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骨

銅骨

薩烏人居無定所,逐水草而居,兵強馬壯,此番進犯中原西北疆域,舉國之力,由薩烏王親征,所到之城皆被屠戳掠奪一空。上月西北軍大勝兩場,將薩烏大軍逼退到西疆喀爾山以北,如今薩烏的軍營便安扎在喀爾山北腳之下的草場上。

薩烏王的帳篷與普通軍帳不同,由四面四座小帳圍成正中一座圓帳,帳旁高掛青紅二色大纛。大纛迎風而展,營帳之間青甲士兵往來巡邏,各種崗哨□□手齊布,戒備森嚴。

帳房內,薩烏王與兩個王子的目光緊緊盯來,徐蘇琰鎮定自若地開啟千機傀儡,開始演示這尊機關傀儡。

機關傀儡雕琢得與真人一般無二,穿上衣裳便足以以假亂真,眾人就見傀儡在原地起舞,四肢關節靈活,動作生動,就連臉上表情都鮮活無比,若非異於生人的木色皮膚,只怕無人知道這是木製傀儡,而最關鍵的一點,它的動作不需要有人在旁控制。

用巧奪天工來形容這尊傀儡,不足為過。

薩烏王看得雙目圓睜,從座上站起:“這東西除了會跳舞,可還有別的機關?”

“稟大王,此物體內暗藏機關,不過先前二王子吩咐過在下,說為了安全起見,不可在大王面前放肆。”徐蘇琰躬身回道。

“無妨,本王准你演示。”薩烏王不以為意揮手。

話雖如此,隨着他一句話,軍帳前卻立刻圍來數名兵士蹲於帳前,將手中虎狼大盾立在身前,連成一排,將薩烏王護在了身後。

“父王,這不妥當。”大王子忙向薩烏王勸言,說話間又警惕地看了眼二王子。

二王子知他擔心自己討了父親歡心,當下便譏笑道:“大哥,我薩烏都是虎狼之後,不過看個傀儡,你為何如此懼怕?”

“我……”大王子待要辯解,卻被薩烏王打斷。

“好了,別說了,本王准了。”薩烏王不耐煩喝止了他們。

帳外徐蘇琰俯身領命,走到千機傀儡身後,揚手指着營區百步外一棵小樹,手一按機簧,傀儡手掌便裂開方形豁口,兩道火光同時發出,轟然一聲擊中小樹。火光焦煙升起,小樹被燒去大半。

“好!”二王子當即鼓掌。

薩烏王滿意地點頭,如此傀儡若能加以利用,足勝諸多武器。

徐蘇琰便又將傀儡另一隻手抬起,對準了右邊的石堆,眾人都朝傀儡所指的方向注視而去。徐蘇琰朝帳中人看了一眼,雙手在傀儡身後機關處點下。

轟——兩聲轟鳴同時炸響。

一聲發於石堆,一聲卻發於薩烏王的帳篷。

傀儡的檀口已開,口中露出黑深圓管,管口冒出一縷白煙,這第二次攻擊正從此處發出。

“保護父王!快!二王要弒君,拿下他!”帳篷里的大王子猛地從座上跳出,衝到薩烏王身前護他。

帳篷已被燒着,前排拿盾的薩烏人卻未受傷,氣勢洶洶朝徐蘇琰而去,四周士兵全都聚攏而來,箭矢毫無猶豫射來。徐蘇琰雙手在傀儡機關身後連點數下,傀儡忽然裂作數片,他往裏一縮,這尊千機傀儡便化作堅不可摧的鎧甲覆在他身上。

箭矢扎在傀儡甲上,發出鈍響,盡數折斷。

“父王,我沒有!”二王子氣急敗壞,想要靠近薩烏王解釋,可這千傀儡乃是大安太子所贈,此時說出就暴露了他與西北軍秘密往來之事,反更招人懷疑,故一時之間他竟也無從解釋,只在心裏將霍汶恨到不行。

“不要過來!先拿下他!”薩烏王多疑,對自己兒子亦不信任,當下便命身邊人捉拿二王子。

大王子趁亂橫刀護在薩烏王身前,另一手卻悄然朝後隔空拍出。龐大氣勁如海,驟然傾瀉。薩烏王本人就是薩烏有名的高手,若在莫說無法近身,便是近了身也難以三招兩式刺殺成功,而他身邊護衛甚眾,若不能立刻得手,便後患無窮。但是此時薩烏王注意力全在二王子與徐蘇琰身上,身邊人手又都朝着這兩人攻擊,他並未防備身邊的另一個兒子。

