先前在翩然峰上,白首其實一直提不起太多的心氣去修行,雖說如今已經變了不少,也想真正學劍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有意無意拗着本來心性,大概是故意與我置氣吧。如今有你這位開山大弟子督促,我看不是壞事。這不,到了劍氣長城,先前一聽說裴錢要來,練劍一事,便格外勤快了。”

陳平安說道:“只看白首哪怕顏面盡失,憋屈萬分,仍然沒想過要拿出割鹿山的壓箱底手腕傾力出手,便是個無錯了。不然雙方先前在落魄山,其實有得打。”

劉景龍微笑道:“我的弟子,會比你的差?”

陳平安說道:“那還是差些。”

劉景龍問道:“那師父又如何?”

陳平安說道:“我今年才多大?跟一個幾乎百歲高齡的劍修較啥勁?真要較勁也成,你如今是玉璞境對吧?我這會兒是五境練氣士,按照雙方歲數來算,你就當我是十五境修士,不比你當下的十一境練氣士,高出四境?不服氣?那就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等我到了一百歲,看我有沒有躋身十五境,沒有的話,就當我胡說八道。但在這之前,你少拿境界說事啊。”

劉景龍笑呵呵道:“二掌柜不光是酒水多,道理也多啊。”

陳平安有些愧疚,趕緊道:“過獎過獎。”

陳平安不再跟劉景龍瞎扯,萬一這傢伙真鐵了心要說道理,陳平安也要頭疼。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開口問道:“是先去見我大師兄,還是先去寧府?”

崔東山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先生你們可以先去寧府,先生的大師兄,我一人拜會便是。”

陳平安想了想,也就答應下來。

崔東山突然說道:“大師姐,你借我一張黃紙符籙,為我壯膽。”

裴錢其實這會兒很是雲裏霧裏,師父哪來的大師兄?

關於此事,陳平安是來不及說,畢竟密信之上,不宜說此事。崔東山則是懶得多說半句,那傢伙是姓左名右還是姓右名左自己都記不清了,若非先生剛才提及,他都不知道那麼大的一位大劍仙,如今竟然就在城頭上風餐露宿,每天坐那兒顯擺自己的一身劍氣。

裴錢從袖子裏摸出一張黃紙符籙,交給崔東山後,提醒道:“師父的大師兄,豈不就是我的大師伯?可我沒給大師伯準備禮物啊。”

崔東山板著臉說道:“你那天上掉下來的大師伯,人可凶了,腦闊(殼)上刻了五個大字:人人欠我錢。”

裴錢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別聽他瞎扯,你那大師伯,面冷心熱,是浩然天下劍術最高的。回頭你那套瘋魔劍法,可以耍給你大師伯瞧瞧。”

裴錢膽戰心驚道:“師父你忘了嗎?我先前走路就不穩,現在腿又有些隱隱作痛哩,夢遊磕着了不知道啥個東西啊,耍不出那套微不足道的劍法,就不要讓大師伯看笑話了,對吧?”

白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記五雷轟頂——夢遊磕着了,磕着了東西……

劉景龍忍住笑,帶着白首去往城頭別處,白首如今要與太徽劍宗子弟一起練劍。

離去之時,白首生平第一次覺得練劍一事,原來是如此的令人倍感愜意。

陳平安祭出符舟,帶着裴錢三人一起離開城頭,去往北邊的城池。

既然先生不在,崔東山就無所顧忌了,在城頭上如螃蟹橫行,甩起兩隻大袖子,撲騰撲騰而起,緩緩飄然而落,就這麼一直起起落落,去找那位昔年的師弟,如今的師伯,敘敘舊。敘舊敘舊敘你娘的舊咧,老子跟你左右又不熟。他娘的當年求學,若非自己這個大師兄兜里還算有點錢,老秀才不得囊中羞澀萬萬年?你左右還替老秀才管個狗屁的錢。

只不過老秀才當年有了像模像樣的真正學塾,卻也不是他的功勞,畢竟寶瓶洲離着中土神洲太遠,自己家族那邊起先也不會寄太多錢。真正讓老秀才腰桿硬了,喝酒放開肚子了,今兒買書明兒買紙筆,後天終於給湊齊了文房四寶、各色清供的,還是因為老秀才收了第三個入室弟子。那傢伙才是同門師兄弟當中,最有錢的一個,也是最會孝敬先生的一個。

“小齊啊,怎麼突然想學棋啦?好事哇,找你大師兄去,他那棋術,還是勉強可以教人的。就是學塾里棋盒棋盤尚無啊,琉璃齋的棋盒棋子,絳州出產的馬蹄坊棋墩,雖然離着學塾可近了,但是千萬別買,實在太貴了。真的別買,寧肯走多千步路,莫花一枚冤枉錢。”

“好的,先生。”

“小齊啊,先生最近臨帖觀碑,如有神助,篆書功力大漲,想不想學啊?”

