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她那次實習發工資,激動地不知所措,工資一到手就給家裏打電話,一股腦地想把這好消息分享給父母,讓她們開心,穗子興奮地叫了聲媽,結果電話里聽到父親無精打採的低落回應。穗子心裏一震,這種感覺就像,你把心頭最柔軟的一塊肉敞開來讓別人用最鈍的刀慢慢划拉。穗子拿着電話的手發抖,聲音里出奇的平靜。

“我媽呢?”

“去醫院掛水了。”

“她生病了?”

“嗯,不礙事,就去醫院掛個水。”穗子掛了電話,一個趔趄跌在學校門口的銀行自助取款機旁,若不是有玻璃擋着,穗子最撕心裂肺的狼狽樣子就公之於眾了。沒等幾天剛好也是十一假期,大學室友們在商量去哪裏遊玩,穗子一心奔赴回家。也是奔襲一夜的火車,倒換幾次鄉間客車,一身疲累回到家,看見父親一瘸一拐地站在門口等他,滿臉抓傷,家裏一片狼藉,比這次還要荒敗凄涼,父親勉強笑着,問穗子吃飯了沒。

穗子忍住眼淚,不想說一句話,渾身顫抖,拎着包走進堂屋。

“我媽呢?”

“剛去醫院掛水去了。”

“你臉咋啦?”

“沒事兒。”穗子沒再說啥,騎着自行車去醫院,找了幾間診室才找到母親。母親一臉憔悴地倚在醫護床上,護士剛紮上針,穗子一眼看見母親左手食指包紮着紗布,隱約還能看到紅色血跡。穗子忍住的眼淚終於一下決堤,握着母親的手,說不出話來。

“你……手指怎麼了?”

“你爸咬的!”母親恨恨地說著,看見穗子哭了,自己也哭起來。

“你們倆就不能好好的,不吵架嗎?”

“他自己沒本事,量個地都量不好。”穗子不想在外面跟母親爭執,更不想母親又搬出陳芝麻爛穀子的瑣碎埋怨。坐在母親床邊,頭埋在胸口,默默掉眼淚。藥水下了三四瓶,穗子問護士還有多少,護士說還有兩瓶,母親看穗子消瘦憔悴,便讓穗子先回來,說是自己一個人能回去。

穗子就先回去了。回到家父親已經做好了飯,簡單下的麵條,穗子實在沒有心情吃,父親也草草吃了小半碗,就躺裏屋床上睡覺去了。過了兩個多小時母親才回來,穗子等的有些急了,擔心的不得了。

“咋回來恁晚?”

“讓醫生又看了下。”穗子想去給母親盛飯,母親回絕了,說沒有胃口,走上樓去睡覺了。一個下午穗子像是被盪在閻王殿裏的鬼魂,五臟六腑如火燒一般,好容易天黑下來,穗子燒好晚飯喊父親母親吃飯。父親單獨盛一點出來吃完又去躺着,母親是喊了又喊才下來的。穗子跟母親坐在廚房吃飯,母親還是沒有胃口,但多少也吃一點,穗子勉強吃了一點,感覺心內乾嘔,強忍着陪母親說話。

“你倆這次又為啥吵架?”

“我讓他去量地,半點本事都沒有,兩塊地少量了好幾分!”

“你明知道他這輩子啥都不做主,你還讓他去量,你不是自己找事兒嗎?”

“你不知道,他一直跟我鬧,說自己不當家,我讓他當家了,你看看他當的什麼家?老農民,不就是地最寶貴,少量了那麼多,要他有什麼用?”

