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大雨初晴,院子裏汪着水,水面上貼着幾片敗葉,被人一腳踏過,發出幾聲脆響。
魏眠曦走得並不快,腳步有些躊躇,走到俞眉遠屋外的老榆樹下時他停了腳步,從懷裏摸出樣東西。
通體碧綠清透的發簪,簪頭雕鑿成五瓣梅,花樣簡潔素雅,玉質卻是上佳的帝王綠。
昨天夜裏他藉著酒意進了她的屋,在她萬般不願之下強要了她,這是他們成婚八年中的第二次歡好,竟是他逼着她的。他也不知自己發什麼瘋,昨天白天時聽她屋裏的丫頭說她在琢磨和離的事,他就已經怒上心頭,夜裏喝了酒就不管不顧。
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搭理過他,不論他做什麼,她都無動於衷。上個月宮裏出了亂子,他為了救駕被刺了一刀,她也沒來看他,便是路上遇見,她也只是漠然行禮,沒問過他半句。
這氣他壓了許久,似乎情緒越來越容易受她影響。其實他應該高興才是,這本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可到頭到卻只剩下他一個人在意。
不過昨夜他要她之時騙她他想娶她姐姐,她倒是給了反應。
雖是恨的,但到底沒有漠視,就是在那時候她拔出簪子刺向他。肩頭被她劃了一下,他劈手奪了簪子扔在地上,心裏卻是高興的,她還是在乎的吧?
她的簪子被他砸碎,今日他便尋了這支玉簪來送她,心裏想了些哄人的話,有些彆扭,腳步便難以邁開。他沒哄過人,尤其女人。
思及此,他摩挲着玉簪的指一頓,似下了決心般將簪子往手心一攥,又邁向她屋子。
……
“夫人,別喝了!你身體不好,這葯喝不得!”
還沒進她屋子,魏眠曦就聽到裏頭傳出來的急切聲音。他蹙了眉頭,往簾前一站。自從青嬈死了,周素馨發瘋,這裏服侍的人就少了,她也不讓別人近身,故這裏連在門外候命的小丫頭都沒有。
“唔……”裏頭傳出嘔吐聲,聽得出來是俞眉遠的聲音。
魏眠曦知道她中了毒,身體很差,如今聽到這些響動,不由擔憂。慈悲骨的解藥已經有些眉目,她可別撐不到他尋回解藥那日。
匆匆挑開簾進屋,他就見她吐完一茬,仍是固執地端起桌上的葯一飲而盡。
服侍她的丫頭仍在苦勸,她只不理,飲盡后又是一番作嘔,只勉強開口:“能咽多少是多少,我不想懷上孩子。”
她身體中毒已深,避子湯又是寒物,一喝便吐,只能喝多少算多少。
魏眠曦的腳步頓止。
“你在喝什麼?”他兩步上前,目光已經冰得像刀刃。
其實不用問他也知道,那葯是避子湯。
丫頭臉色發白地跪到地上,喚了聲“將軍”后就不敢再開口。
俞眉遠已坐到羅漢榻上,她吐了一茬,臉色白得嚇人,唇卻還是紅艷艷的,這幾年下來,她臉頰上的肉都瘦沒了,下巴尖尖,病態的美着。
“將軍都聽到了,又何必明知故問。”她淡淡開口。
魏眠曦心裏像被刀剮了一塊下來,那天與人廝殺被刺中前胸都沒這麼疼。她不想要孩子,確切來說,她不想要他的孩子,因此連一點點渺茫的機會都要扼殺。
“俞眉遠,你身中寒毒,根本無法受孕。”他按着怒意冷道。
“我知道,不過害怕罷了。就算是微乎其微的機會,我也不想要!”俞眉遠從來都不像其他人那樣怕他。
她對他,要麼是義無反顧的愛,要麼是毫無顧忌的恨,又或者只剩下徹底的漠視。
意料中的答案還是讓他心口猛地縮緊,情不自禁地攥緊了玉簪。“叭嗒”一聲,簪子被他捏斷。
“將軍來我這裏做什麼?”俞眉遠一邊深呼吸平緩着胃裏翻騰之意,一邊問道。
“昨天跟你提過的,想納你庶姐為妾的事……”哄人的話被怒火燒得乾淨,他說出口的卻是另一番話。
本來只是個謊言,不料竟有成真的趨勢。
“將軍想娶誰便娶誰,何必問我?”她無動於衷,他不是第一次納妾,而她也早就知道他最初欣賞的人是俞眉初,愛情已經消彌殆盡,她再也不會因他傷神嫉妒,那太浪費她的精力。
魏眠曦發現自己被漠視得徹底,怒意更盛,又激她:“她是你姐姐,你覺得安排哪處院落給她合適?”
