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香

招魂香

戌正,皎潔明月高掛夜空,月光撒在邢天峰山麓的樹林上、照亮山道,看來似乎非常寧靜。

邢天峰是座巨山上的其中一峰,此山山形壯大,茂密樹林綿延千里之多。邢天山峰高聳入天,從高空上可見山峰至高之處、石璧之上,有一狀似無首巨漢之形而得名。

此山聞名是因其內有一名曰“機谷”之處。精怪叢生、仙草密佈各處,是許多煉丹之人、藥王大夫熱衷之地,只不過礙于山上有專門看守藥草的木精存在,是以草雖多,得手的人卻不多。

此時看似平靜、渺無人煙的機谷處,正迎來某些人覬覦。

稍早那名出現在任狅揚葬里之上的半臉貓樣面具之人,熟門熟路摸黑溜進了機谷里的一隅角落,利落地在草堆一陣翻找,絲毫未覺身後不遠處,已經跟上了幾名山賊。

高高的老木樹林間,忽地葉片沙沙磨擦發出聲響,陣陣呼嘯聲疾行而過,在濃密的樹叢間飛快流竄着。

寧靜山林旋起陣陣風聲,黑影一前一後、一上一下交互飛竄,看似追逐,誰也不讓。

聲音極為明顯,彷佛就在身邊,面具之人忍不住從臉上的兩個幽幽孔洞投出目光,閉目凝神片刻之後,在面具下揪了揪眉:“陰差!?”

還來不及細思,山賊已經追上:“死丫頭,看妳這次往哪逃!”

月光明亮易識物,只見那面具之人自草堆里站起身,將手裏的東西塞入小布囊里、收入身側的隨身布兜。

收好了布囊袋,她伸出一指豎在唇前。

“二當家,她好像在叫我們‘噓’。”一名眼力好的嘍啰學着對方伸指豎到唇前。

肥掌冷不防“啪”地拍向嘍啰腦門,二當家喝道:“噓什麼噓!咱們是來逮人的!”二當家推了推身邊另一名嘍啰,朗聲又道:“丫頭,妳今天跑不掉的,我們可是借來了妳們任家的辟靈珠呢,妳的奇術今天對我們沒用!”

她歪頭瞇了瞇眼,那人提着一盞木籠。

木籠里,一個精巧的香几上,正托着一顆晶瑩剔透的冰藍硫璃珠、湛着絲絲寒光,珠上架着一隻小羅盤指出自己的位置。

還在思索之際,周圍的樹林又有了動靜,沙沙聲響不絕於耳,還夾雜幾生慵懶沙啞的咕噥,就像老人自沉睡中被喚醒。

她在面具下蹙了蹙眉,低低一聲:“跑。”

“跑!?”

二當家被她突來一句弄得一頭霧水,還沒搞清楚怎麼一回事,一條鞭影在身邊的樹叢里又快又急的掃來,“啪”地一聲打飛了那盞辟靈珠。

木籠登時一裂,裏頭的香幾傾倒一陣濃濃香味,辟靈珠滾落地面。

黑影力道之大,在地面留下一道淺淺裂紋。

“還好我手縮得快──啊啊啊!”

原先提着木籠的嘍啰慶幸不過一瞬,才扭頭想得意一句,忽見眾人頭頂上空不知從何處閃出更多條條似鞭的黑影,吆喝一聲:“快跑!”

眾人嚇得四下逃竄,啪啪鞭影一道道拍向眾人。

一陣兵荒馬亂之中,不知誰踩破了地面上那顆辟靈珠,珠面薄脆,破裂的同時,竄出一裊白煙緩緩而起,在混亂的一伙人里繞了繞,隨機鑽入一人鼻息之中。

面具之人再度蹙了蹙眉,看着那人漸漸異變。

寬闊的深谷,頭頂崖壁蜿蜒長着一顆老木。木上橫臂兩條奇裝異服的人影一蹲一站,正往下方望去。

“兄弟,你一直跟着我做什麼?”站着的男子一頭長發高高束在頭頂飄搖,兩鬢成束,赤紅髮帶捆於胸前,他雙目溫和,如水潭閃着淺淺水藍,清澈雅凈,兩眉溫順舒展,高挺的鼻樑下有着柔和笑容。

