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上白玉京
·第三章·
天上白玉京
陳平安已經遠離寶鏡山。為了走這趟,他已經偏離青廬鎮路線頗多。
看來碰運氣這種事,確實不太適合自己,如果換成陸抬或是李槐,就不好說了。
離開寶鏡山後,陳平安依舊揀選崇山峻岭,逐漸往青廬鎮靠攏。那隻金丹陰靈和麾下鬼物遲遲沒有露面,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當初自己在烏鴉嶺一役沒有刻意隱藏實力,以范雲蘿這位金丹為首的膚膩城一方簡直就是兵敗如山倒,相信那撥能夠在鬼蜮谷流竄多年的“馬賊”是不會主動來觸霉頭的。
北行之路,山水無礙,許多可能會導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謹慎,遠遠瞥一眼陳平安便縮回山林巢穴。例如那鐵索橋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對於那對道侶而言,興許只需要打了個照面,都不用他們冒險過橋,就會是一場殺身之禍。
這一天黃昏,陳平安在一片桃樹林內歇腳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舊桃花盛開的道理。只是陳平安這趟負劍遊歷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沒有古怪。
桃林外豎立有高矮不一的兩塊石碑,像是慪氣較勁的一對鄰居,分別篆刻有“大圓月寺”“小玄都觀”字樣。如果不是“玄都觀”之前還有個“小”字,陳平安打死都不會走入桃林,因為那座真正的玄都觀是青冥天下一處膽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傳聞道老二在成為一脈掌教后,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動用那把仙劍就是在玄都觀內。
雖然確定石碑上撰寫的“小玄都觀”絕非那座名氣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貫耳的道門聖地,可陳平安入林之前還是腳踩飛劍初一、十五升空俯瞰,發現這片佔地不下千畝的廣袤桃林應該並無任何寺廟道觀建築。
這處桃林,《放心集》並無一字記錄,想必並無凶鬼大妖。
陳平安發現四周竟然沒有半根桃木枯枝,頭頂唯有誇張的蔭翳,桃花芬芳,已經不是怡人,聞久了,幾乎濃郁到了膩人的地步。他摘了斗笠盤腿而坐,雙指從袖中拈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輕輕一搓,符籙緩緩燃燒,與鬼蜮穀道路上的燃燒速度無異。
看來此地陰煞之氣確實一般,只是這桃林瀰漫的香味有些過分。陳平安鬆開雙指,彎腰將符紙放在身前,然後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運轉那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遊走各處氣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氣侵體,自己陰溝裏翻船。
地底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女子笑聲,陳平安置若罔聞。
笑聲漸停,改為嫵媚言語:“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紅帳,嗅我髮絲香,艷福不淺。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這兒,生生世世。”
陳平安睜開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蕩漾起一層蒸騰水霧,卻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來晃去。
陳平安有些訝異:“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這隻桃魅的存在?”
整片桃林開始緩緩搖曳,如一個個粉裙佳人翩翩起舞,好似這桃林千萬株真是她的頭髮而已。
陳平安發現自己視野中的景象開始微微搖晃。
桃魅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嬌笑不已,誘人嗓音透出地面:“當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還能如何?小郎君長得如此俊朗,卻笨了些,不然真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後,她突然收斂笑意,詢問道:“咦,你怎的能夠身不動,心也不動?難道是個沒剃光頭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陳平安笑道:“再裝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樹,當是練劍,讓你當尼姑了。”
桃魅不怒反笑,雀躍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劍術。”
陳平安舉目望去。一個手挽拂塵的小道童縮地成寸一掠而來,唇紅齒白,真氣淋漓,遮掩不住的靈性流溢氣象,竟是一位即將躋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小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陳平安:“此處是師父與道友相鄰結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已是鬼蜮谷公認的世外桃源,素來不喜外人打攪,便是白籠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會輕易入林。你一個歷練之人,與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離去!”
那桃魅顯然十分敬畏這小道童,嘀嘀咕咕,略帶憤懣:“什麼世外桃源,不過是用了仙家神通將我強行拘押此地,好護着那道觀寺廟的殘餘靈氣不外瀉。”
“放肆!”小道童面露厲色,拂塵一揮,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間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處悶悶哀號,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陳平安有些瞭然。鬼蜮谷內,肯定會有一些不懼陰煞之氣的得道高人在這裏紮根,反過來還要靠着那浩浩蕩蕩充塞天地間的充沛陰氣砥礪道行。
小道童猶不解恨,又是拂塵一旋,雷電交加,交織出一張仙家漁網,沒入地面,地底下頓時響起轟隆隆的聲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師父開恩,你這隻會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夠在鬼蜮谷立足?還要偷聽我師父與道友論道說法,憑此機緣,才緩緩修行到龍門境,你這忘本的精魅……”
那桃魅哀號不已,苦苦祈求出手凌厲的小道童法外開恩。
小道童越說越惱火,拂塵又動,竟是惹來了雲海高處的異象,就要降下一道門派秘藏的天雷教訓那桃魅。陳平安只得開口道:“小道爺息怒,我這就離開桃林。”
一片烏雲離開雲海,獨自緩緩沉下,雷電穿梭,氣勢驚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們在這桃林修行,你誤闖此地,早就給這隻擅長先天媚術的桃魅吸光陽氣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兒,濫起憐憫之心。師父說得對,你們這些日日在外邊浸染紅塵的凡夫俗子……”
陳平安一腳後撤,向那雲海高處一拳迅猛遞出,以雲蒸大澤式將那蓄勢待發的雷雲打散,氣機四散而開,如山風涌動,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艷紅桃花更是紛紛如雨落。
小道童皺眉不語。他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罷了:如此年輕的武道小宗師?觀其方才一拳的氣象,凝練且恢宏,雖然尚未躋身金身境,但是相差不遠了。
不過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嘗不是“如此年輕”的一位龍門境修士。雖說因為太早躋身洞府境,當時師父闡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機,問他是否要藉此機會保持容顏。當時他年少無知,覺得身體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礙以後修道,那麼不再“生長”也不壞,從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後這一甲子當中,“小道童”差點悔青了腸子,怎麼也該讓身體成長到男子及冠模樣再“停步”才對。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偶遇女童模樣的范雲蘿都十分煩躁,那老和尚還要火上澆油,調侃他與范雲蘿真可謂金童玉女。
陳平安收拳后,笑道:“你講的道理是對的,但是講理一事,如果真是為了對方聽得進去,而不是只求一個自己的心安理得,那麼心態與口氣也很重要。心平氣和一些,總不是什麼壞事。”
那隻差點被嚇破膽的桃魅趕緊附和道:“有理有理,這話應該聽上一聽。”
小道童手臂挽着那把以英靈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猶豫不決。一言不合打打殺殺,這不是小玄都觀道人該做的事情。可對方既然是來鬼蜮谷歷練的武夫,雙方切磋一番,總沒有錯吧?師父不會怪罪吧?
就在此時,一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來,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聲道:“徐竦,真君請這位公子去觀內一敘。”
名為徐竦的小道童怒道:“這傢伙何德何能,能夠進咱們小玄都觀?!”
金甲力士對他的火冒三丈視而不見,已經轉頭望向剛剛戴好斗笠的陳平安:“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請,若是不急着趕路,可以去我們小玄都觀飲一杯千年桃漿茶。”
陳平安抱拳婉拒道:“誤入桃林,已是打攪你家真君清修,實在不敢去貴觀叨擾,就此離去。”
金甲力士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後若是再想入觀飲茶,只管來此號令桃魅,讓其領路。”
陳平安轉身離開桃林。
徐竦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頭才喝過三次的桃漿茶!”
桃魅在地底下諂媚道:“是哩是哩,這人好生不長眼,天大福緣也給錯過了。下次再來桃林,我便躲起來,再不見他了。”
徐竦怒道:“師父法旨,你也敢兒戲?!”
桃魅立即求饒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
一座遍植桃樹的古雅道觀內,一位鶴髮童顏的老道人正與一位乾瘦老僧相對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卻披着一件異常寬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這一拳如何?”
老僧緩緩道:“過剛易折。”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的茶,又問:“你覺得這杯桃漿茶需不需要留着?你猜那年輕人會不會重返桃林,來這觀中一飲而盡?”