“知道了先生,學生想學。”

“小齊啊,讀過二酉翻刻版的《妙華文集》了吧?裝幀、紙張這些都是小事,差些就差些,咱們讀書人不講究這些花哨的。可是先賢書籍,學問事大,脫字、訛字嚴重,便不太妥當啊。一字之差,許多時候,與聖賢宗旨,便要隔着萬里之遙,我們讀書人,不可不察啊。”

“先生有理,學生明白了。”

當然,那個傢伙更是最喜歡告刁狀的,一告一個準。

“左師兄又不講理了,先生你幫忙看看是誰的對錯……”

“啥?這個混賬玩意兒,又打你了?小齊,先將鼻血擦一擦,不忙着與先生講理。走走走,先生先帶你去找你二師兄算賬去。”

“先生,左師兄方才與我解析一書之文義,他說不過我,便……”

“咋個額頭起包了?造反造反!走!小齊,你幫先生拿來雞毛撣子,戒尺也帶上!小齊啊,板凳就算了,太沉了些。”

“先生……”

“走!找你左師兄去!”

“先生,這次是崔師兄,下棋耍賴,我不想跟他學下棋了,我覺得悔棋之人,不算棋手。”

“啊?”

“先生悔棋,是為了給學生教棋更多,自然不算的。”

“走,這次咱們連板凳也帶上!倒也別真打,嚇唬嚇唬他,氣勢夠了就成。”

……

讀書之人,治學之人,尤其是修了道的長壽之人,陳年舊事,其實很多。

崔東山不是崔瀺那個老王八蛋,崔東山會經常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尤其是故人的故事。

每次那個人告狀坑師兄,或是自己被先生坑,當年那個大師兄,往往就在門口或是窗外看熱鬧。所以是親眼所見,是親耳所聞。

崔東山比誰都清楚一件事——所有看似無所謂了的過往之事,只要還記得,那就不算真正的過往之事,而是今日之事,將來之事,此生都在心頭打轉。

不知不覺,崔東山就來到了左右附近。

左右依舊閉目養神,坐在城頭上,溫養劍意,對於崔東山的到來,別說什麼視而不見,根本看也不看一眼。

崔東山跳下城頭,走到離着城頭和那個背影約莫二十步外的地方。白衣少年一個蹦躂跳起來,雙腿飛快亂踹,然後就是一通王八拳,拳拳朝向左右的背影。

挪個地兒,繼續,全是那些名震江湖的江湖武把式,拳腳霸氣。偶爾騰空之時,還要來個使勁彎腰伸手點腳背,想必姿勢是十分的瀟洒絕倫了。

最終一個極其漂亮的金雞獨立,雙手攤掌,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動作,打完收工,神清氣爽。

一百招過後,以小小玉璞境修為,就能夠與大劍仙左右不分上下,打了個平手,在劍氣長城,也算討了個不大不小的開門紅。

左右甚至都懶得轉頭看那白衣少年一眼,淡然問道:“你是想被我一劍砍死,還是多幾劍剁死?”

“大師姐,有人威脅我,太可怕了。”啪的一聲,崔東山往自己額頭貼上那張符籙,“哦”了一聲,道,“忘記大師姐不在。”

左右伸手一抓,以劍意凝聚出一把長劍。

他甚至都不願真正拔劍出鞘,身後此人,根本不配。

你崔瀺可以無愧寶瓶洲,無愧浩然天下,但是你沒資格說自己無愧先生!

文聖一脈,從那一天起,我左右才是大師兄。

崔東山扯開嗓子喊道:“對自己的師侄,放尊重點啊!”

左右仗劍起身。

相較於倒懸山看門小道童那種山嶽矗立之巍峨氣象,左右的起身,雲淡風輕。劍氣太重太多,劍意豈會少了,幾近與天地大道相契合罷了。

天地隔絕。

崔東山一歪脖子,嚷道:“你打死我算了,正事我也不說了,反正你這傢伙,從來無所謂自己師弟的生死與大道。來來來,朝這兒砍,使勁些,這顆腦袋不往地上滾出去七八里路,我下輩子投胎跟你姓右。”

左右轉過頭,道:“只是砍個半死,也能說話的。”

崔東山換了一個姿勢,雙手負后,仰頭望天,神色悲苦,嘴裏念叨道:“噫吁嚱,嗚呼哀哉,長咨嗟!”