母親說著說著又哭起來,左手食指包紮的紗布里滲出的血絲更多一些,穗子看着彷彿是在看自己的心,一絲一絲冒着血,身體又忍不住顫抖起來。“你手指頭礙事嗎?”母親低頭緩慢活動傷指,眉頭皺了一下,恨恨地咒罵幾句父親。

母親一輩子強勢慣了,吃飯這會兒跟姐姐說兩句話,兩人又在那裏爭辯起來。

“你天天忙啥哩啊?家裏髒的不能看,也不知道打掃打掃。”

“我能忙啥,照顧你爸,還得幹活掙錢。”

“你又幹活了?!不是給你說別幹活了嗎?!穗子和豐偉都能掙錢了,又不缺你吃不缺花,你好好的照顧我爸就行了。”

“你說的輕巧,他倆都沒結婚,你爸躺床上不掙錢還花錢,現在家裏窮的叮噹響,指望啥給豐偉娶媳婦。”

穗子眼看着兩人要急起來,穗子慌忙打圓場。“姐,別說了,趕緊吃飯吧。”姐姐看了眼穗子,不再說什麼,低頭吃飯。她倆個孩子還在玩手機,姐姐尖聲吵兩個孩子。父親在裏屋又哇哇哭起來,被姐姐訓斥了一頓。

晚上九點多,豐偉打來電話說要早一點到家,估計十一點半就到家了,給他留個門,穗子說她不睡覺先,等他回來。母親忙碌了一天,躺床上睡去了。

鄉下的秋夜,雞鳴狗吠和蟲鳴遠近相應,窗外是白楊樹葉被風吹的沙沙響的聲音,在穗子聽來是世上最好聽的聲音。父親還沒睡,穗子走到床邊為父親拉一拉被子,回到母親睡到的床上。母親已熟睡地打起呼嚕來。

“穗子,爸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穗子猝不及防父親怎麼會說這句話,故作輕鬆,笑着問道。

“爸,你哪裏對不起我了?”

“要不是我生病,你三年前就結婚了,現在也不至於這樣。”

穗子沒想到父親還記得,穗子心內一陣酸楚,眼淚又要掉下來,終究被穗子忍住了。

“爸,你說的哪裏話,我媽給我算命說我晚婚,早婚反而不好。這沒啥,我現在不是過的挺好的嘛,而且心裏比三年前更有奔頭。”

父親又嗚嗚咽咽哭起來。

“爸,我覺得現在挺好的,你看,咱家前院後院都水泥地鋪起來,門也都換了新的,豐偉馬上也要買房子了。你生病之前,咱家哪有這樣的變化。”

父親用乾枯的右手揩一下眼淚,深深呼吸,似乎想平靜自己的心情。

“好,豐偉和你都結婚,我就是死也瞑目了。穗子,聽我的,只要別人願意,你就嫁了吧。”

穗子最反感的就是父親母親說這話,如果不是夜深了,穗子可能又要跟父親吵起來。

“爸,我知道了。”父親還要再說什麼,穗子截住父親的話,兩個人都不說話,各自沉默在黑暗中。

穗子心內五味翻沉,翻來覆去睡不着,又害怕吵醒母親,僵平地躺着,不知何時迷迷糊糊睡著了。猛一驚醒是被窗外的汽車鳴笛吵醒的,母親已披衣去大門口開門,豐偉回來了。姐姐也從樓上下來了,兩個小外甥也很興奮地在樓上喊着舅舅。豐偉看起來胖了很多,拎着電腦背包大箱子小箱子往堂屋裏走,母親拎着兩箱堅果禮盒跟在後面。

“不是說要到一點多回來嘛?”

母親就是這點不好,明知道的事情非得嘮叨嘮叨再嘮叨,豐偉最不耐煩母親這樣嘮叨,她反而嘮叨的更厲害。

“媽,你別嘮叨了,回來早一點不好嘛,省得擔心。”

姐姐實在聽不下去,嘮叨了母親一句。豐偉把東西放好,走進裏屋看父親,父親早已又哇哇大哭起來。豐偉握住父親的手,

“這都回來了,又哭啥?”

父親忍住眼淚,緊緊握着豐偉的手,直直看着,這是父子倆之間的情感傳遞方式,也好像是家族延續的傳遞方式。穗子心裏又不知是何滋味,彷彿看到了綿延在父子之間無形的血液傳遞線。穗子覺得安慰又悲涼,為豐偉悲涼,為自己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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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燃的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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