蹲着的那位赤發朝天齊沖,左眼下帶顆紅痣,直挺的鼻樑在左邊的鼻孔用金環穿過,薄唇緊抿,紅眸肅殺:“這條魂我要了。”

兩條人影身形相仿、高??修長,罩着一樣的青色長袍以兩朵鮮艷紅蓮壓在雲門附近。頸上套着“令”字金環,上身緊貼無袖青緞,腰間一塊烏黑令牌隨着紅穗緩緩飄揚,身下白褲用一道青色綉紋簡約的緞布環起小腿肚,腳踩青履、環着金鈴,看起來不似一般人。

溫和男子失笑,一把烏黑透亮的檀木扇在胸前緩搖:“我等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出了無間又讓菩薩帶在身邊三年,這會自己接了個活兒你也要來搶?”

“閻君特派我來截魂。”

“截魂?”手上的黑木扇又搖了兩晃,男子莞爾:“哎呀哎呀,我不過就前些天跟祂老人家頂嘴個幾句就要你來截魂,這閻君器量也太小了。”

“欲人勿知,莫若勿為,你明知道祂為什麼要我出現在這。”紅髮男子回頭瞪了他一眼。

“兄弟,咱們陰差勾魂……可不是為了比數量。”男子闔上雙眸,左手托起腰上令牌,一道藍光自掌間而起:“現。”

烏黑令牌端端浮上了幾行字──

任狅瓏

乙酉年寅月十三日丑時生

庚子年申月十八日亥時??未卒

他看了又看,喃道:“狅者;狂也。這丫頭莫非是任家人?”念頭一轉,恍然大悟:“……難怪會要你來截魂。”

“任家?奇門任家?”紅髮之人蹙眉警覺,“難怪判官通知的這麼急。”

“‘狅’字從不隨意授予他人,目前任家也就任佬有這等資格,但我記得那任佬並未成過親吶……”男子扇骨抵着下巴思索起來。

沒讓他想太久樹下便傳來一陣騷動打斷。

好幾個人哭爹喊娘的哀叫了起來,兩人低首望去,幾棵老槐像活了過來,踩着粗壯樹根逼近眾人,已經有好幾個人被粗壯樹須纏上,像揪着什麼小玩意一樣在空中甩盪,還有幾人忙着竄逃。

他二人關心的那位任狅瓏,面上還壓着那隻貓樣,從面具上的孔洞定定望着前方動也不動,好似她是處在另一個世界一樣。

順着她目光看去,異變之人機械性地扭動身上關節,面色慘白,五官……五官是畫上去的!

溫和男子眉心揪了揪:“什麼時候變的樣!?”

“沒注意到……”紅髮的只關心自己的績效,指着那些慌亂逃竄的幾人:“不過那些人得罪了看守藥草的木精,怕是也活不了,一會我全撈回去。”

逃難之中,人人忙不迭躲避那一道道鞭笞而來的樹須,木精們將大夥團團圍起。

一個倒霉鬼在退避之中,一背撞上異變之人,扭頭想罵,看到那張畫上去的紙臉驀地撐開一張裂到嘴邊的黑壓,嚇得踉蹌又撞上身旁的人,顫聲嚎啕:“鬼……鬼、鬼啊!”

“你老子的,叫什麼──哇!老三!?”二當家抬頭被紙人嚇了一跳,認出對方是因為身上的衣袍。

“小心!”

黃符疾速飛來,貼上了一條正要往二當家那顆光亮渾圓腦袋拍下的樹須,符紙一觸即燃,燒痛了木精,這才注意到那個一直落在外圍的面具之人,紛紛將觸鬚朝她拍去。

任狅瓏奔逃之間,眼角瞥見眾人還愣在原地,不耐吼道:“不跑發什麼愣啊!”

眾人聞言再度逃竄,身材肥碩的二當家也想跑,才跨出一步就教人一把拽過後領,眼角一瞥,是老三,正要把他厚厚一圈的脖頸往黑壓大嘴送。

二當家含淚幽幽地喊:“救、救……救命啊!”

“叫什麼救命,快跑啊!”任狅瓏忙着閃躲樹須,沒空關心那位大爺脖子洗乾淨了沒。

“被、被拉住啦……”

任狅瓏被他幽幽哭嚎給喚住了腳步,縱身一躍跳到面前,毫不客氣揚腿便重重踹了他胸口一腳,讓二當家肥碩身材往紙人老三身上重重一跌。

任狅瓏沒好氣罵道:“你這身材還怕壓不死它嗎?”