左右轉過身。

崔東山趕緊說道:“我又不是崔瀺老王八蛋,我是東山啊。”

這一天,有個好似白雲飄蕩的少年,被一把由精粹劍意凝聚而成的三尺長劍,直接挑下城頭,墜落在七八里之外的大地之上。

左右重新盤腿而坐,冷笑道:“這是看在我那小師弟的分上。”

左右皺了皺眉頭,那位老大劍仙來到了他身邊,笑道:“先前那點異象,察覺到了吧?”

左右點點頭。

若非如此,崔瀺,或者說是如今的崔東山,估計不敢單獨前來見自己。

陳清都感慨道:“那是你小師弟的心聲,你劍術不高,聽不見而已。”

左右面無表情道:“前輩這麼會說話,那就勞煩前輩多說點?”

陳清都搖頭道:“我就不說了,若是由我來說那番話,就是牽連三座天下的事了。”

先前,那個陳平安與弟子一起行走城頭之上,他有心聲,未曾開口道出,只是不斷激蕩於心胸間。

竟是只靠心聲,便牽扯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小動靜。

陳清都感慨道:“年輕真好啊。”

那個年紀真不算大的年輕人,方才有過一番自言自語:

“諸位莫急。”

“且容我先躋身武夫十境,再去爭取那十一境。”

“那我便要問拳於天外。”

“且容我躋身飛升境。”

“問劍白玉京!”

那個年輕人,這會兒正一臉尷尬地站在寧府大門口。

有了兩個意外。

一個是寧姚竟然打斷了閉關,再次出關,站在門口迎接他們一行。

再就是,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見着了寧姚,二話不說,咚咚咚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

陳平安無奈道:“裴錢,是不是有點過了?”

裴錢沒有起身,只是抬頭,喊了一句:“裴錢拜見師娘大人!”

陳平安立即繃著臉,不過分不過分,禮數恰到好處。

最尷尬的其實還不是陳平安,是曹晴朗啊。

曹晴朗這會兒作揖吧好像禮數不夠,跪地磕頭吧更於禮不合,不像話啊。

寧姚扯住裴錢的耳朵,將她拽起身,等裴錢站直后,她有些笑意,用手心幫裴錢擦去額頭上的灰塵,仔細瞧了瞧小姑娘,笑道:“以後哪怕不是太漂亮,至少也會是個耐看的姑娘。”

裴錢眼淚嘩嘩流,抽了抽鼻子,那叫一個誠心誠意,道:“師娘的眼光咋個這麼好,先是選中了師父,現在又這麼說。師娘您再這樣,我可就要擔心師父配不上師娘了。”

寧姚眼角餘光瞥向一旁的某人,陳平安立即點頭道:“這種擔心,是極有道理的。”

寧姚轉移視線,對那儒衫少年笑道:“你就是曹晴朗吧?比你家先生更像個讀書人。”

曹晴朗這才作揖致禮,道:“拜見師娘。”

寧姚點點頭,然後與那種秋抱拳道:“寧姚見過種先生。”

種秋抱拳還禮,笑道:“落魄山供奉種秋,多有叨擾了。”

裴錢突然記起一件事,摘下包裹,小心翼翼掏出那支小楷毛筆,還有那張彩雲信箋,踮起腳尖,雙手奉送給師娘。然後再踮起腳尖幾分,與寧姚小聲說道:“師娘大人,彩雲信箋是我挑的。師娘你是不知道,之前我為了買這個在倒懸山走了老遠老遠的路,再走下去,我害怕都要掉海里去嘍。另外那個是曹晴朗選的。師娘,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們不願意多掏錢啊,實在是身上錢帶得不多。不過我這個貴些,三枚雪花錢,他那個便宜,才一枚。”

曹晴朗撓撓頭。陳平安與種秋相視一笑。

寧姚看了眼小楷篆文,一看就是小姑娘早先打算送給自己師父的。寧姚揉了揉裴錢腦袋,然後對那拘謹少年笑道:“曹晴朗,見面禮先欠着,以後我會記得補上。”

曹晴朗撓撓頭,再點了點頭。

裴錢目瞪口呆。

哦豁!師娘這眼光,幾百個裴錢都拍馬不及啊!

難怪師娘能夠從四座天下那麼多的人里,一眼相中了自己的師父!

裴錢跟在寧姚身邊,走在最前頭,嘰嘰喳喳個不停。

師娘的家,真是好大的一個宅子。

陳平安與曹晴朗並肩而行,種秋有意無意獨自一人走在最後。

陳平安對曹晴朗輕聲笑道:“接下來得閑工夫,你就幫先生一個小忙,一起刻章。”

曹晴朗點頭說好。

看裴錢暫時顧不上自己,有了師娘就忘了師父,也沒啥。陳平安手腕一擰,偷偷將一把小刻刀遞給曹晴朗,提醒道:“送你了,最好別給裴錢瞧見,不然後果自負。”

曹晴朗笑着說道:“知道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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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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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年紀輕輕二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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