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毒

奇毒

吃光了整碟蜜棗,俞眉遠意猶未盡。

“青嬈,把葯端下去溫着,讓廚房煮點清粥送過來。床上睡了兩天,姑娘怕是餓壞了,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再喝葯吧。”

威嚴的聲音依舊從她身後傳來。

俞眉遠沒來得及轉頭,便被那人扶着又躺到床上。人影壓下,她只看到眼前兩枝紅梅不斷晃動着。繡得精緻的梅花,花瓣層疊,顏色漸次染開,枝桿遒勁,像早春牆角斜出的花朵。

這綉工很熟悉。

俞眉遠順着梅花刺繡往上看去,這人已經站起,背着光,臉上是成片陰影,她只看到個削尖的下巴。這人穿着青豆色長襖裙,外面搭秋香色比甲,那兩枝梅花就綉在比甲的開領之上,是這片素凈間的幾許鮮艷。

青嬈應和着將葯端了出去,那人便彎腰將手伸進俞眉遠被裏,試了試湯婆子的熱度后才將手抽回,又細細掖緊被角,把俞眉遠裹得嚴實。

“四姑娘,不是奴婢拿大說你,你也太不懂事了。這麼冷的天你跑進院裏玩冰,那東西是好玩的?小孩子家家,骨頭都沒長牢,萬一凍傷,以後你怎麼拈針執筆,撫弦弄琴?”她斥了兩句,眉頭蹙得緊緊地瞪俞眉遠,又道,“你可是個女孩子,整日裏猴兒似的,成何體統?這回滑傷磕了頭,把人唬得幾宿沒睡好,姑娘可是嫌我們這些下人活少,非要尋些事來折騰我們?莊子裏人手本就不足,又要照顧夫人,又要照看你,你若再不懂些事,這日子可該如何是好?”

俞眉遠被說得只是“唔唔”幾聲,一個字都答不上來。

眼前的人站在床頭,雙手交叉縮在另一邊袖管里暖着,她生了張清秀溫婉的臉龐,像夏日的桅子花,乾淨爽利。

俞眉遠盯着這人直看,辨了許久才將這人認出。

這是她母親的陪嫁丫頭周素馨,一生未嫁,從俞府跟着她母親到了這破落莊子裏,後來隨她回了俞府,再陪着她嫁到了魏家。那一世周素馨與她不離棄。

她對周素馨的印象,還停留在爬滿枯紋的臉龐和渾濁的眼眸上,這時的周素馨應該才三十齣頭,額頭光潔,眼神銳利,和多年以後被稱作“瘋婦”的女人截然不同。

而仔細回憶了一番,俞眉遠才終於記起這裏是何處。

揚平庄——她記憶的起點,也是她一輩子裏最清貧卻最無憂的日子。

周素馨見俞眉遠整個人縮在被中,被沿遮到下巴上,雪團似的一張臉很是無辜討憐,眼睛眨巴着看自己,兩手巴在被沿,露出幾根嫩白的小指頭揪着被,她心裏那點火氣就忽然都散了。

這讓人又愛又恨的小人兒,簡直就像是心尖上生出的嫩芽,罵之肝疼,打之心疼。

周素馨拿她沒辦法。

稍頃,青嬈端了粥回來,周素馨又將俞眉遠扶起喂粥。

溫熱的粥一勺勺送入她口中,寡淡的粥味叫她嘗出別樣的香氣,粘糯的米粒入口,便化成人間美味,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味道,都讓她欣喜。

一碗粥沒多久便被喝得精光。

俞眉遠巴巴盯着空碗,道:“餓,我還要。”

周素馨見她有胃口吃東西,懸起的心早就放下一大半,此時聞言不禁又蹙眉。

“姑娘,你剛醒,不宜一下進食過多。”周素馨話說一半,忽然聽到屋外傳進的喚聲,她臉色微沉,便轉而朝青嬈叮囑。

“青嬈,照顧好姑娘,外間有事,我先出去。”她言罷轉身。

宅子裏人太少,那些丫頭婆子見她們母子兩是被攆到莊裏來的,本就存了輕視的心,每日裏只知吃酒賭錢消磨時間,哪肯用心。這宅中一應事宜,不過是她帶着青嬈並大丫頭金歌,攏共三人照料着,如今又添四姑娘摔傷,把她們折騰得雞飛狗跳。

再想想東廂房裏病重的那位,周素馨的心便直往下沉。

往後的日子,都不知如何過下去。

她心思繁雜,匆匆而去,俞眉遠仍舊乖乖躺在床上。

也不知是吃了飯食的關係,還是孩子的身體本就孱弱,她沒多久就覺得眼皮發沉,眼前紗帳雀勾都模糊了,轉眼間她就沉沉睡去。

夢裏一片光怪陸離,她像陷在夢魘里的困獸,昔日種種輪轉劃過,分不清夢境還是真實,直到喧嘩聲將她吵醒,噩夢遠去。

天色早已沉去,屋裏點着豆亮的燭火。俞眉遠從床上坐起,厚被滑下,她身上裹出的汗意叫四周冷意一衝,情不自禁打了寒噤。

床下鋪着被褥,青嬈就睡在那上頭守着,此時她也已醒來,揉着眼眸怔怔地看着屋外。

紙糊的窗上印出晃動的火光與幾道人影,俞眉遠聽到屋外傳來的細碎腳步聲與絮語。

“大夫還沒來嗎?”清冷的聲音像是周素馨的。

“沒,已經催過兩回了。”大丫頭金歌回答道。

周素馨長嘆一聲,還未開口,遠處便又傳來驚急的喚聲:“周媽媽,不好了,夫人又嘔血了,您快去看看。我瞅着夫人那情形是不大好了,怕是不成,要不要遣人回府稟告一聲?”