霍錚這一掌,結結實實印在他胸口上。

以霍錚武功之高,他的全力一擊,又在如此近的情況下,足以震碎對方臟腑經脈。薩烏王暴睜了眼睛往後退了數步,話都來不及說上半句,便氣絕而亡。

一切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待旁人警覺不對時,霍錚已提刀而至,縱身飛入圍攻二王子的人中,手起刀落,血濺青帳,一擊得手。

“大王子!”帳中諸人驚呆。

霍錚揮刀掃開帳中一眾人,飛身出帳,掠向徐蘇琰。徐蘇琰正藏在傀儡鎧甲之中,以護甲之臂擋去周圍刀刃,一時半會竟無人奈何得了他。

“走!”霍錚抓起傀儡之手,往被徐蘇琰炸毀的小樹方向掠去。

那裏濃煙隨着風往下飄散,煙中藏了迷/葯,一路下去的守衛都被迷倒不少。徐蘇琰在半空放了枚響箭,早已壓在兩軍對壘交界處的西北軍已整裝待發。

……

“嗤”的輕響,長箭被人從肉中拔出,血肉模糊的傷口之上立刻壓上紗布。

紗布轉眼就被血染透,軍醫很快又換過一塊厚實紗布。

“箭上沒毒,還好。”他一邊處理傷口,一邊說著。

地上已扔滿被血染透的紗布,滿屋藥味。霍錚裸着上半身坐在床沿,額上細汗遍佈,臉上卻無絲毫表情,彷彿那箭不是扎在他的后肩。

雖計劃妥當,但薩烏敵營危機重重,他逃出時受傷仍不可避免。

霍汶掀簾進來,胄甲之聲傳來。

“霍錚,薩烏大軍已開始後撤,此役勝利在望。”他滿臉喜色,待見到地上染血的紗布又皺了眉頭,“這傷可有大礙?”

“回殿下,此箭未傷及二殿下筋骨要害,並無大礙。”軍醫已開始上藥纏繃帶。

“那就好。霍錚,這次多虧有你。”霍汶眉宇微展。

“你我兄弟,何必客氣。”軍醫包紮完畢,霍錚試着抬抬臂,“皇兄,薩烏退兵,西北軍大捷的消息,不要外傳。魏眠曦如今已到赤潼關,桑陵是他的必爭之地,亦是攻往西北的重要補給處。趁他還未接到西北大捷的消息,我們可以攻其不備,兵分兩路,一路攻向桑陵,另一路繞過桑陵走鬼沙嶺,奇襲赤潼。”

霍汶遣退軍醫,開口道:“我正有此意。姜夢虎的兵力給你,你發兵桑陵。”

“姜夢虎兵力十萬,我只要兩萬,剩下的你帶往赤潼。只要赤潼一破,我們便能長驅直入,攻回兆京。”霍錚斟酌開口,臉上仍無喜無悲。

“兩萬?”霍汶有些意外,忽想起一事,從衣內摸出一封信遞給他,“你看完這個再作決定。”

信封內是雲紋壓花的帖子,霍錚將帖子打開,一眼掃去,目光立時便凝。

帖子是雲谷特製的英雄帖,帖上字跡方正大氣,霍錚熟得不能再熟,帖子落款為雲谷之主,印着雲谷印信。

雲谷印信便是雲谷令上的雲海仙宮圖,除了擁有雲谷令的人,無人可以發出此帖。

雲谷令共有兩枚,一枚在他身上,另一枚在阿遠手中。

“阿遠……”他撫過右下角的落款。

“你去薩烏這幾日,雲谷已被月尊攻破,不過據聞雲谷中人棄谷逃出。這是鳴沙關附近的探子帶回的英雄帖,有人以雲谷之主與北三省盟主之名廣發英雄帖,召開武林大會,共商桑陵守城之事。”霍汶無需再多說什麼,餘下的霍錚心裏自有定數。

“阿遠……”霍錚呢喃着,唇邊漸漸揚起這數月以來的第一個笑,“她怎麼逃出來的?是了……我給了她兩張面具,這丫頭鬼精,怎麼可能乖乖嫁給魏眠曦,定是易容騙過了魏眠曦。”