老僧神色木訥:“言多必失。”
老道人未戴道冠,系有逍遙巾而已,身上道袍老舊尋常,也無半點仙家風采。他輕輕嘆息:“壁畫城三位神女已經走出畫卷,各隨其主。又有別洲上五境修士與那賀小涼聯袂闖入鬼蜮谷,去往京觀城。楊崇玄還有抓住福緣的跡象,如果那蒲禳再折騰出一點動靜,惹了竺泉親自出手,這鬼蜮谷徹底亂成一鍋粥后,咱們這處僅剩的世外桃源,說不定也要與清凈無緣了。”
老僧點頭道:“真君遠見。”聽到“蒲禳”二字之時,他心中默念,佛唱一聲。
老道人其實已經察覺到對方的心境異樣,只是雙方知根知底,無須多說。
老道人舉目望去:“你說於我們修道之人而言,連生死界限都模糊了,那麼天地何處才不是牢籠?越不知道,越易心安,知道了,如何能夠真正心安?”
老僧思量片刻,低頭合十,露出那一雙乾枯卻呈現出金黃色的手掌:“貧僧佛法尚且撐不起這件袈裟,如何能見佛祖,如何能問一問這千古疑難?”他緩緩起身,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老道人不與這位老友講究繁文縟節,點頭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返回了那座大圓月寺,與小玄都觀如出一轍,都是桃林當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除非元嬰,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轉千年,也見不着、走不入。
寺廟內梵音裊裊,有老和尚在蒲團上坐定,有中年僧人在廊道上低頭緩行,有小沙彌在樹下勤快掃地,各自忙碌,兩兩之間,並無言語交匯。
老僧站在原地,視野中,那些僧眾其實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繞過了那座雲霧瀰漫不見金佛的大雄寶殿,老僧雙手合十,神色虔誠,默默向前行去。這位金身羅漢幾乎大圓滿的老僧身旁,陸陸續續,有五名與他眉眼相似卻年齡懸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憑空出現,各有問話。老僧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前行。
一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為何不飲下那杯桃漿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數年修行,離着西方凈土佛國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名中年僧人怒氣沖沖,對着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麼佛法?鬼蜮谷那麼多魑魅魍魎,為何不去超度!”
一名身披華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視老僧,嗤之以鼻:“這般苦修,非是正法。”
一個年齡相貌與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輕聲問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後一名身材修長的年輕僧人,背對着始終步伐堅定、緩緩前行的老僧,望向一處桃花爛漫的竹木藩籬,痴痴念道:“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
老僧身形微滯,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後又恢復平常腳步。
若是不抬頭看,凡夫俗子進了這座寺廟,只會覺得陽光普照。其實一抬頭,就會看到是一輪鉤月懸空的光景。
小玄都觀內,老道人來到一棵高聳入雲的桃樹下,蹲下身,雙指拈出一些泥土,輕輕搓動。這泥土是那山上修士夢寐以求的萬年土,重如金鐵。
老道人沉默無言。
土壤實則也有年歲一說,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動如山,其實不全然。歸根結底,還是俗子陽壽有數,光陰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長遠。所以佛家有雲,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而大圓月寺那個老僧便以此作為禪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賞月。至於這位老道人,則是看得更靜一些,看這些泥土死物的歲月變遷。
道觀寺廟為鄰,與那老僧更是各說各法已千年,還是沒能爭出個高低。現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還是老僧先證菩薩了。
徐竦戰戰兢兢地來到師父身邊,發現師父正在沉思,便噤口不言。
老道人沒有轉頭,開口笑問道:“在觀外,非但沒能抖摟威風,還給一個年輕武夫教訓了一通,你覺得他那番話說得有理嗎?”
徐竦手捧拂塵,悶悶不樂道:“說得有理,與我何干?”
老道人點點頭,丟了土壤,以潔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抹平,站起身後,說道:“有靈萬物,以及有情眾生,漸次登高,就會越來越明白大道的無情。你要是能夠學那龍虎山道人斬妖除魔、日行善事、積攢功德也不壞,可隨我學無情之法,問道求真,是更好。無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濫殺無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時成歲,天地有常。”
徐竦鄭重其事地向師父打了個稽首。
老道人轉頭望向大圓月寺方向,輕聲道:“貪嗔痴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頭苦修,那終究不是正法禪定,而是邪定。”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邊:“徐竦,你若是暫時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嘗試一下,選擇當個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記,涉世行善,跟這個世道還給你的好與壞關係不大。殊途同歸,這也是無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徐竦搖頭道:“做不來那種好人。”
老道人不置可否。
徐竦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正的玄都觀也是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開嗎?”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該待在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親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頭師父讓桃魅馱山而走,離了鬼蜮谷后,你可以先去那姓賀的年輕宗主身邊修行,再找機會去往青冥天下,拜訪玄都觀的機會自然會更大一些。”
徐竦使勁搖頭道:“不去不去!師父在哪兒修道,我就在哪兒修行。”
老道人拍了拍他的腦袋,他笑眯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記起,已經好久不曾喝過一碗搖曳河的陰沉茶了。千年過後,想來滋味只會更加綿醇。”
暮色陰沉,距離青廬鎮已經不算太遠,兩百里路途而已。
陳平安此時正途經一座幽綠湖泊,先前在遠處山頭看到這邊燃起一堆篝火,他便趕了過來。若是遇上了夜遊的陰靈,正巧可以打殺了賣錢。
這趟鬼蜮谷之行,歷練不多,只在烏鴉嶺打了一架,在桃林不過遞了一拳而已,可掙的錢倒不算少。那件膚膩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還有十幾具價值不菲的瑩瑩白骨,至於後者具體能賣出什麼樣的價格,還不好說。而寶鏡山深澗之水,雖然不算值錢,可好歹省去陳平安一些小麻煩。之前一口氣喝下了兩斤,然後呼吸吐納,心神沉浸,以內視之法,心神進入水府中,那些綠衣童子們頗為雀躍開懷。
湖邊所見讓人有些意外,竟是那帶着兩名扈從的俊逸少年,應該是打算在湖邊歇腳過夜。
陳平安算了算腳力和路線,猜測對方應該是去過了蘭麝鎮后,遊覽完畢,便重新沿着“官路”直奔青廬鎮而來,所以與繞來繞去的自己碰了頭。那麼這座不起眼的小湖,應該就是《放心集》上說的銅綠湖了,與附近的銅官山是成雙成對宛如道侶的山水。
銅綠湖裏邊有兩種魚極負盛名,只是垂釣不易,規矩極多,陳平安當時在書上看過了那些煩瑣講究后,只好放棄。
其中一種魚鱗金黃的蠃魚,生有雙翼,音如鴛鴦,極其名貴珍稀,百年不遇。傳說蠃魚都是成雙成對出現,只要捕獲其中一尾,另外一尾就會自行上岸進入魚籠,食之可以不受世間任何夢魘糾纏,因此一對巴掌大小的蠃魚能夠賣出兩枚穀雨錢。
此外就是銀色的鯉魚,這種銀鯉號稱一年長一斤,百年之後,在水中氣力極大。銀鯉不似蠃魚,並非銅綠湖獨有,被修士譽為小湖蛟,血肉鱗片皆無奇異,只有一處奇妙,那就是屬於蛟龍後裔旁支的銀鯉在存活百年之後會生出兩根蛟龍之須,寸余長,之後每過三百年增長一寸,若是能夠長到一尺長,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寶了。煉製縛妖索和拂塵,增添此物,最是錦上添花,妙用無窮。
只不過陳平安闖過蛟龍溝,去過倒懸山,知道世間猶有道人以貨真價實的蛟龍之須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塵,所以對於在銅綠湖極難撞見的蠃魚和銀鯉並沒有什麼太重的覬覦之心,因為太耗光陰。《放心集》上的所有捕獲記錄都耗時極長,動輒幾個月乃至半年,其間還需要與兩種仙家魚類鬥智斗勇,而且經常會失之交臂。