他想,但凡她露出一點委屈難過,亦或是出言反對,他便把這謊話消了。
俞眉遠卻異常平靜:“我這屋子合適,住這裏吧。正好我身體不好,想搬去莊子靜養,還請將軍體恤一二,送我去莊子小住。”
她實在厭煩透這鬼地方,他的母親,他的妹妹,他的妾室,還有他這個人。若說從前為了身邊人她還有心爭上一爭,可如今青嬈死,周素馨瘋,她又無子,孑然一身,再爭那些東西又有何用,不如搬出去圖個清靜。
出去了,倒好行事,將徐蘇琰的下落打聽清楚,再作些安排,她也能安心去見母親。
魏眠曦盯了她許久,也沒從她眼裏瞧出第二種情緒。
“出庄之事不可能,你是魏家宗婦,待你病好,掌家一事還需由你主持。”他斷然拒絕,甩袖欲離,臨出門前又回頭,“你若有孕,懷得可是我魏家的子嗣。避子湯之事,沒有下次。”
俞眉遠沒多看他一眼。
他疾步出了她屋子,卻在屋外停下,沉着臉怔了半晌,才將掌中早被捏碎的玉簪扔到花叢里。
……
怎麼和她走到了今天這般田地?魏眠曦已經想不清了。最初接近她只是為了她身上的秘密,他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騙了她的感情,叫她死心塌地待他。他並不想娶她,因為她太好強,太不容易掌控,像朵有刺的玫瑰,好看是好看,一不留神就會將人扎傷,不比她姐姐俞眉初,溫柔大方,規規矩矩,知道進退。
俞眉遠卻是個知難而上的人,永遠不懂退讓。他從未料想她竟敢冒死上山救他,更沒料到她會在皇帝面前自求姻緣,只因為他騙她說是自己母親不滿意她而無法娶她,所以她想盡辦法。
“阿遠所求,赤膽忠心。”她在殿上說出那番話時,他承認自己是震撼的。
可那震撼里又有些憤怒與恐懼,他征戰沙場出生入死,卻因為一個女人和一句話而感到害怕,太過陌生的情緒不受控制地佔據他全部心神,讓他無法再冷靜思考,只想離她越遠越好。
然而,他必須娶她。
一晃眼,就是八年多,他給她候夫人的身份,也給她將軍府掌家的權利,卻從沒靠近過她半步,便是夫妻歡/愛,除了大婚那夜,他也沒再碰過她。後來縱是他想,她也不肯了。
沒有在一起,她自然不會懷上他的孩子,沒有子嗣成了她被詬病最多的地方,再加上她性子烈,不服管,他母親並不喜歡這個兒媳,他妹妹也不喜歡這嫂子。這厭惡到了後來變本加厲,將軍府的后宅成了女人的戰場,他也不知道她在這其中受過多少傷,吃過多少苦,又是如何熬過這段漫長難熬的日子,看他納妾,看他無視她的求助做出所謂公平的決定,比如……在他唯一的兒子死時,他相信了母親詭計,逼得周素馨認罪進而被折磨發瘋,她也因此被關進佛堂,不見日月。
青嬈的死已經讓她恨他,周素馨的發瘋讓她不再信他,而兒子的死則讓她絕望。
她被他一步步推遠,待到他醒悟,已經回不去。
可到底,她是怎樣住進他心裏,他卻不知。
……
“瞧你這孬樣,成日惦記家裏婆娘!跟着將軍建功立業,日後還怕少了女人?”陳永把身邊的女人推進一人懷中,向他灌酒,“怎麼跟個雛似的,喝酒!”