還真壓不死!

紙人一把掀開了二當家笨重身影,讓他硬生生滾了幾圈出去,掠出五爪尖銳撲身飛向任狅瓏,手還沒伸到眼前,就讓一條拍來的木須給打飛,紙人老三不甘,架勢十足地跟樹須纏鬥起來。

樹須紛亂狂竄,少了幾條並沒有什麼特別感覺,一伙人還是得跑。

粗啞低嘎自木精身上一蠕一蠕的樹洞裏傳來:“盜……葯……者……該……罰……”

“啪啪啪──”一連三擊,木精都沒能打中四處逃竄的任狅瓏。

看着竄逃的任狅瓏,老木上的溫和男子覺得有趣極了:“木精替你出手了,這回你的差事似乎太過輕鬆了。”

“接你的活,總不能每次都累得像狗。”紅髮的也道。

觸鬚啪啪地又拍碎了地面迸出細碎小石,驀地一條觸鬚揮來,任狅瓏那張半面的貓臉被拍落在地,瞬間擊碎。

“三文錢!”任狅瓏心疼,扭頭忿忿:“這麼可愛的貓臉你也下得去手!?”

“遮鬼印!”溫和男子見到她臉上那抹深紫印記忍不住脫口而出。

所謂“遮鬼印”就是在臉上抹上一道特製的粉末,據聞可以避鬼、避邪、避妖,也是任狅揚發明出來的玩意。

任狅瓏的遮鬼印就抹在右半邊的臉上、靠近眼睛之處,看起來很像一個又丑又髒的大胎記。

溫和男子抖開木扇興奮搧過兩下,目不轉睛盯着任狅瓏一個勁跳上跳下,“任家小兒有點料,這丫頭有意思。”

“遮鬼印?”

“任佬發明的,據說塗上他的遮鬼印,靈力不夠高還見不着他的人。”男子好心的為他解釋。

“包括我們鬼差?”

“聽說這遮鬼印會根據本身靈力不同、而顯現出不一樣的顏色,以她臉上的深紫色看來,除了我們之外,就連黑白無常都不能看到她。”男子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這遮鬼印呀……有股味兒,愈深的顏色愈是難尋。”

“真這麼厲害?”

“就是這麼厲害。”再一次肯定。

紅髮之人蹙起眉:“你離開人間好段時間了,從哪聽來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從……”男子頓了頓,溫和笑開:“一位‘故人’口中聽說的。”

“故人!?”

反正不是聒噪的黑白無常、就是愛損人的孟婆,還有那個無所不知的菩薩……

紅髮之人不怎麼感興趣他口中的“故人”是誰,咕噥過一聲:“神神秘秘也不知道搞什麼!”

“真是糾纏不休!”遊走觸鬚與林木間的任狅瓏蹙眉向後退了三步,朝木精連連射了三道符紙,舉起右手,端於臉前,大喝:“火起。”

一道紫光帶着黃焰應聲而起,滋啦滋啦的吞噬觸鬚與表面的木紋,木精用幾條觸鬚生生拍落符紙,其他兩條抓着啰嘍的觸鬚縮的更緊,兩名嘍啰被纏得喘不過氣、口吐白沫,氣若遊絲喃喃道:“救、救……命啊……”

男子眨了眨一對溫和目光:“咦?”

“怎麼?”

“雖然火克木……可對付木精,只用這點程度的火陣便成嗎?”小丫頭靈力之高,怎麼凈出這些低等奇術?

“該……罰……盜……葯……者……該……罰……”

粗啞的低吼忿忿而起,一如他所想,那點程度的火對木精來說不帶半點威嚇,除了激怒樹須動作更快也更狠之外,一點屁用也沒有。

“老三!”二當家驀地喊過一聲,那個名喚“老三”的異變之人被數十條樹須牢牢壓往地面,一條高揚飛舞的樹須回擺似鑽,一擊沖向心口──

穿入了一具肥厚身軀。

“要死了!”任狅瓏掠開直襲而來的一條須鞭,飛踹他護向老三的笨重身體,“這麼不想活了!?”

