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楊如心不得空,俞眉遠和霍錚便先跟着魏東辭去了他家。
他家離醫館有些遠,要拐過幾個巷子,難為一個五歲的孩子能把這麼長的路記得清清楚楚,顯是常常一個人在這街巷間行走。俞眉遠瞧着前頭單薄的身板,心不知覺軟去,霍錚正抱着小梨兒,察覺到她的沉默便猜出她心中所感,就松下一邊手輕輕牽住她。
多餘的話一句沒有。
“到了。”魏東辭指着前頭的屋子喘道。他一路小跑發了些汗,小臉紅通通的,額頭上汗珠細布,眼神晶亮,笑得淳樸。
俞眉遠點點頭,目光落在他指的屋子處。只一眼,她便能確定這是魏初九的屋子。房子不大,白牆灰瓦,是淮嶺特色的民居,半掩的木門上貼了褪色的對聯,門上的銅環纏了五色絲線,與別家不同,牆角用廢棄的磚石壘出些高低錯落的層次,上頭擱着幾盆蘭草和海棠,旁邊是泥紅的陶缸,盛着水養了魚,水面有幾點浮萍,人一走進,魚兒就會探頭乞食。
雖是舊屋,卻極為雅緻。
“叮咚”一聲脆響,魏東辭推開門撞響了檐角掛的青瓷風鈴,鈴聲悅耳,像水間小調。
門一開,便是處狹窄的天井,然而被各種花草簇擁着擠雖擠了,卻生趣盎然,再加上天井裏懸挂的東西也與別家不同,多是些手織的繩線鳥獸或者草編的蟲獸,還有許多雜物拼出的供孩子玩耍的玩意兒,色彩鮮艷,十分討喜。
天井正中是口小圓井,穿了月白棉布襖裙的女子正背對着門口坐在地上漿洗衣服,袖口挽到肘上,露出一截素白細瘦的手腕,上頭戴了只有些寬大的玉鐲,鐲身碧透,水頭足,倒是成色好的東西。
“東辭,你又去了哪裏?”聽到風鈴聲,她便站起捶了捶腰,也不轉頭,只溫柔開口。
“娘,你怎麼出來了?王大夫說你最好卧床靜養。”魏東辭見狀忙邁過門坎,跑至母親身側,小手握成拳頭替她捶腰。
那女子咳了幾聲摸摸他的頭笑道:“在屋裏呆久了也悶,出來發散一下。不礙事的。你呢,怎麼跑得滿頭是汗?”
魏東辭這才想起後面還有人:“娘,我求了慈意齋的大夫來給你診病,快來。”
她微愣,剛要轉身,就聽身後響起溫和聲音:“初九,是我。”
魏初九身體一震,她還記得這個聲音。
“郡……”她緩緩轉了身,看到霍錚時又改了口,“殿下,王妃。”
果然是俞眉遠,這張臉,她一輩子都忘不掉。
俞眉遠便見她將魏東辭往自己身後一擋,才屈膝行禮,她有些慌,卻沒亂,俞眉遠知道自己猜對了,那孩子是魏眠曦的兒子。魏東辭沒料到來的兩人與自己母親認識,卻異常敏銳地發現母親的不對勁,臉上的笑消失,小手拽住了她衣角,不再說話。
按照謀逆大罪,魏家滿門被誅,若這孩子真是魏眠曦的兒子,自也難逃一死。
魏初九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
“不必如此多禮,離了皇城,我和阿遠便不是晉王和王妃,都是普通人。”霍錚將小梨兒交給榮姐後方道。
“初九,你無需擔心,我等前來並非為了舊事,只是因猜測是你,又聽這孩子說你病重,方來此間看看。”俞眉遠兩步上前,扶起她,阻止她行禮,“當年……我欠你一份恩情沒還。”
魏初九見俞眉遠不似說假,他兩人帶着孩子,身後亦無兵馬,若是真的是朝廷來人拿東辭,自然不是會這般模樣,便稍稍安心。
