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章
秦玉樓笑得雙眼彎彎,伸手將三個小蘿蔔頭一一推倒在軟乎乎的被褥上。
三個小傢伙頓時齊齊摔得四仰八叉、四腳朝天,逗得幾個小的直咯咯大笑后,然後在丈夫一臉震驚的表情中,逮着他去洗漱了。
大半年未曾行駛過的舉動,依然熟稔到得心應手。
秦玉樓輕手輕腳的伺候着,踮起了腳尖替他摘下頭上的盔帽,卸下身上堅硬的盔甲。
他一直低着頭,垂着眼,目光直直的瞅着她。
兩人似乎皆有許多話,心裏藏着千言萬語。
可是,眼下,卻難得沒有一人主動開口,只靜靜的任由時光在彼此的頷首間靜謐流淌。
直到,秦玉樓將戚修身上堅固的盔甲卸下后,露出裏頭凌白的裏衣,她的指尖方碰到腰帶,只見指尖微微顫抖幾下,下意識的縮了縮。
半晌,秦玉樓垂着眼,低聲問着:“可有傷着?”
空氣中靜默一陣。
良久,只聽到頭頂上響起一道低低的聲音,悶聲回著:“全都好了”
秦玉樓聞言,只立馬下意識的抬頭,頓時雙目凌厲。
戚修雙目微閃,少頃,又重複了一句:“好好了,全好了”
秦玉樓微微咬着牙,意思便是此番又受了傷?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方才強行壓着他來洗漱時,瞧着他那副欲言又止,一臉心虛的模樣,她便知道,定又是傷着了。
全都好了?
呸,當初承諾過她定會小心翼翼,半根頭髮絲都不缺的回,眼下呢。
就知道騙她,受了傷,卻連隻言片語也沒往家報,回頭人死在外頭了,是不是也這樣連一句話都沒有。
秦玉樓心中頓時一陣火氣。
幾乎是顫抖的解開了他的腰帶,掀開了他的衣領,便瞧見半個身子都被白色的紗布捆綁起來了,右胸的位置還隱隱泛着血跡,瞧着直令人觸目驚心。
雙眼便又微不可聞的開始泛紅了。
戚修是最瞧不得妻子落淚的,她只要紅着眼,掉眼淚,他便變得不知所措了。
只忙只手捧起了妻子的臉,勸慰道:“沒有傷着要害,瞧着嚇人,實則不過是皮外傷罷了,已經好了,當真已經好全了”
“好全了為何還會滲血?”
秦玉樓對丈夫睜着眼說瞎話的舉動十分不滿,她一個瞪眼,他便又抿着嘴,不說話了。
接下來,秦玉樓自然親自侍奉着他沐浴,替他擦背,生怕弄疼了他,生怕水打濕了傷口。
沐浴完后,秦玉樓命令丈夫好生坐着,她尋來了新的紗布和藥材替他重新包紮傷口。
待將那一層層凌白的紗布從肩膀上解下來后,便瞧見右胸上出現一條碗口大的傷疤,皮肉翻卷着,猙獰下人。
瞧着不是尋常劍傷,倒像是大刀或者斧子之類的鈍器給生生砍上去的。
許是方才沐浴力道大,滲出了些血,那皮肉相間的傷口,光瞧着,都能夠能令人骨頭打顫。
去年回時,肩膀上帶回一道疤,這一回倒是越發出息了,傷口越來越深,越來越嚴重,倘若這傷換到了左邊,秦玉樓簡直難以想像。
不知是不是力道重了,只聽到頭頂上“嘶”地一聲,秦玉樓一驚,忙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問着:“疼嗎?”