“陳統領,別別……饒了我!”說話這人是常想,憨實的武夫,拳頭功夫了得,是魏眠曦新進提拔的親兵。
常想前兩日剛成親,娶了青梅竹馬的姑娘,蜜裏調油似的和樂,常在同袍面前炫耀妻子給縫的衣裳鞋襪,又或是好湯好菜,陳永嫌棄膩歪,就趁着今日魏眠曦在府里作東請屬下飲酒之機發作他。
琴樂叮咚,教坊的舞姬在堂間婀娜起舞,堂下東倒西歪坐着喝高的人,魏眠曦一人獨坐高椅發獃。
“別扯衣服,別別,我娘子才給我做的新衣!”常想衣裳被人扯歪,心疼不已。
魏眠曦聞言望去。他身上那衣裳只是套純色的青褐色直裰,沒綉半點花紋,很普通,及不上俞眉遠當年給他做的衣裳十之其一。初嫁那兩年,俞眉遠給他做過許多套衣裳,每套衣裳無不是針腳細密,綉工精澶,他竟沒穿過一次。不止如此,她為了討他歡心,學了許多東西,每次都興高采烈地捧到他眼前,而後敗興而歸。她替他做了太多事,他理所當然地承受,卻未給出半點回應。
這段感情,她已經傾盡全力,所以恨也恨得毫無保留。
魏眠曦想着,有些失神。
那邊陳永和常想已經有了爭執,他心煩,一拍桌子,道:“鬧夠沒有?”
屬下都愣住。飲酒作樂的時刻,他們沒見他發過火。
“他既然不想,就別勉強了。”魏眠曦回神發現失態,便又懶懶揮手,“我乏了,你們玩吧。”
言罷,他離去。
……
怎麼愛上的?他是真不知,似乎就那麼一天天的滴墨入心,又好像從最初相識時他就沒能避過這段感情。他太高估自己,也低估了她。
前年他領兵外出,近一年方歸。在外這麼長時間,他心裏誰都沒惦記過,偏偏只想起她一人。那時他們已經針鋒相對了許久,她卸去掌家之責,一心躲在自己院裏避不見人,他走不近她,每每有心靠近,她總無回應。
出來了,見不着她,他想着自己總能冷靜,可不料思念更甚。
這戰打了很久,他才回京。回候府那天,全府的人都到門口迎接他,除了她。他盔甲未卸便風塵僕僕去了她那裏,想瞧瞧她的模樣。這麼久不見,她心裏縱然有恨有怨,也該淡了一些吧?他們也許能好好說句話,哪怕只是客套。
還沒走到她院落,他就遇上站在梅林里的她,冬日風涼,她就穿一件夾棉的素襖,瘦得腰骨如柳枝,像要被吹跑凍傷。他悄悄解了披風,想繞到她身後給她披上,她不知和人說什麼,似乎正好提到他。
“戰死沙場才好,這輩子都不用見了。”冷風刺骨,也比不上她的話。
他方知,她已恨他入骨,盼着他死。
“將軍?將軍?”有人在他耳邊喊他。
魏眠曦回神,發現自己的腳步停在了梅林里。天已近午,早上俞眉遠遣人來尋他要求一見,他有事耽擱到了午間方抽出時間去找她。她已經很多年沒主動找過他了,這次不知出於何故。
不管怎樣,她能主動找他,都是好事。
他拋開陳年舊事,加快步子往她屋裏走去。
進屋時正趕上她在用飯,四碟子菜加一盅湯,都是素淡的東西,她捧着碗小口吃着,似乎很有味道。見他進來,她便停筷擱碗,叫人撤下菜,也不問他用沒用飯。
因她主動開口,他心情頗好,便不在意她的冷漠,只叫丫頭停手,露了一點笑:“別急着撤,給我裝些飯來。今日有要事耽擱,故來晚了些。”
他解釋,她沉默,倒是服侍的丫頭很驚奇他今天竟在這裏用飯。
稍頃飯食盛來,粳米晶瑩如珍珠,他挑了一筷送入口中,胃口大開,又往嘴裏拔了筷菜。菜沒有一點味道,淡得像白水。他疑惑抬頭,她淡道:“沒味道?”
俞眉遠已經嘗不出味道了。
魏眠曦忽然意識到這一點,心頭刺痛,頓時不知要接什麼話,便埋了頭用飯。
沉默間他用完了飯,丫頭捧來熱茶,他漱了口起身想往她身邊坐去,想解釋那事。
“阿遠,你姐姐的事,我只是……”
“將軍,我們和離吧。”俞眉遠與他同時開口。
他猛地收聲,以為自己聽差了。
她又道:“今日請將軍過來,是想同將軍商量此事。你既從未愛過我,我也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便無謂再綁在一塊。我們和離,你不必委屈阿初作妾,我也自得自在,兩全其美。”
兩全其美?
魏眠曦倏爾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