好大一個驚喜。

“你不多帶點人過去嗎?”霍汶又再問道。

兩萬兵馬對上魏眠曦,太少了。

“不用,人多了容易露出破綻,叫魏眠曦看穿我們的計劃。兩萬足夠我和她撐到你攻下赤潼關,屆時你再派援兵過來。”霍錚將帖子壓在胸口,眼中喜色滿溢。

她在桑陵,已經離他很近很近了。

……

春雨降下,將赤潼關前的沙場打得泥濘不堪,因為有了雨水,沙礫不再被風颳得到處跑,空氣反倒乾淨不少。沙場上已聚滿整裝待發前往桑陵的兵士,雨水並不大,兵士也不曾用雨具,筆直地站立沙場任由雨水洗禮。

魏眠曦正站在點兵台上遠望,有人快步踏過泥水,衝到他身邊單膝跪下。

“將軍,鳴沙關急報。”

他從此人手中接過被雨水澆得微濕的信,抽出一張雲帖並一封信。

“雲谷之主?霍引之妻?”掃了兩眼信上內容,他倏然將信揉起。

霍引之妻?阿遠……

“將軍!王妃突然暈闕!”

正驚疑着,魏眠曦忽聞身後傳來他派在“俞眉遠”的護衛稟報聲。

將信與帖子迅速收入懷中,他不再多想,身後大氅飛起,他自點兵台上飛下,穩穩落在自己的坐騎上。揚聲揮鞭,馬兒轉頭朝着關內疾奔而去。

……

急奔回府,魏眠曦一下馬便往府中快步行去。

春雨綿密,他沒穿雨具,發間與大氅的狐毛領上都沾了細小雨珠,濕氣很重,進屋之前他就將大氅褪下丟給後面的侍從,隨手拔了拔髮,這才邁步進了房中。

“怎會突然暈闕?可請了大夫?”

房裏本有些絮語笑聲,一見他進來便沉寂,服侍“俞眉遠”的丫頭上來行禮,還沒等開口便被魏眠曦打斷。

“大夫已經診治過了,王妃她……”

“菊意,你先出去。”床上的“俞眉遠”忙開口阻止丫頭。

魏眠曦望去,她已醒來,正坐在床上,滿臉羞怯溫柔,像春日和煦。

菊意便捂了嘴,竊笑着領着眾人退下去。

“為何不讓她把話說完?”魏眠曦走到床邊坐下,抓起她的手便問道。

“你怎麼這時候回來?”她不答反問,又探過身輕輕拭去他眉梢上掛着的雨珠。想必這人是聽了消息急匆匆地趕回來的,沾了一身的雨也不管不顧。

“聽到你暈過去的消息就趕回來了。”他微微一笑,拉下她的手,“你還沒告訴我,為何不讓菊意把話說完?大夫到底怎麼說的?”

她聞言低頭,面上浮起絲紅雲,目光落在自己腹上,想了想,她拉來他的手探進被中,隔着寢衣按在了自己腹上:“魏哥哥,你要當爹了。”

魏眠曦一怔,旋即被巨大驚喜的佔滿:“阿遠,你有身孕了?”

她點頭,眼眸亮晶晶地望他,星星般迷人。

他手一伸,將她擁入懷中。

他和阿遠的孩子……上輩子他想都無法想的事,她恨他恨到不讓他近身,便是他強要了她一次,她都不管不顧地服下避子湯,不願替他生兒育女。

“魏哥哥。”她輕喚一聲,乖乖倚到他胸口,滿足地笑了。

魏眠曦輕輕按着她的小腹,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可忽然笑意一減。

“阿遠,記得第一次見你,你挑着盞兔兒燈,還像個孩子,到現在都沒長大多少,卻要為人母了。”