相較於銅綠湖,陳平安還是對銅官山更寄予希望,那邊有血統不純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出沒。
陳平安出現后,少年神色自若。
那個佩刀挎弓的六境女武夫挪了挪位置,擋在主人和那名不速之客之間。
黑袍老者始終面無表情,一手持杏黃瓷酒壺,一手持一大塊醬肉,細嚼慢咽。
陳平安便在遠處拾取枯枝,也點燃一堆篝火。
那主僕三人顯然是奔着銅綠湖而來,黑袍老者吃過酒肉后,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節節青翠晶瑩的綠竹,然後拼湊出一根極長的釣竿,魚線纖細如髮,金色魚鉤卻大如手掌。少年也沒閑着,捲起袖口,蹲在水邊,準備打窩的餌料。他在一隻打木盆內使勁搓動,時不時加一勺湖水,還要取出一隻瓷瓶,倒入幾滴腥味極重的硃紅色水珠。
陳平安本就喜好釣魚,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女武夫在少年身邊低聲言語,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額頭汗水,回應了幾句,女武夫便起身走向陳平安。
陳平安起身說道:“抱歉,並非有意窺探。”
女武夫神色冷漠,只是措辭還算溫和:“看着無妨。不過我家少爺說了,垂釣銀鯉比較忌諱岸上發出聲響,稍有動靜,銀鯉就會聞聲遠遁,所以打窩過後再半個時辰,當我們拋竿后,可能需要你我雙方都熄滅篝火,還不能隨便走動。公子若是覺得拘束,可以遠離岸邊歇息。”
陳平安點點頭,熄滅篝火,乾脆去了遠處,坐在一棵大樹上,雙手籠袖,遠觀一行三人夜間垂釣仙家魚。其間那少年見陳平安竟然直接熄滅了篝火,轉頭歉意一笑,陳平安也笑着點頭致意。
女武夫返回少年身邊,輕輕鬆了口氣。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這一盆盆打窩下去,這銅綠湖真要漲水一尺了啊。”
女武夫無奈而笑。垂釣大澤巨湖當中的奇異魚類,打窩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錢,魚類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釣客一擲千金。自家少爺是從來不吝嗇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傳,少爺就有了“袁一尺”的綽號。
陳平安雖然離着遠,但是看得出來,那個渾身富貴氣的少年光是打窩一事就砸下了一大筆本錢。不是幾枚雪花錢的事情,說不定一兩枚小暑錢都有了。
打窩之後,那三人便開始安靜等待。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山澗水,開始閉目養神,等那黑袍老者開始拋竿才睜眼。呼嘯成風,魚線拋出一個巨大弧度,遠遠墜入銅綠湖中央地帶。
長夜漫漫。夜釣大魚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個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條花梨木小凳上,雙手托着腮幫,哈欠不斷。
女武夫依舊站在少年身後,防備着遠處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下山遊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兩個時辰后,少年已經開始打瞌睡。黑袍老者幾次輕輕提竿散餌,然後繼續拋竿,耐心極好。那女武夫更是紋絲不動。
陳平安靠着樹榦,仰頭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雲海蒼茫間。浩然天下有千山萬水,唯有一輪月。
陳平安怔怔出神。聽說山上有許多仙人手筆的神仙圖,一幅畫卷上會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開花謝。天地怎麼會這麼大,人怎麼就這麼渺小呢?為什麼一個人長大后,就會覺得孤單呢?
陳平安輕輕壓下斗笠,遮掩面容。寧姑娘,我很好,你還好嗎?
天亮時分,那黑袍老者已經收起釣竿。銀鯉先天喜月光而畏日照,唯有夜幕中才會離開水底,四處游弋覓食,若是偶然白日咬鉤,即便被拖曳上岸,通靈的銀鯉也會選擇玉石俱焚,使得兩根蛟龍之須靈氣消散,雖然不至於徹底淪為俗物,可難免品秩大跌。
不過一行三人並未因此心灰意冷,在湖澤垂釣大魚,別說是銀鯉這等靈魚,就是尋常山野漁翁嚮往的青魚、草魚大物,一夜苦等無果都是常有的事情。老者收竿后,開始更換魚線魚鉤,尤其是魚鉤,變得異常玲瓏精巧,只有拇指大小。那少年也開始重新調配窩料,耗錢更巨,大概是要垂釣更為稀罕的金色蠃魚了。
少年記起一事,轉頭望向那棵大樹,喊道:“道友,想要釣起蠃魚,純粹靠運氣,並無任何禁忌,要不要一起去湖心垂釣?我有竹筏,咱們可以一同筏釣。”
女武夫有心阻攔,已經來不及。
少年取出一枚大如稚童手掌的厚重銅錢,雙手手心輕輕摩挲一番,憑空變出一隻手指長短的袖珍竹筏。少年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後丟入湖中,竹筏驀然變大,湖水盪起一陣漣漪。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躍下樹枝,往岸邊走去。
女武夫以聚音成線之術提醒黑袍老者那年輕人也是個武夫,而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昨夜此人在樹上睡覺,呼吸綿長,如潺潺流水,拳意純粹且凝練,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武夫之酣眠,一般只有躋身煉神三境之後才可以達到似睡非睡的境地,拳意流淌全身,如有神靈庇護,所以這個年輕遊俠多半是位豪閥子弟。”
黑袍老者以心湖漣漪回應:“我只擔心那些來路不正的地仙野修,若是個造詣高的年輕武夫,反而不用太過擔心。我們三郎廟最不怕那些不長腳的山頭。放心吧,垂釣,我會多盯着點他,少爺身上又同時穿着法袍和甲丸,能夠抵禦金丹劍修兩次傾力一擊,出不了紕漏。”
陳平安走上竹筏,女武夫嫻熟撐篙,竹筏緩緩划向湖心。坐在少年主動遞過來的板凳上,陳平安道了一聲謝,從咫尺物當中取出自己的釣竿,特製餌料自然是只能與那位少爺借了。女武夫眼神微微異樣,武夫隨身攜帶方寸物可不常見,果然是一位豪閥公孫。老者倒是不以為意,神色自若,還跟自家少爺一起與陳平安閑聊了起來,雙方都心有靈犀,不提姓名家世。
一位身穿法袍行走四方的武夫,這就意味此人確實尚未躋身武道煉神三境。
那出身顯貴的少年郎顯然是沒怎麼走過江湖的,與陳平安一起拋竿后,直截了當地道:“這位公子,我就覺得我們這些真心喜歡釣魚的少有壞人,你覺得呢?劉爺爺與樊姐姐對你處處提防,我覺得不太好。”
黑袍老者猶然悠哉,從木盆中拈起一些餌料,隨手拋入湖中,可那姓樊的女武夫便有些尷尬。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醞釀片刻,講了個折中的說法:“壞人可能也有,但肯定少些。下山歷練,不管如何謹慎,都不過分。”
少年搖搖頭,嘆了口氣:“我曉得你這話是出於好心,只不過從我家太爺爺到爺爺,再到我爹娘,每次我離家,他們的口氣都是這般,我實在是有些煩了。”
陳平安就不說話了。一場萍水相逢而已,他人家事,說什麼都不合適。不過這少年,是不是太不見外了點?得是多好的家世,才能如此心大?
陳平安心思微動,只是故意無所察覺,依舊盯着湖面。
黑袍老者轉頭望向遠方,微笑道:“少爺,披麻宗杜文思快要來了。我們先前在蘭麝鎮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對不上,害怕我們出了意外,他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煩這些應酬往來,意氣相投的同輩還好,若是祖輩們的關係,他實在是不擅長打點。
那女武夫輕聲道:“少爺,聽說杜文思性情溫和,與世無爭,當年離開骸骨灘遊歷北方,路過咱們家門口,與老太爺投緣,成了忘年交,想必也會與少爺你聊得來。”
少年點點頭,朝她做了個鬼臉,笑道:“樊姐姐,出門在外的禮數我還是懂的。”
女武夫眼神溫柔,嘴角翹起。
陳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得嘞,身邊這個傻小子一時半會兒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無聲言語了。
有身穿一襲雪白麻衣的練氣士逍遙御風而來,天際遠處雷聲大作,如冬雷滾滾。臨近銅綠湖后,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緩御劍速度,其實依舊不慢,但是動靜幾無。他沒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選擇站在岸邊安靜等待,也未開口說話,應該是害怕驚擾銅綠湖中的游魚,一看就是個好脾氣的。
陳平安就要收起釣竿,不承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還想釣魚就接着釣,這竹筏留給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廬鎮,再回這銅綠湖釣銀鯉。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門收放竹筏的口訣,簡單得很,回頭你捎去青廬鎮,隨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我要馬上趕路。這次登筏垂釣,本就是為了散心。”
少年還不至於強行要求別人接受自己的美意,一起返回岸邊后便收起了竹筏,向杜文思行禮后,燦爛笑道:“三郎廟袁宣,見過杜叔叔。”
杜文思笑着點頭:“我就猜到你會在銅綠湖垂釣,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來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來。你太爺爺如今身體還好?”