“多謝霍爺和夫人掛心,初九隻是小恙,並無大礙,孩子小不懂事,驚擾你們了。”魏初九將濕濕漉漉的手在裙上搓搓,揚起笑臉,“當年的事算不得恩情,我也有私心,為了自己,夫人不用耿耿於懷。”
易容調換之事如今想來恍若南柯一夢,那數月時光是她這輩子最幸福卻也最惶恐的日子,本以為頂着俞眉遠的臉龐她便能安心留在他身邊,可他待她越好,她就越不安。愛情像偷來一般,總叫人擔心哪日事發便會萬劫不復,只是她沒等到他發現的那天,兩人便已分開,且永遠相聚之日。
原以為揭穿會早於死亡,可不曾想竟是死亡早了一步。
天井裏的陽光很淡,照出她恍惚的眼神與悲傷,俞眉遠留意到她的臉色並不好,臉龐像蒙了層灰霧,眼底有絲黑青,人比從前瘦了泰半,臉頰凹陷,偶爾咳嗽幾聲也像是強忍着嗽意。
“娘你騙人,王大夫明明說你病得很重。”魏東辭眉頭攏成結,生怕請來診病的大夫就這麼走掉。
“東辭!”魏初九輕斥一聲。
“初九,不請我進屋喝杯茶嗎?”俞眉遠沖小東辭眨眨眼,示意他不必緊張。
魏初九這才發現幾人在天井裏站了許久,她便緊緊牽了魏東辭的手,招呼兩人進屋。
……
魏初九的屋子仍和那年俞眉遠在魏家后宅見過的一樣溫馨,處處透着一個靈秀女子的蘭心蕙質,從不因惡劣的環境與清苦的日子而荒廢歲月,將生活過成沒有波瀾的死水。
她見霍俞二人一直打量着屋中擺設,有些赧意。
“屋子小,你們莫嫌,坐。”她招呼他們,與過去一樣。
“屋子雖小,心思卻巧。”俞眉遠坐到靠牆的太師椅上,拉住了想要燒水煮茶的她,“別麻煩了,你坐下咱們說說話。”
霍錚便也坐到俞眉遠身邊,聽她二人閑話。
“你這些年過得艱難吧?當初……我曾派人尋過你,可找了三年都不得所蹤,你是怎麼來得的淮嶺?”俞眉遠問道。
魏初九目光失准,怔了怔方回答:“當年他去桑陵城之前,就已安排人將我送走。他走後我在赤潼關呆了月余便遇太子……皇上領兵攻城,他的人就勸我先離開,把我往南邊護送。”
往事娓娓道來,像陳年的苦酒。
魏眠曦離開赤潼關時就已經作出安排,將鄧維留下保護她,後來戰勢起了變化,鄧維便護送她在赤潼關被破之時南逃。那一路沿途都是被戰亂禍及的城鎮,百姓流離失所,口中都在斥責當時的皇帝霍簡與魏眠曦,她聽到麻木。再後來傳來魏家軍大敗,魏眠曦戰死,首級被人挑在槍尖高懸於戰場,百姓歡天喜地,只有她心如死灰。鄧維就在那時丟下她折返戰場,只將銀兩留下給她。
回想那段時光,真真是她畢生最難熬的歲月。他那人在別人眼中是大奸大惡之輩,可縱然千夫所指,他在她心裏也還是最初將她從戰場上救回的英雄,沒有其他。他一死,她也沒了活的念頭,只是那時肚子裏已經懷了魏東辭,他最後一絲血脈絕不能毀在她手中,因此在定江悄悄生下魏東辭后,她便帶着他繼續往南,最後到了淮嶺,在此定居。
一住就是四年多。
到現在她都不確定他離開赤潼關時是否已經看穿自己,但她知道,他死之前一定知道她不是俞眉遠。
也不知,他是否怨她騙了他。
有時想想,若不是她為了一己私心放跑了俞眉遠,他也許不會死,所有的結局都會改變,可終究事已成定局,除非她能將時光倒流……可世上最難的,就是回頭的時光。
……
大人們說話,孩子聽不懂。
五歲的娃再早熟,也無法明白他們口中說的那些事,魏東辭在旁邊聽得無趣,卻又不敢離開,他怕他走了沒人給他娘診病,就一直守在屋裏。