瞧着妻子那樣小心翼翼,一臉緊張又擔憂的神色,戚修心中微酸。
忽而一把緊緊地拉着秦玉樓的手,然後只手擾到秦玉樓腰后,一把緊緊的的摟着秦玉樓,只將臉埋在她的胸腹間,悶聲道着:“不疼,遠不及夫人當時生產時疼”
戚修對妻子生產時那副痛苦不堪的情景可謂是記憶尤深,甚至有好幾個夜裏妻子疼的滿頭大汗的畫面都會不其然的闖入他的夢境中。
妻子方有孕不久,他便一言不發的去了北邊,一走便是數月,好不容易回來了,壓根沒陪多久,待妻子方要生產時,又一言不合的走了。
從有孕,到生娃,到現如今孩子們都這麼大了,他非但沒有給過半分陪伴,反倒是一直令她擔憂,令她無助。
戚修並不是個能言善辯,出口成章,會說軟話會哄人的人。
妻子若像往日裏哭着嚷着生生氣、將他狠捶幾下泄泄氣都是好的,反倒是這般不言不語的可憐模樣着實令人心疼。
委屈她了。
秦玉樓一聽丈夫這般說著,雙眼不由一熱,便再也忍不住摟着戚修的肩便小聲抽泣了起來。
是的,生產時確實很疼,疼得要命,疼得她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就那麼去了。
可是在生產之後才發覺,原來最疼的卻不是身體上的疼痛,而是精神上時刻緊繃著片刻鬆懈不了擔憂。
那樣鎮日七上八下的心情,內心不得安寧的擔憂,可比疼痛難受多了。
這大半年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一下子多了這麼三個孩子,簡直令人措手不及,她是又當爹又當娘的親自在照看着,時常大半夜被吵醒,好不容易將孩子哄好了,後半夜卻又闔不了眼了。
想他,思念他,牽挂他,更加擔心着他。
無論是歷經戚家險些被抄家,還是府中妯娌之間閑碎之事,她都可以得心應手的去面對,有時候,連秦玉樓自己都覺得自己堅強硬挺、無堅不摧了。
可是當戚修回來后,這才發覺,堆砌在身體裏無堅不摧的決心在頃刻間轟然倒塌。
原來,她也有筋疲力盡的時候。
他若是回不來了,她該怎麼辦呢?
夫妻二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默默摟着無聲交流了一陣,秦玉樓這才想起這上藥才上到一半了,忙對着緊緊埋在她胸腹前的丈夫道着:“得了,趕緊的起來,葯還未上完了”
環住她腰間的手臂非但未松,反倒是覺得越來越緊了。
秦玉樓忙急急道:“當心傷口”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還要不要看孩子了”
這話一落,環在她腰間的手瞬間一松。
秦玉樓略有些不滿,果然,還是孩子重要,比她還重要。
伺候戚修沐浴、上完葯后,秦玉樓衣裳粘了些水,換了一身衣裳出來后,遠遠地便瞧見丈夫坐在床沿邊,正在逗弄他的三個娃。
戚修身着一襲白色裏衣,外頭披着墨綠色的披風,長長的頭髮披在背後,僅僅只在頭頂上綰了個簡單的鬢。
這樣一副裝扮比方才神色羅剎的裝束瞧着要平易近人多了,又加上此刻他面帶着情意綿綿的溫情,雙眼裏柔得滴水。
原來他當爹竟然是這樣一副模樣。
秦玉樓想像過無數次,只以為定是略有些不耐煩的板著臉,又或者微微皺着眉一臉的嫌棄,萬萬未曾料想,竟是這般和善柔和,只覺得由冰川融化成了水似的。
有些欣慰,有些滿足,也略有些許酸澀。
三個小傢伙歷來是不怕生的,滴溜溜的眼珠子好是打探一番,確定眼前這人無害后,很快便與他打成一團了。
不過,歷來八面威風的世子爺眼下卻成了被欺負的一方。
只見以老二為首的娃娃軍團齊刷刷的向他們老子麻溜爬了過去,老大去扯她老子的長頭髮,老二去抓他老子的胳膊,想要藉著他胳膊的支柱嘗試着站起來,當然,這一切不過只是徒勞,老三則抱着他老子長滿了厚厚老繭的粗糲手指頭含在嘴裏啃咬了起來。
戚修沒有與小娃娃們打過交道,眼下只有些無助,有些無措,他只僵硬着身子,絲毫不敢反抗,甚至連動都不敢動彈一下。