“糊塗東西,說什麼混賬話。”周素馨當即厲斥着堵了來人的話,“大夫都沒瞧過,你瞎說什麼?”

火光搖曳着,照着院子裏被凍得不住打顫卻又焦急萬分的人。

“金歌,你親自去請大夫,我去瞧瞧夫人……”

周素馨略一沉吟,便開口吩咐,只是話沒說完,身後的房門便突然開啟,小小的黑影從幾人身旁竄過,院子裏的人都沒反應過來,便由着她朝着東廂房衝去。

“姑娘——”

青嬈的尖叫聲響過,眾人這才回神。

剛才那道小黑影是俞眉遠。

……

俞眉遠人小跑得又快,後面的人竟沒能追上她。

“吱嘎”一聲,東廂房的門被她推開,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她跑得太急正急喘着,這藥味沖鼻而入,還帶着些血腥氣,剎時間叫她窒息。

俞眉遠轉身把房門關上后才繼續往裏走。

進門處的小廳擺了見客的桌椅,設了小博古架,放了幾個擺件並兩盆花草,右邊是道青雀繞枝門帘。俞眉遠掀簾而入,簾后的屋子被六扇屏風隔成兩邊,一邊是她迎面而見的窗案幾櫃,另一邊則是卧榻所在。

光線從屏風透出,有道細影印在屏風上。

俞眉遠心頭揪緊。

關於她的生母徐氏言娘,她所知甚少。

徐言娘在她六歲時離世,那時的她還只是個孩童,關於母親的印象並不深刻,徐言娘去世之後,她被接回俞府,對揚平庄的一切便越加淡了。除了周素馨會在她耳邊提及徐言娘的溫柔善良外,沒人會和她提及徐言娘。

活在他人隻言片語中的徐言娘對她來說,只剩一個輪廓。

俞眉遠連她的模樣都記不起來,這一趟重生,竟叫她回到徐言娘還在世之時,她心頭半是激動,半是“近鄉情怯”的感慨。

“是素馨嗎?怎麼不進來?”屏風後傳出虛弱卻溫和的聲音。

周素馨便是她陪嫁丫頭周素馨的全名。

她說著,咳了起來。

俞眉遠便繞過屏風,便看到床沿上倚着個女人。

這女人眉目秀麗,然而臉頰凹陷,膚色蒼白,在燈光之下顯出久病的糝人顏色,她身上只着中衣,松垮垮地罩着件竹月色薄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正拿着幾張紙往床下的火盆里丟。

“娘。”

脆生生的喚聲驚得她一愕。她抬頭,手也忘了收回,俞眉遠便見到她手間的紙張被火舌勾到燒起,火焰捲起襲到她指上,她卻恍若未覺。

“娘!”她顧不上心頭情怯,飛快衝過去抓住母親手腕,“娘,快鬆手。”

徐言娘這才發現火已燒到手上,她忙鬆開手,紙張滑落,還未入盆便已化作灰燼。

“我的兒,這大冷的天你怎麼跑來了?”徐言娘按住俞眉遠的手,伸手在她身上捏了捏,“穿得這麼薄?你身體才剛好轉一點,怎麼又胡鬧起來?要是再凍病了可怎麼好?”

她說著又咳起,這次咳得更加激烈,臉頰上起了紅暈,唇色也更加鮮艷,像染了血。

淡淡的血腥味透出。

俞眉遠蹙緊了眉,用胖乎乎的小指頭撫着母親的手掌。

纖細的手瘦得只剩骨頭,白皙的皮膚上被火燙起紅痕,看上去像蝴蝶的斑紋。

“娘,你不疼嗎?”俞眉遠輕聲問她。

徐言娘聞言強忍下喉間癢意,將小小的俞眉遠攬進懷裏,又把身上的薄襖扯下蓋在了她身上。

“不疼,娘……早就不知道疼了。”

俞眉遠心狠狠一抽。

“娘,那你也不冷嗎?”

“呵……娘不冷。”徐言娘摸摸小姑娘的頭,憐惜地望着女兒。

俞眉遠身上只穿了朱槿色長襖裙,鮮亮的顏色襯得她的臉龐更加玉雪粉嫩,她起得急,頭髮也沒梳,此時正凌亂地披在腦後,發尾有些卷翹,十分可愛。

徐言娘愛極,連目光轉開都不捨得。

“娘,不知疼痛,不知冷暖,不知酸甜苦辣……”俞眉遠把頭埋在她胸口,嗅着她身上淺淺的香氣,痛極開口,“你中毒了。”

徐言娘愕然低頭。

俞眉遠也抬頭,清冽的目光與她撞個正着,那眼中沒有絲毫屬於孩子的稚氣。

她雪白的小指頭不知何時已搭在了母親手腕脈上。

“慈悲骨。對嗎?娘?”俞眉遠咬牙切齒地開口,目光中終現血色。

慈悲骨,正是她上世所中之毒,怎知重活一世,竟讓她在自己母親身上再度發現這毒。

而讓她更痛的是,徐言娘身上的毒,已經毒入骨髓,與她死前癥狀一模一樣。

她救不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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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宅記(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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