袁宣笑道:“硬朗着呢。”
杜文思也笑了起來。
陳平安抱拳告辭,與杜文思視線交匯的時候,雙方几乎同時點頭致意。
陳平安走出沒幾步,袁宣就追上他,輕聲道:“若是去往青廬鎮,最好走那條官路,繞歸繞,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經過那片大妖橫行的蠻瘴之地,一個個裂土為王,膽子奇大,竟然合稱‘六聖’,抱團成勢,聯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幾位城主,很是兇悍。城池鬼物和這伙妖怪經常往來廝殺,沙場交鋒似的,據說還有隻大妖專門搜羅兵書,成天鑽研兵法,倒也滑稽。”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釣成功,漁獲大豐,蠃魚、銀鯉一併收入囊中。”
袁宣使勁點頭,先前說漏了嘴,便乾脆自我介紹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廟弟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陳平安,來自東寶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實聽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別洲人氏了。”
陳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話?”
陳平安說道:“客氣話。”
袁宣哈哈大笑,開心不已。就說嘛,天下釣友是一家,沒啥壞人。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釣,自然都是被精於此道的太爺爺帶出來的。太爺爺老早就說過,智者樂水,嗜好垂釣更是難能可貴,因為智慧機敏之人反而最難心定,而釣魚就最講求一個“定”字。
雙方就此告別。三郎廟袁宣主僕一行跟隨杜文思沿着那條官路去往青廬鎮,陳平安則去往銅官山,會一會那兒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領教領教他們的銅皮鐵骨。
至於袁宣所在的三郎廟,陳平安在龍泉郡查閱北俱蘆洲風土人情的時候就已經有所了解。三郎廟是北俱蘆洲一間最大的兵器鋪子,口碑極好,名副其實的交友遍天下。當然,三郎廟修士最著名的,是一個個都很能打。
難怪袁宣會如此單純心善,與老龍城范二有些像,似乎跟在倒懸山擁有一座猿蹂府的皚皚洲劉幽州也有些相似。一個能夠讓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讓金丹地仙杜文思親自迎接的三郎廟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澤精怪,在他眼中,當得起“大妖”“兇悍”這類措辭?說到底,還是在善意提醒他陳平安。
有錢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世道就能太平許多吧。只可惜書簡湖黃鶴、桐葉洲大泉王朝邊陲客棧遇到的三皇子劉茂,還有那個風雪夜殺陳平安不成反被殺的皇子,這樣的權貴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殺,也皆殺,似乎總是殺不幹凈的,這些順着各自脈絡走到高位的貨色只會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風吹又生。是世間齊先生這樣的人太少太少,還是崔瀺這樣的人必須存在?
陳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蕪小路上,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卻發現裏面是那山澗水了,而不是酒。他回望一眼自己在日照下的背影,腳尖一點,在枯黃茅草上飛掠,直奔銅官山而去。
鬼蜮谷六聖之一的搬山大聖就出身銅官山,那隻搬山猿肉身淬鍊得無比強橫,使一雙流星錘。
與陳平安分道揚鑣的袁宣那邊,當少年發現杜文思是個話不多的和藹長輩后,他自己的話反而多了起來,將一路上的見聞趣事都說給杜文思聽。其間杜文思有意無意轉頭看了一眼那個年輕遊俠的背影,若有所思。據說膚膩城范雲蘿在烏鴉嶺被一位年輕劍仙重創,差點沒死在對方劍下,還是白籠城蒲禳出面阻攔才沒有惹起更大的風波。不知道袁宣是怎麼與此人認識的,瞧着此人不像是個性子急躁的修士,為何如此鋒芒畢露,到了鬼蜮谷應該沒多久,就直接驚動了蒲禳?若是蒲禳執意殺人,鬼蜮谷沒誰攔得住,宗主不行,京觀城那位玉璞境英靈也未必可以。
蒲禳殺劍修,尤其狠辣,從不手軟。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風吹草動,各大城池之間的暗流涌動,便有些憂慮。冥冥之中,風雨欲來。
杜文思已經算是披麻宗最不理會修道之外俗事的練氣士,而且從宗主到同門,也有意讓他不摻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頸,可如今連他都察覺到那些蠢蠢欲動,鬼蜮谷事態的嚴重可想而知。至於膚膩城范雲蘿對外宣稱自己是她的義兄,杜文思只覺得哭笑不得,還有些佩服她能夠琢磨出如此想法,便由着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嶽,紅塵種種皆是過眼雲煙,山上的草木枯榮、山澗流淌,無須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計較。
陳平安緩緩而行,思緒飄遠,始終無法心靜。
這個世界,可能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好,但也可能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壞。
可是每一種“可能”,都意味着意外和萬一。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個人,可能都是別人牽腸掛肚的夢中人。
陳平安越來越明白那些為惡之人的心路脈絡。但是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的人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還好。
不知不覺,陳平安眼神深沉幽邃,但心頭陰霾又很快散去,只是覺得有些鬱悶。等他到了銅官山,別說搬山猿,就連一隻攆山犬都沒能碰到。估計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風遠遊動靜太大,驚嚇到了這邊的精怪鬼物。
陳平安有些無奈。若是平時,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給它嗅到了一丁點兒人味,應該會很輕易就主動現身才對。
他故意盤桓不去,以尋常五境武夫的修為四處逛盪,可大半天工夫過去了,仍是沒有一條魚兒咬鉤。他只好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歇腳,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沒點反應,便就此作罷,繼續趕路。他就不相信,之後那六聖妖物他會一隻都碰不着。
陳平安在入夜後,點燃篝火,練習劍爐立樁。就這樣坐了一宿,無事發生,他只得離開銅官山。
銅官山上一處腥臭無比的秘密洞窟中,透過一處巴掌大小的隱蔽窗口向外張望,一隻並未選擇幻化成人形的銀背搬山猿雖然行走與人無異,可嘴臉、體形與那一身絨毛仍是十分扎眼。它招招手,身後很快湊過一個賊眉鼠眼的矮小男子。
搬山猿沙啞道:“趕緊去稟報搬山大聖和那伙客人,就說這傢伙真來了,確認無誤,正是那個讓膚膩城栽了個大跟頭的傢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着一條地底通道離去,搬山猿提醒道:“記得機靈一點,揀選一條隱蔽路線,寧可繞遠路,也別撞到那人劍尖上去尋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麼,耽誤我家搬山大聖的正事,老子就將你那窩鼠子鼠孫一鍋燉了。”
矮小男子諂媚道:“絕不會誤了大事。”他沿着那條地道,在遠離洞窟的一處石壁縫隙中走出,向前一撲,恢復真身,是一隻身大如犬的黑鼠,然後開始撒腿狂奔。
鳥有鳥道,鼠有鼠路。這隻鼠精看似肥碩,實則十分矯健,穿山越嶺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飛奔。
離了銅官山地界后,鼠精還驟然鑽地消逝身形,約莫半炷香后,才從一里地外的樹根處破土而出,探頭探腦,確定無人跟蹤后,這才繼續埋頭趕路。只是鼠精怎麼都沒有想到,身後遙遙跟着一個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劍仙以及養劍葫后,往臉上覆上一張少年麵皮。鼠精已經足夠小心謹慎,只是對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籌。
正午時分,小心翼翼穿過兩隻大妖轄境接壤的邊境線,鼠精終於來到那位搬山大聖的山頭,恢復人形后,汗如雨下,氣喘吁吁。
雖說六位大聖同氣連枝,共同禦敵,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間還要拌個嘴,有點衝突摩擦沒什麼稀奇的,只是苦了他們這些修為不濟的小嘍啰,經常無緣無故就成了某位大聖爺爺的盤中餐。畢竟,將他們飽餐一頓是可以漲修為的,尤其是那些連人形都難以維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賤命一條。
山路開闊,鼠精到了自己地盤,膽氣十足,剛甩起袖子要登山,就發現另外一個方向的小路上走來一個熟悉身影,佝僂駝背,搖搖晃晃,像是個走路都不穩的鄉野老農。鼠精大喜,屁顛屁顛跑去,高聲喊道:“小的拜見老祖宗!”