“老三……是我兄弟啊……”他太胖了,樹須沒能一擊貫穿他厚實軀幹,不過卻在腰眼處留下了一個血紅窟窿。

任狅瓏閃避樹須的同時,不耐咂嘴一聲:“他死了!”

條條黑影因為任狅瓏的騷亂再次群起攻之,鞭須似蛇溜竄,連同原先用來壓制老三的幾道,全數往任狅瓏飛襲。

老三一掙脫,頭一個找上的便是虛弱滾在一邊的二當家,咧着一張黑壓大嘴直逼。

二當家恍惚之間,悲從中來:“老三啊……你不認得二哥啦?”

老三睬都不睬,一張透着黑氣的嘴飛撲至眼前,伸牙一咬──

咬住了一柄黃銅煙桿。

老三先是一怔,定睛一看之後,嚇得連連后跌。

任狅瓏瞇了瞇眼,唇邊揚笑:“不算太笨嘛,還知道這是誰的東西。”

沒能得意太久,樹須又來,紙人認得煙桿、木精卻不然,任狅瓏吃力拱起二當家推搡一把:“跑、有多遠跑多遠!”

“那妳呢?”

“一會就來啦!”

她將煙桿插回兜里,再次伸出之時,手上多了一迭黃符。

掐指喃喃念過,足下一股強而有力的狂風旋起,執符篆的手掌平攤,一道道黃影驀地呈漩渦狀四散飛開,一張張胡亂貼上所觸及之物,有的落在地面、有的落在木精軀幹上、有的貼上岩壁,一轉眼,整座山谷到處都被貼上一堆黃符,詭異至極。

只聽任狅瓏低低喝過一聲:“擬人。”

木精們應聲全動了起來,一條條粗壯似鞭的觸鬚紛紛朝黃符處飛擲而去。

地面被戳出一個個窟窿、有的自相殘殺,還有幾棵木精傻傻的直撞岩壁,撞得在崖壁老木上的兩人一陣頭昏。

“讓我看看你的契約在誰人手裏?”任狅瓏掐指閉目,凝神搜索那個跌坐在地、陷入驚慌的紙人老三,爾後睜開了眼,有些納悶:“沒有契約?”

老三聽不懂她說什麼,眉下畫上的兩洞幽黑似乎有着萬般驚恐。

任狅瓏掏出煙桿半跪它面前,斗缽扣上它的天靈蓋:“投胎去吧。”

她才說完,紙人便竄出一身濃濃白煙,瞬間燃出一股濃濃香味。

香味任狅瓏是熟悉的,帶着幾分狐疑心忖:“小叔公!?”

岩壁喀喀被戳出了好些裂孔,老木被震得搖搖欲墜,落在上頭的兩人終於受不了跳了下來,凝神一看,早不見那任狅瓏蹤跡。

溫和的男子方踩出一步便被喚住:“蓮悟,別多事。”

蓮悟回頭溫和笑過,“誅空,你要不要這麼不信我?”

“我是不想讓你再蹲回無間去。”誅空瞟過現場混亂髮傻的木精,逕自越過了他身邊,朝地面上被戳斷一半的符紙看了一眼:“是替身符……那丫頭竟在這麼短時間,做了這麼多替身出來。”

蓮悟信步晃到那具紙人灰燼面前,半跪在地細細端詳:“灰燼里有不少金粉,金粉入紙、更易操控,這紙恐怕是專門用來煉魂的。”伸鼻嗅了嗅:“這灰還有股香味呢。”

誅空來到木籠破碎之處揚起左掌,一道輕風自掌間而起,托起地面上被踩破辟靈珠碎片,伸到蓮悟面前:“狗鼻子,過來聞一聞。”

“你就不能對我客氣一點嗎?好歹我也算是你前輩。”蓮悟嘟嚷一句,還是聽話的湊鼻聞了聞他手上破裂珠體,皺起眉:“這不是辟靈珠……這是萬魂引。”

“萬魂引?”

“聽說是任家煉魂用的一種香,不過都要煉魂了,何以非等到珠子破了才有反應?”蓮悟捻過破了一半的辟靈珠湊到鼻下細聞,突地嗅出了另一股不尋常之味,他低首探尋一陣,這才發現被踢到更遠之處的香幾,聞了聞:“招魂香!?”

“招魂香又是什麼玩意?”

“招魂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招人來的。”

“招什麼人?”誅空不解。

蓮悟瞇了瞇眼:“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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