小兔崽子們眼下已經長牙了,見什麼都往嘴裏咬,往嘴裏塞,秦玉樓見老三口水糊滿丈夫整個大掌,面上微抽,戚修往日裏喜潔,眼下一聲未吭,甚至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倒是為難他了。
於是,秦玉樓坐在了丈夫身邊,嘴裏輕輕咳了一聲,然後拍了拍手,娃娃們瞧見娘親來了,一個比一個還要興奮激動,紛紛探着肉呼呼的大掌朝秦玉樓索抱。
秦玉樓索性脫了鞋襪,爬到床榻上與孩子們玩鬧了起來。
戚修面上不自覺得泛着淺淺的笑意,坐在床榻邊上認真的瞧着,細細瞧來,雙眼裏竟浸了一層水。
秦玉樓滿頭大汗的指着三個小傢伙問丈夫哪個是男孩,哪個是女孩。
戚修將三個小傢伙輪番認真打量后,最終將目光投放到了最外頭的甄姐兒身上,秦玉樓有些詫異,朝着甄姐兒招手,道:“甄兒,來,讓爹爹抱抱”
然後,在戚修一臉如臨大敵的目光中,摟着甄姐兒遞到了戚修手中。
戚修僵着身子,雙手微微顫着,似乎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兩隻大掌緊緊的掐着甄姐兒的腋下,似乎被掐得有些緊了,小傢伙有些不耐煩的掙扎了幾下。
戚修只有些緊張,額頭上都冒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卻又有些期待的將小傢伙舉了起來,兩人面對着面,四隻眼珠子眼對着眼,細細瞧來,二人面上的表情皆是一般無二,都是一樣的面無表情。
然後,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陣,面無表情的甄姐兒忽而面無表情的抬起了胖乎乎的小肉掌,往同樣面無表情的戚修臉上唰地啪了一小巴掌。
那小巴掌扇的,還挺重的,帶着清脆的響聲。
戚修微愣,秦玉樓微微瞪大了眼,候在一旁的芳苓芳菲二人紛紛捂住了嘴。
然後,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只見戚修一臉淡然的握着甄姐兒的小胖爪子放到嘴邊親了一口,非但未曾動怒,相反,溺愛之人不語言表。
然後,將餘下兩個小的也一一抱了一遍,老大伸着兩隻爪子毫不客氣的往他爹爹嘴上,臉上直撓着,一邊撓着一邊興奮的大喊大叫,彷彿是多麼有趣,多麼有成就的事兒。
老三牙齒痒痒的,啃完了爹爹的手指頭,又要去啃爹爹的下巴,啃爹爹的臉。
秦玉樓見狀,趕緊吩咐幾個奶娘將幾個小的給領走了,她怕這幾個精力充沛的小兔崽子將他們老子給折騰壞去,沒輕沒重的,身子上還帶着傷了。
幾人折騰累了,又吃了奶,便又呼呼大睡了。
安置好兒女們后,一回來,便瞧見戚修躺在床榻上睡著了,彷彿極累,睡得極沉。
大半年未見,臉黑了,也結實了,眉眼卻更加凌厲了,眉心間彷彿長了幾道細微的褶子,便是睡著了,也不自覺的微微皺着,秦玉樓輕手輕腳的探着指尖往上撫了撫,便覺得那幾道褶子微微鬆散,然後被熨平了。
只聽到戚修嘴裏喃喃的喚了聲:“夫人”
秦玉樓忙努力忍着眼淚,扯着笑,輕輕的“嗯”了聲,再一瞧,只見丈夫緊緊的閉着眼,分明睡得極熟了。
秦玉樓坐着床榻邊上瞧了許久,又伸手去拉他的手,將臉輕輕的貼在他的胸腹前,回來了,可算是回來了,真好。
戚修這一覺睡得極沉,待醒來時,只見外頭烏黑黑的一片,已是到了掌燈時分。
覺得身上有些沉,一低頭,便瞧見妻子輕輕的枕在他的臂膀上,似乎也隨着睡著了。
戚修先是一愣,只以為是幻覺。
片刻後方醒悟過來,原來已回家裏,頓時心中一暖,微微低着頭,往妻子發間落下一吻,一覺醒來,睜眼間能夠瞧見到妻子的感覺真好。
“醒了?”
秦玉樓並未闔眼,就這樣靜靜在戚修跟前躺了兩個時辰,見戚修醒了,忙問他餓不餓,便要吩咐廚房將晚膳送來。
戚修卻伸手將妻子摁了回去,躺在了他的胸膛上,嘴上貪念的道着:“再躺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