老頭兒腰間纏繞一根粗麻繩索,腳穿草鞋,其貌不揚,眯眼成縫,似乎眼力不濟,耳朵也不靈,歪過頭,扯開嗓門問道:“你誰啊?說個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銅官山那邊來的,與老祖宗還沾着親呢。”
老人哦了一聲,也不拒絕鼠精的殷勤攙扶,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裏還有半點腐朽老態。他四處張望一番,厲色道:“不對勁不對勁,有人味兒,肯定是人味兒!好傢夥,真是夠鬼祟的,藏得這麼深,差點連我都給蒙蔽了。”
鼠精兩腿戰戰發抖,差點癱軟在地。敢情自己這一路,屁股後邊就吊著個傳說中的年輕劍仙?
老人咦了一聲:“跑了?”
他轉而對那徒子徒孫怒喝道:“你這廢物!給人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髒東西派來的密探,壞了我們的山水大陣,你一百條命都賠不起!”
鼠精徹底腿軟,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好在沒忘記正事,將銅官山的事情說了一遍。
老人神色變幻不定。
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聖之一,自號捉妖大仙,身為精怪卻腰纏一根縛妖索,在那縛妖索當中便藏有兩根銅綠湖千年銀鯉的蛟龍之須,捕捉尋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來,一旦敵人被束縛住,便要被活活攪爛寸寸肌膚、擰碎塊塊骨頭。老人說這樣的肉才有嚼勁,那些點點滴滴滲出的鮮血才有酒味兒。
老人猛然摘下那根縛妖索丟擲而出,如蛇扭走,四處游弋,片刻后閃電掠回,被老人握在手中:“的確跑了。”
他騰雲駕霧,不再徒步閑逛,火速去往那隻搬山猿開闢出來的洞府。
數十裡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陳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潛行。不是什麼知難而退,而是臨時改了主意。
先前尾隨那隻鼠精去往搬山大聖的山頭,遠遠看到一支隊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綁了一個大活人,是個長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腳給捆在一根竹竿上,兩個幻化人形不全的嘍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憐那文弱書生給晃蕩得氣若遊絲。
為首一隻精怪人模人樣,儒士裝束,附庸風雅,手持一把白骨摺扇在胸前緩緩扇動,扇面繪有一枝桃花。他身旁跟着個山羊須老者,一路閑聊。他們先前便是專程去接駕的,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寵信的得力幹將,經常能夠從銅臭城拐來活人,給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山羊須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爺,讀書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極好,到底是怎麼抓來的,給說道說道?”
桃扇君子頗為自得,緩緩道:“費了不少心思。這個愣頭青在銅臭城附近遊山玩水,我便上去與他聊了些詩詞曲賦,聊得盡興,騙他自己走出了銅臭城地界,半點麻煩都不會給咱們娘娘招惹,銅臭城那邊就算事後察覺,我也不理虧。”
那文弱書生顫聲道:“我是銅臭城欽點的新科進士,你們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幫忙,我幫你們多騙幾個人回來,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華的女子,都行……”
桃扇君子譏笑道:“咱們讀書人的話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結果如何?”
書生默默垂淚。
青廬鎮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銅臭城魚龍混雜,活人鬼物雜居其中,並且還能夠相安無事,相對鬼蜮谷其餘城池,銅臭城算是最安穩的一座,四周地帶罕有厲鬼凶魅,城內也規矩森嚴,禁絕廝殺。這與它臨近青廬鎮有關,準確說來,是與虢池仙師竺泉有關。
兩萬餘陽世活人世世代代紮根於此,早年是一撥門派覆滅、逃難至此的流亡修士,與銅臭城交了一大筆神仙錢,得以繁衍生息。數百年之後,眾多子嗣便安心定居於城內外,後來又不斷有散修齊聚銅臭城,類似仙家山頭附近的老百姓,與城中鬼物妖魅共處,雙方都習以為常。
只不過銅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陽壽不長,往往半百歲數就算是高齡長壽了,而銅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沒有半點修道資質,仍是生得明艷動人,不過凋零得也極快,往往二十五歲之後便呈現出人老珠黃的跡象,令人扼腕痛惜。銅臭城每年都會揀選一撥約莫豆蔻年華的秀美少女交由教習嬤嬤精心調教一番后,送往其餘城池擔任權勢陰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為拉攏手段。
銅臭城城主有個名氣半點不比他小的妹妹,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頭拋撒金錢之嬉,其中偶爾會夾雜一兩枚小暑錢。
銅臭城還有一座金鑾殿,有個小朝堂,城主一口氣封了百餘個文臣武將,六部衙門齊全,每旬都要召開朝會,有模有樣。還有科舉,只是沒有什麼鄉試會試,只有殿試,畢竟銅臭城就那麼點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城主的妹妹就自封了一個“點校宰相”的官銜,親自負責科舉出題和閱卷一事。
桃扇君子便與山羊須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邊的熱鬧事。這個出了一趟遠門的持扇精怪在銅臭城聽來些小道消息,內容十分誇張,但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他本來打算見着了避暑娘娘再顯擺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過沉悶,便娓娓道來:“據說有兩個水靈得不像話的外鄉女修,其中一個極有可能是壁畫城的騎鹿神女,她倆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膽敢直直去往京觀城,氣勢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沒有任何城主敢攔阻。直到臨近京觀城,才有一位城主動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躥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飛劍。”
山羊須老者震驚道:“乖乖,若是咱們,早給打成篩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動用一次劍床齊射,知道要消耗多少神仙錢嗎?換成咱們娘娘,才有這般待遇。”桃扇君子呵呵笑道,“言歸正傳。千鈞一髮之際,不承想還有一名護花使者,自稱周肥,人如其名,長得相當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張大網,傳聞那廝親口所說,那張網是由大幾千枚雪花錢煉化而成。總之一股腦兒收走了那些飛劍,嗡嗡作響,跟裝了一大麻袋蚊蠅似的。城池那邊不甘心,飛劍又去了一撥,你們猜怎麼著?”
一個嘍啰大大咧咧道:“跑路唄,還能咋的。”
桃扇君子一腳踹去,將其踢飛出去數丈遠,然後自顧自說道:“那醜八怪又抖摟出一張網,一模一樣,依舊是用神仙錢堆出來的法寶,還說他別的本事沒有,躺着賺錢的能耐他自個兒都怕。這般男子,也虧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頭上撒泡尿了。”
眾妖嘩然,只覺得在聽天書了。
山羊須老者輕聲問道:“後事如何?在京觀城是不是打得更厲害了?雙方拼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那是最好不過了!”
“老羊啊,你長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還想得美,這樣不好,得改改。”桃扇君子調侃之後,有些惋惜,“沒啥後來了,北方諸多京觀城的藩屬城池便開始戒嚴,再未走漏風聲到咱們南邊,銅臭城的消息就只有這麼多。唉,那兩個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個醜八怪的法寶再厲害,能有京觀城城主的修為高?”