小梨兒就站在凳子旁邊,她難得安靜。魏東辭聽悶了,就轉頭看這個才自己肩膀的小姑娘。剛才他沒顧得上仔細看,此時認真打量去,才發現這小姑娘長得像個小仙女,她穿一身五彩的鳳夷裙,脖子上掛着雪亮的銀項圈,雪糰子似的臉頰在她抿嘴的時候會凹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煞是漂亮可愛。他在淮嶺呆了四年,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娃娃,一時間看得有些怔。
小梨兒正專註舔鈍頭銀簽子上挑的麥芽糖,不吵不鬧,小心翼翼舔過一圈,她抬頭髮現旁邊的小哥哥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便把白嫩的手一伸,口齒不清道:“吃。”
麥芽糖已經被她舔得變形,沾着水亮的光澤,全是她的口水。東辭眉一皺,剛才榮姐分他麥芽糖時他就不肯要,如今更不會吃,當下就將頭撇開。小梨兒就繞過凳子,一手拽了他的衣角,一手把糖遞到他面前,不依不饒仍只說一個字。
吃!
東辭不習慣和小女娃這麼接近,就往旁邊避開,不想小梨兒拽得緊,竟被拉得踉嗆一步,眼瞅着就要趴到地上,他只好頓住腳步讓她撞在自己身上。
小梨兒沒有摔着,手裏的麥芽糖卻失手掉到了地上,她“哇”一聲就哭出來。因為正長乳牙,為免蝕壞一口小白牙,親媽不讓她多吃甜食,一天一根麥芽糖就是她最大的糖量了,如今才舔兩口就掉到地上,她雖小卻也知道心疼,越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旁邊幾道目光刷地射來,東辭漲紅了臉。
小梨兒滿臉都是淚,可憐巴巴地盯着地上的糖,瞅得東辭忽然忘記旁人眼光,只能笨拙地哄她:“你別哭了,別哭了,我賠你還不成嗎?”
還是當媽的了解自家女兒,知道小梨兒的脾氣,俞眉遠立時又叫榮姐再挑了糖給她,這才止住小梨兒的哭,也讓魏東辭鬆了口氣。
榮姐也要給他發糖,他仍擺手拒絕,小孩子才吃的東西,他不想嘗。眼珠一轉,他瞧見小梨兒已又安安靜靜地開始吃食,他便往旁邊悄悄挪了兩步,離她遠一點,哪知小梨兒舔了幾口抬頭又看到他,便邁開腿走到他身邊,像忘了舊仇似的又把糖舉到他面前。
吃。
仍只說這一個字。
魏東辭扭頭不肯,可小梨兒竟生了牛似的脾氣,他越躲,她就越往前湊,魏東辭給她逼得無法,只能正視這丫頭。
小娃娃臉上的淚才擦乾,眼睛水汪汪,鼻頭還是紅的,有些生氣地盯着他,像氣憤他的逃避。他想起她剛剛吃糖的模樣,似乎那糖很甜很誘人,他便神使鬼差地張口輕輕一抿。
銀簽子再從他口中拔/出時,上頭的糖已經沒了。
小梨兒一日糖的份量很少,也就夠魏東辭塞塞牙縫,他本想只舔一下,不料唇抿得太緊,竟將那麥芽糖盡數抿在口中。
當下,他就見她神色漸漸改變,一副山雨欲來之勢,那糖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也無從勸起,急得他額上又出了汗。
“哇——”小梨兒又哭了。
魏東辭被折騰得沒了脾氣。
這時,他還不知道眼前這小娃娃是雲谷出了名的混世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