“你又笑我!”她輕捶了他胸膛一下,不悅道。

魏眠曦笑着輕撫向她的臉頰,指尖摩娑着往她耳後碰去。

她並沒聽出來,他們初逢時,她手上沒有挑燈,她的燈被俞眉安扔到地上燒成了灰。

指尖刮過她的耳廓,待要撫下時,他卻又縮了手。

如果眼前這些都是假的,他該如何是好?一瞬間,他竟不敢求真相。

並非沒有懷疑過那些細微的差別,只是這些時日的幸福來得委實不易,足已叫他將所有疑慮都拋之腦後,只求現世靜好。

可他害怕的事,正在一步一步逼近。

如果她不是他的阿遠,那便意味着這輩子……他和阿遠將永遠沒有可能了。

他不敢揭穿。

……

銅骨城中已人滿為患。客棧雖大,卻也容不下千來號人,故而客棧外的土丘石岩邊也都坐滿了人。

雲谷召集的英雄會就在今日。

客棧里已人滿為患,到處都坐了人,連客棧二樓的欄杆上都有人坐着。

“啪——”長鞭揚起,擊裂了右邊第二的桌子。

眾人瞠目,連主持英雄大會的連煜都沒反應過來。

“閣下不斷說我夫君已故,到底出於何因?我夫君活得好好的,你卻咒他?”清脆冰冽的聲音與鞭響同起,揚鞭出手的人是從開始就保持沉默的俞眉遠。

坐在桌旁的人當即跳起,怒目望向揮鞭之人,手中抓了一把筷子當作暗器朝她射去。

俞眉遠震鞭將筷子一一掃下,紅衣如雲霞掠空,已飛身前去迎戰。

“說又如何?他若沒死為何不出現?虛掛北三省盟主之名,卻要一個女人替他出頭行事?朝廷之事又與江湖之爭有何關係,我等豪傑豈可為朝廷爪牙?”說話這人也跟着躍起,他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刀客宋陽,在北三省威望甚重。

兩人在客棧間就交上了手。

“西北疆域與南疆相繼告急,大安朝內憂外患,江山不穩,幾處城池被屠戮劫掠一空,百姓流離失所,奸臣當道,與異域魔教勾結,大安危在旦夕。你不言匡正扶持便罷了,自取明哲保身之道就是,如今卻處處與俠義之士作對,又危言慫聽,與月尊教一樣造謠我夫君亡故的消息,到底有何目的?”

俞眉遠每抽一鞭,便快語一句,她口齒伶俐,道理說來一套套,對方雖是江湖出名的人物,然到底只是粗人,被她搶白的無法反駁,氣得哇哇直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說來宋陽的想法倒也是在座許多人內心想法。霍引生死未卜,北三省盟主位置懸空,不能平白落到一個女人手裏,而替桑陵守城與魏眠曦為敵之事又危險重重,更是叫人猶豫。

不過其他人想歸想,到底不像宋陽這般目中無人,口口聲聲霍引已死,又說他躲到人後,讓女人出面,倒叫俞眉遠忍無可忍。

說什麼都好,她就是不能允許有人說霍引。

“若無昔年雲谷奇主拋棄成見與朝廷協力抗敵,又何來今日你們坐享這大安江湖,稱霸一方?我便是一個女人,也知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也知道事涉大義不能退縮!我夫君明明是皇家之尊,卻為天下為江湖奔勞半世,何曾言過半聲苦?如今他人在邊境為戰事勞心勞力,我身為他的妻子,自當全力相助。你們不願出手便走,無人會攔,但若是有人敢詆毀我夫君半句,我絕不善罷干休!”

俞眉遠說著,化作一片紅雲與宋陽飛出了客棧。

她一番話說得客棧中齊聚一堂的江湖豪傑盡皆失語,胸中熱血似被激起,沖向四肢。

連煜跺跺腳,朝旁邊的孟乾急道:“還不快去阻止她。看着挺聰明的一個人,怎麼如此不成熟!果然與霍引一個脾性!”

孟乾沒動。

“書獃子,你也說嫂子和霍引一個脾性,誰攔得住啊!再說了,我也不想攔,早看那宋陽不順眼,嫂子不出手,我也要出手了。看不出來,嫂子的功夫倒真不賴!”嚴歡轉着手裏骰子,盯着客棧外交手的兩人笑道。

“這妹子對我胃口!她說得不錯啊,不願留下走就是,誰要敢再詆毀霍引,我秋芍白也絕不放過!”秋芍白嘻嘻笑着,手腕上盤的小蛇“嘶嘶”吐着蛇信。

她聲音頗大,說得堂上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江湖事,自有江湖的解決辦法,光靠嘴皮子不行,嫂子打敗了宋陽,他們就知道嫂子的厲害了!”竺墨海雙臂環胸,悠哉看着熱鬧。

楊如心從後頭走上,冷言道:“雲谷十人一體,誰對我兄弟姐妹家人不敬,便是對我不敬,對慈意堂不敬,我慈意堂不收不敬之人。”

“好一句十人一體!雲谷不求人!要留便留,要走便走,誰再敢詆毀霍引,我們幾人可都不會善罷甘休!”沐沉沙坐在二樓欄杆上,閑涼拋下話來。

雲谷這十個人,隨便哪個都是棘手的人物,若一下全都惹了……堂上眾人不禁同情起外面的宋陽。

宋陽已取出長刀,與俞眉遠戰到正酣。

誰也沒看出來,看着模樣甜美的小姑娘,一手鞭法竟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而最叫人驚愕的,竟是她的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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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宅記(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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