陳平安遠遠跟隨,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為何重返北俱蘆洲,並且還要與那位走出畫卷的騎鹿神女攜手硬闖鬼蜮谷京觀城?難道騎鹿神女在搖曳河渡口碰壁后,便轉頭選擇了姜尚真做主人?至於另外一個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這些,何況他想管也管不着,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與京觀城糾纏,那就是一場真正的神仙打架。自己先會一會這位避暑娘娘再說。
寶鏡山半腰的深澗,楊崇玄坐在水邊,百無聊賴,揉着臉頰。他在這兒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實在是有些煩悶。機緣得手之後,一定要去北邊走走,最好是在砥礪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幾架。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個化名的威勢都給好些後起之秀壓了下去。
楊崇玄又撓撓頭,前些年習慣了禿頂,還真是有些不適應了。那句讖語到底準不準?雖說待在這邊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沒事就去水中泡澡就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當年以那座火山岩漿淬鍊體魄來其實還是差了許多。何況他的性子從來就不願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下了死令,娘親都快要搬出孝道來壓他了,不然他真不樂意跑這一趟,交給那個辦事穩重、境界不低、名氣極大的寶貝弟弟不是更好?再說了,即便自己得了那面三山九侯鏡,家族最後還不是要交予弟弟煉化為本命物。他倒不是對此心有芥蒂,見不得他那個弟弟更好,只是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太枯燥了,這也是那隻西山老狐能夠活蹦亂跳的原因之一,當個樂子耍,可以解解悶。
楊崇玄隨手一抓,就從雪白石崖上抓起一把石塊,手心再一攥,碎成多顆石子,被他輕輕拋入水中。
他與他那個聲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只是互相看不對眼而已,遠遠不至於反目成仇。他這個當哥哥的,看不慣弟弟自幼便老氣橫秋,書獃子一個。那個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歡他這個哥哥到處闖禍。如果兄弟身份互換,可能煩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當年他不小心從娘胎里先出來,就應該趕緊爬回去。楊崇玄哀嘆一聲,抬頭望向北邊,大聲訴苦道:“我的親娘啊,這苦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對岸樹林中跑出一個魁梧青年,屁顛屁顛,懷裏捧着一大堆從別處山頭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楊大哥,你也想娘親啦?”
楊崇玄托着腮幫,懶得說話。自己每天都很心累啊。
那人躍過深澗,落在楊崇玄身邊,遞過去一顆野果:“楊大哥,這玩意兒嘎嘣脆,賊好吃。”
楊崇玄接過狀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來,含糊不清道:“韋高武,你姐到底有沒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來這捧果獻媚的魁梧漢子正是那隻西山老狐的幼子,撐傘狐魅韋太真的弟弟韋高武,至於這兩個姓名,自然都不是他們姐弟的本名。
韋高武搖頭道:“自然沒有,我姐眼光高着呢,瞧瞧,她連楊大哥你都沒相中。我估摸着,我姐這輩子啊,是註定要當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楊崇玄便不再追問。這個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個,在寶鏡山一帶的山精當中是給人欺負慣了的,就是個扛旗巡山的嘍啰鬼物都可以對他吆五喝六。可韋高武其實不傻,甚至可以說是一家三口當中最聰明的一個,聰明到猜出了他姐姐的最終命運可能會不太好。
能做的,韋高武都做了;不該做的,一件都沒有做。可依然無法改變他姐姐的結局。楊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韋高武還能不能繼續裝傻。是拚命還是忍辱負重,在鬼蜮谷苟延殘喘、奮力掙扎,希冀着將來能夠向自己報仇雪恨?
這也是楊崇玄解悶的法子,想一想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別人的天大慘事,就挺有意思。
楊崇玄又接過一顆野果,用破爛袖子擦了擦,隨口問道:“粉郎城那邊怎麼說?”
韋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與楊大哥談心后,我在破廟見着了他,還誇我是個有福氣的,能夠認識楊大哥這樣的英雄豪傑,還邀請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楊崇玄笑道:“這說明粉郎城城主是個好說話的。”
韋高武咧嘴一笑:“我曉得的,其實還是沾了楊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髒了他的眼。”
楊崇玄問道:“近期其他地方有沒有趣事發生?”
韋高武就是個幫着跑腿打探消息的,這隻狐精的膽子看似比針眼還小,可能一輩子都沒發過火動過怒,可其實並不小,別說附近山頭和粉郎城,連蘭麝鎮他都敢去。不過韋高武接觸的當然只會是鬼蜮谷最底層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楊崇玄完全能夠想像韋高武平日裏與誰都是點頭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賤模樣。
韋高武點頭道:“有的,我剛去了趟蘭麝鎮,聽說那個楊大哥你特別煩的劉景龍與一個賊俊俏的外鄉道姑在那砥礪山打了個天翻地覆。”
楊崇玄說道:“劉景龍竟然願意與人廝殺,而且還選了砥礪山這種最拋頭露面的地方?他用了幾招打死對方?”
韋高武輕聲道:“兩敗俱傷,兩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都沒能起來。最後算是劉景龍險勝,因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許。”
楊崇玄皺了皺眉頭。那個劉景龍比他弟弟的名氣還要大些。
人人爭強好勝的北俱蘆洲,無論山上山下,都最喜歡排座次,也正因為如此,打得更是慘烈。道家天君謝實在內的山頂十人之外,還有劉景龍在內的十位年輕俊彥,楊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劉景龍高居第三。此人也被譽為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板上釘釘的未來一洲山頂十人之一。
楊崇玄煩他,是因為少年時的一場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對方的一個簡單陣法。要知道,劉景龍可是一位劍修,而不是什麼陣師。而且這個傢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厭的地方是他最喜歡講理,不是那些高蹈虛空的清談玄理,而是最低最淺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讓楊崇玄憋出內傷。
楊崇玄笑道:“這一戰過後,又讓瓊林宗掙了不少銀子。”
韋高武好奇問道:“楊大哥,那瓊林宗是個什麼門派?”
楊崇玄道:“你們鬼蜮谷那座銅臭城算是會掙錢的吧,如果見着了瓊林宗,得跪地磕頭認祖宗。”
韋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實實捧着那些野果,蹲在楊崇玄身邊,望向遠方。
楊崇玄說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頭不硬,你韋高武不管走到哪裏都只是鬼蜮谷的韋高武,除了個子高些,名字裏邊有個‘高’字,其餘什麼都不高。外邊沒什麼好憧憬的,你還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韋高武輕聲喊道:“楊大哥。”
楊崇玄拍了拍他的肩膀:“滾吧。”
韋高武重重唉了一聲,將懷中野果輕輕放在一旁,躍過山澗,就此離去,到了對岸密林邊緣,還不忘轉頭揮手作別。
楊崇玄伸出手掌,輕輕張嘴一吐,手心多出一點米粒大小的猩紅汁液,笑着搖頭。還是不夠聰明,連自己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這些雜耍一般的小伎倆?不過這韋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給他兩次機會。因為楊崇玄兩者皆是,而且成就都極高。
這要歸功於當初與劉景龍一戰,當時兩人既是同齡人,也算半個朋友。那次交手,劉景龍未必在意,卻讓性情散淡的楊崇玄變了一個人。
楊崇玄是化名,行走江湖的“楊進山”也是。只不過楊崇玄這個名字估計沒誰在意,只是在北俱蘆洲山上,遊俠楊進山以及綽號楊屠子卻是鼎鼎大名,遠遠比他的真實姓名更加名動一洲。
他那個同樣天生道種的弟弟天生親水,他這個哥哥則天生親山。所以寶鏡山,家族還是讓他來了。
他娘的,這種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來?眼前這深不見底的水澗又算什麼?楊崇玄拍了拍手掌,後仰倒去。
混賬理由之外,還有個玄之又玄的說法:親水的弟弟極有可能會在寶鏡山遇到一場性命攸關的大道之爭,十分兇險。楊崇玄就納了個悶了,在這鬼蜮谷,除非是京觀城城主和那個蒲骨頭架子失心瘋,弟弟能有什麼危險?他這個弟弟又不是什麼軟柿子,泥鰍似的,尋常元嬰哪裏抓得住那個擅長保命且最會跑路的傢伙。披麻宗竺泉不傻,說不定還要幫着庇護他一二。小玄都觀和大圓月寺那兩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兒,尤其是小玄都觀那位,說不定還要對弟弟青眼相加,豈不是又一樁不大不小的善緣?連同那句讖語以及這些神神道道的說法,都讓他覺得沒勁。
楊崇玄突然沒來由想起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看得出來,他跟自己其實是一路人。不過自己當時沒什麼較勁的念頭。機緣將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老話還是要聽一聽的。
難道就是此人?楊崇玄開始深思,雙手掐訣,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雖然學得敷衍了事,可比起一般的高人還是要強上一籌,畢竟家學淵源。只是片刻之後,楊崇玄就開始閉眼睡覺。
“關我屁事,日上三竿我猶眠,不管人間萬里愁。”他喃喃,“還是羨慕那火龍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無相似的仙家術法,若是有的話,一定要偷來學上一學。”
一個醇厚嗓音在楊崇玄身邊響起:“有自然是有的,一個在流霞洲,能夠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來了北俱蘆洲,若是貧道沒有算錯,正是此人得了壁畫城那幅掛硯神女圖的機緣。至於另外一人,前因後果剛好與貧道這一脈某位祖師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東寶瓶洲那驪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經在南婆娑洲,可以於白日夢中練劍,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過這兩人之間遲早會有一場大道之爭。”
楊崇玄沒有睜眼,微笑道:“原來是觀主大駕光臨,怎麼,跟我一個晚輩爭搶機緣來了?這不好吧,一面照徹妖物本相的光明鏡而已,難道老觀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盤腿坐在楊崇玄附近,無須動用絲毫靈氣,不過心意一動,深澗水霧便已經自行凝聚出一張蒲團,正是那位小玄都觀的老觀主。
老道人沒有回答楊崇玄有些無禮的問題,只是望向深澗,感慨道:“再觀此水,仍是會覺得造化無窮,匪夷所思。”
楊崇玄坐起身,嘆了口氣:“不承想我也有靠家世才能稍稍安心的一天。”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須如此煩憂。”
楊崇玄咧嘴笑道:“事先說好,我只求你別跟我爭這寶鏡機緣,至於什麼傳授道法、結個善緣的好事,我弟弟興許來者不拒,至於我這邊,觀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貧道倒是覺得你比令弟更妙。”
楊崇玄雙手抱住後腦勺:“就當是夸人的好話了。”
北俱蘆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設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諸多觀之名教,道士之帳籍與齋醮之事,同時管着寺廟以及所有僧人的譜牒。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楊,既是一國國師,又擁有一座雲霄宮,祖上曾經出過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過都已先後兵解離世。
雲霄宮是一座道家子孫叢林,類似龍虎山天師府。權勢之大,底蘊之深,不可想像。年輕一代中,有兩名年輕俊彥,是一對同胞兄弟,年幼時分便俱被譽為天生道種。其中弟弟被天君謝實相中,雖然謝實無法收徒,但依然對其傳授道法。至於哥哥,年少時便喜好雲遊四方,神龍見首不見尾,據說天生重瞳,既佔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樁異象,本該是名正言順的未來家主,可惜性情太過散漫,家族苦勸無果,便放任自流了。隨着時間推移,弟弟便隱約成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選,哥哥則被弟弟巨大的聲譽陰影所籠罩,越發沉寂無名。
老道人抬起頭,望向遠方,應該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樓那邊,然後視線偏移,去往蘭麝鎮方向,微笑道:“此次前來,是告訴你,機緣來了。”
楊崇玄不為所動:“觀主為何要跑來與我說這個?”
老道人神色凝重,緩緩道:“貧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殺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禍相依,反而讓貧道有些心神不寧,在本心與大道之間出現了一絲瑕疵。最終我將選擇讓給了別人,此時既如釋重負,守住了本心,又悵然若失,好似與機緣擦肩而過。”
楊崇玄譏笑道:“言下之意,觀主是要借刀殺人?自己乾乾淨淨,讓我當這個急先鋒、冤大頭?連觀主都猶豫要不要殺的人,我就算能殺,代價之大,我這細胳膊細腿的,擔得起?”
老道人搖搖頭:“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脈之中的天生道種,何等珍稀,貧道才會離開小玄都觀,與你說這些。”他站起身,“好自為之。”
楊崇玄突然問道:“我有一事不解,還望觀主解惑。”
老道人點頭道:“但說無妨。”
楊崇玄問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聽不進道理的。願意聽人講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麼辦?”
老道人笑道:“這是那儒家門生該思量復思量的問題,至於你,多想一個念頭也是累贅,何必自尋煩惱。世間多庸人自擾,樂在其中罷了,你去吵醒他們美夢作甚?罵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氣好的了。心眼小的,還要視你為仇寇。如此一來,到底是他們傻,還是我們傻?”
楊崇玄啞然失笑,站起身,很是正兒八經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個稽首:“謝過觀主解惑。”
隨即又脫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賞神色,輕輕點頭,一閃而逝。
楊崇玄回過神后,攤開雙手,握緊拳頭:“強者開道,披荊斬棘;弱者盲從,隨遇而安。”他用掌心摩挲着下巴,片刻之後,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個問題,他哪裏會在乎,其實是劉景龍這些年最為難的癥結所在。但是小玄都觀觀主的答案出人意料,確實當得起他一個稽首大禮。
重返桃林,老道人卻沒有着急去往道觀內,而是行走在桃樹下,仰頭望向天幕。
那個年輕遊俠不管為何婉拒了入觀喝茶,其實依然不算結束,所以他才會詢問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漿茶。
其實這種事情,小玄都觀哪裏需要老僧一個外人來決定?而老僧當時只說了四個字:言多必失。這讓他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來。
最終做出決斷後,老道人重歸心如止水的無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覺得不對。以他如今的修為,便是鬼蜮谷京觀城的城主要來一場生死廝殺都不至於讓他亂了道心絲毫。於是他便耗費大量真元,足足毀去甲子修為,才施展出遠古神靈的俯仰觀天地之術——他敢說這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本命神通——終於被他找到了蛛絲馬跡。
一條線的兩端,一頭在那身在京觀城的賀小涼身上,一頭在那個年輕人身上。這已經足夠奇怪,但是更駭人的還在後邊一條線上:以賀小涼為起始一端,那條線離開骸骨灘鬼蜮谷,直去北俱蘆洲天幕,像是與另外一個天下的某人有所牽連!這讓早已擁有無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心中大恨。
賀小涼是誰的弟子?為何一個東寶瓶洲的外鄉女修在北俱蘆洲能夠如此迅猛崛起,並且在天君謝實的傾力扶持下成功開宗立派?!北俱蘆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巔之上的,誰人不知?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殺向那個天下,去往白玉京,與那位掌教討要個說法。
一旦順着卦象殺人,福緣未必是假。可你陸沉當我是一個牽線傀儡,一條去別家院門搖尾乞憐的狗嗎?!
青冥天下。白玉京。
一個年輕道士懶洋洋地坐在白玉欄杆上,腳下是一片片高低不一的雲海,皆由廣沛靈氣匯聚而成。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觀,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着腦袋,雙指虛拈一根細線,豎耳聆聽,斷斷續續,十分模糊,聽不真切。這根線,便是他都不太願意去親手觸碰。此刻他坐直身體,屈指一彈,將那根線隨意綳斷。
本來就是順藤摸瓜的小把戲,真不是他意圖不軌。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禍,他可不去蹚渾水了,而是賀小涼有件事情竟敢自作主張,且做得拖泥帶水不說,她自己還渾然不覺後果,所以那小玄都觀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陸沉了。這筆賬,記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觀頭上好了,回頭就去撒潑打滾,一天不討回公道,就在那兒罵一天街。
陸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不過我這小弟子真是個福氣大的,還沒真正出招呢,就差點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個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脈中的少年來到陸沉身邊,問道:“三師兄,有新鮮事兒?”
陸沉轉過身,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小師弟,一定要爭氣啊,可別讓我這小師兄又輸給姓齊的一次,小師兄最記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陸沉笑容玩味,立即轉頭跑路。
可在這個天下,在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裏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隻手掌拽住后領,直接丟向白玉京之外的雲海,不但如此,還給陸沉禁錮了所有靈氣。
數位仙人立即從白玉京各處飛掠而出,試圖接住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師叔。陸沉一巴掌一個,將他們打飛。
少年急急下墜,一位暫時擔任少年護道人的飛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着頭皮掠去救人,被陸沉冷冷一瞥,立即道心渙散,趕緊束手而立,穩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將墜地之際,天幕處幾乎同時破開兩個大窟窿,兩抹虹光砸向白玉京,聲勢浩大,驚世駭俗。雖然兩處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補起來,但是剎那之間就有幾道陰影迅猛流竄進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繞開白玉京,試圖隱匿起來。
陸沉面無表情,伸手點了數下,那幾道陰影瘋狂逃竄的方向上就憑空出現了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靈,將一道道陰影分別打爛。
陸沉輕輕一躍,轉瞬間就來到白玉京腳下。
少年懸停在離地一尺的空中,手腳僵硬,萬念俱空。
陸沉蹲下身,緩緩道:“護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還是身外物。”
額頭滲出汗水的少年點點頭,陸沉按住少年腦袋,輕輕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關門弟子頓時變作一攤肉泥。
陸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現在陸沉身邊,一揮袖,籠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皺眉道:“你就是這麼當師兄的?”
陸沉笑道:“總比你當年強些吧。”
高大道人搖搖頭,一跺腳,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處。
陸沉突然給人用手臂勒住了脖子。那個傢伙應該是個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腳尖才能夠上陸沉。但他半點不見外,嬉皮笑臉問道:“我方才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鑽?”
陸沉點頭道:“風采依舊。”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陸沉身體微微後仰。那人眯眼問道:“有筆舊賬,咱們算一算?”
陸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這裏打,你沒有劍,又傷不到我。再說了,這會兒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着咱倆呢。”
那人這才鬆開胳膊,陸沉拍了拍袖子,有些無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處,瞪大眼睛使勁望去,突然低頭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後高高舉起雙手,從前往後,狠狠捋了捋頭髮。他覺得這會兒要是手裏有面鏡子,估計都得當場炸裂。
他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正要開口說話,陸沉無奈道:“不用自我介紹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阿良依然一本正經地與白玉京仙子們自我介紹道:“善良的良。”
陸沉笑問道:“既然堅持自己是一名劍客,你的劍呢?”
阿良反問:“劍客一定要有劍嗎?”而後自問自答:“我看未必。”
陸沉點頭道:“天地有俠氣處,即痛快出劍處。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會很壯觀。”
那個子不高、相貌……其實也就那樣的漢子,同樣是一跺腳,拔地而起,卻不是去往白玉京尋找道老二,而是拳開天幕,重返天外天。
陸沉負手而立,仰頭望去,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總有一些人,無論敵友,都會讓旁人心生欽佩。這一點,這個阿良,其實比自己和齊靜春都要做得更好。
陸沉突然想起一件事,會心一笑。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會這麼想吧。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為剝落山的地方,山勢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風水寶地。她本就是六聖當中勢力最弱的一個,只是不知為何,剝落山始終在鬼蜮谷屹立不倒。反觀搬山大聖,不但麾下兵強馬壯,自身修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聖是一隻血統不純的搬山猿,雖然才五百年道行,可憑藉著一副天生強韌的體魄,最喜好與鬼物或是練氣士近身廝殺,還重金購買了一副品秩極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擁有一對殺力巨大的流星錘,如虎添翼。
剝落山的戒備稀疏不堪,三三兩兩的精怪扎堆,忙着賭錢,很是心無旁騖。不過剝落山有三處極其巧妙的連環山水禁制,雖然不是什麼護山大陣,但是只要外人貿然潛入,很容易觸發,驚動整座剝落山。
府邸懸挂“廣寒殿”匾額,倒是打造得金碧輝煌,半點不寒磣,十分喜慶富貴,應該花了不少神仙錢,而且里裡外外種了不少桂樹,不過都不是什麼奇珍異種。
在後院,一名身姿曼妙、臉龐卻坑坑窪窪的婦人站在台階上。她身穿一襲雍容華貴的宮裝,見着了那個掛在竹竿上的書生后,眼睛一亮,腮幫鼓起,一起一伏。
婦人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亂顫,不等那已經醞釀好措辭的桃扇君子邀功半句,就被她連同所有礙眼的嘍啰一併驅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書生姿勢彆扭至極,手腕勒痕已經淤青。他艱難開口,嗓音顫抖道:“避暑娘娘?”
婦人蹲下身,伸手撫過文弱書生的臉龐,眼神迷離道:“好久沒見着這麼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兒,放寬心,我是個會疼人的婦道人家,別聽外邊瞎傳,什麼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賬話,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銷魂了,男人都要喜歡萬分的,我這剝落山哪裏是什麼龍潭虎穴,真真是你們男子的快活福地。”言語之間,她情難自禁,吐出極長極寬的一條古怪舌頭,嘴角更有涎水滴落在書生臉上。
書生欲哭無淚,似乎嚇傻了,直愣愣看着她。
避暑娘娘嫵媚笑道:“瞧什麼呢?莫要猴急,幫你鬆綁后,你我同去鴛鴦榻,什麼都給你瞧。”
書生緩緩說道:“你這隻蟾蜍倒是沒有胡吹法螺,還真是月宮種啊,不虛此行。”
避暑娘娘愣了一下。
一瞬間,黑煙滾滾,煞氣衝天,將她籠罩其中。一陣急促凄慘的哀號之後,很快就悄無聲息,唯有一大攤鮮血在地面如花綻放。
煙霧散去,書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具白骨。
書生滿嘴鮮血,也不擦拭,打了個飽嗝,一邊伸出手掌蘸了些鮮血,一邊轉頭望向牆頭,笑問道:“熱鬧看夠了嗎?”
饒是陳平安都大吃一驚。精怪鬼魅害人不少見,狐魅戲弄勾引書生也常有,可“書生”吃妖,陳平安是頭一回見。他蹲在牆頭上,腰間已經重新懸挂好養劍葫,問道:“這修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顯是有一座大靠山的,並且不會是其餘大妖,你半點不怕?”
書生笑道:“不是剛好有你來當替死鬼嗎?”
陳平安也笑道:“稍微講一點江湖道義好不好?”
養劍葫內的初一、十五閃電般掠出,沒有糾纏書生,而是直接沒入土地。
吃一塹長一智,范雲蘿的輦車遁地讓陳平安記憶猶新。
雙方同時沉默。書生應該是忌憚這位年輕劍仙的劍會快過自己的獨門遁術,陳平安則是怕他跑得太快。就這麼沒影了,這筆賬還怎麼算?至於被這個傢伙栽贓嫁禍,其實無所謂,後邊的麻煩,來什麼接什麼,本就是來此歷練的,太過安逸,陳平安反而不習慣。實在不行就動用金色材質的縮地符,配合劍仙,暫時逃離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對方大致底細再進來,用鈍刀子割肉這個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誰的耐心更好了,打不過再跑,跑了再來。
陳平安和書生幾乎同時開口,又不約而同住口。
書生擦拭嘴角血跡:“你先說,劍仙嘛,我生平最為敬重了。”
陳平安說道:“你先說,還是你們讀書人更金貴一些。”
書生一臉驚訝:“咱倆就這麼耗着?”
陳平安點頭道:“你高興就好。”
書生眼睜睜看着那傢伙手中多出一把長劍,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袖一揮,那些鮮血被聚攏為一顆圓球,縈繞在他身邊,緩緩打轉,然後他試探性問道:“既然你講江湖道義,那我也講一講和氣生財?”
陳平安問道:“怎麼個生財法?”
書生指了指高牆以外,正氣凜然道:“這不是還有五隻妖物嘛,不像這個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餘的個個家底豐厚。咱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一起為民除害去!”
陳平安點頭道:“好。”
書生驀然破口大罵道:“好你大爺的好,你的殺氣藏得好,可你那把劍就差長出一張嘴對老子喊打喊殺了!”
陳平安眯起眼,書生緩緩起身,神色漠然。
他是頭一回碰到這位事迹已經傳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輕遊俠,所以不會清楚,此時此刻的陳平安會讓所有熟悉他的人,無論敵我,都感到陌生。可書生知道一件事:這傢伙有好重的殺心,竟是壓過了那把劍的劍氣!
書生覺得這樣也好,不如放開手腳廝殺一場。殺人奪寶,富貴險中求,他這輩子賭運奇佳,還沒輸過!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晃了晃腦袋,然後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燦爛道:“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暈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