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二□□腳相加，鬧得塵土飛揚。
林家的小廝私下也有打鬧的，卻沒人敢在主子跟前動手，故黛玉並沒見過人打架，頗覺稀奇。
只是嫌臟不肯靠近。
黛玉此時不是一個人逛，她由一眾養娘婆子簇擁着，身旁還跟着幾個小丫頭。
她在那裏盯着看，丫頭們也跟着盯着看。只客院的婆子到王嬤嬤耳邊低語幾句，之後誰也沒言語，一大群人一起看了半晌熱鬧。
兩人只覺自己如那戲台上的猴兒，不由住了手，提鞋子的提鞋子，正衣襟的正衣襟。
黛玉觀二人神色，估計是理虧的。她是一貫嘴上不饒人的，叫她抓住錯處，立即要臊他們一臊。
“你們都多大的人了？不知羞。”
兩個小子自己能打架，聽人將自己做過的事情再說一遍卻惱羞成怒，邊喊着“管你什麼事”邊撲到黛玉身前要動手。
養娘嬤嬤早攔住了，二人掙脫不開。
他們見黛玉紋絲不動，並不懼怕躲閃，又見這麼多人護着她，這心下先慫了。
最後到底沒碰到黛玉一指頭，養娘們放開了他們。
只二人被眾僕婦虎視眈眈，心知不妙，抻頭認真打量了黛玉一番。
只見她穿的不過是松江布，跟他們差不多的短衣裳，無甚裝飾，不像是林如海獨女，提起來的心叫放下了。
原來今日舉凡富戶豪門，都愛給小孩子在脖子上帶金鎖項圈平安符，黛玉今日收到神仙發的新任務，正要在園中再多走一些，嫌這一應的零碎東西沉重礙事，不肯戴它們，手鐲也不肯戴，身上不着金銀。
加上這幾日黛玉身體變好，過了中秋也不肯穿夾衣，王氏怕她汗濕的多了風邪入體，只給她穿了新做的棉布短打，方便她活動手腳。
故，黛玉自有通身氣度，滿腹詩書，在外人看起來還不如旁邊的丫頭們體面，丫頭們還多一件掐牙背心呢！
先敬羅衫后敬人是通用之理，兩個小兒只當她是哪個體面僕婦家的丫頭，頓時底氣又足了：“我們是鹽課老爺的親戚，你是哪家丫頭？快來賠禮。”
黛玉自然不會認錯賠禮，偏乳母王氏怕事，哄黛玉“太太那裏等你呢”。
黛玉哪裏聽她的？她被冒犯了，哪能不找回來的？
她越過王氏等人，反問倆小兒：“亂嚷什麼，你們可知這是哪裏？”
這兩人自然知道這是來的鹽課老爺家，但若是直接答話，他們倒矮了她一頭，便不肯答，仍梗着脖子反問她：“你是誰？待要如何？”
黛玉又不答，輕聲問：“你們是在爭什麼？不如說出來，叫我斷一斷。”
二人忍不住嗤笑，駁道：“騙人，你才多大？牙都沒長齊吧？”
黛玉對他們的不屑不置可否，絲毫沒有惱意，只要騙到二人接話就行。
“你們若無爭執，只是無故打鬥，可知按律是個什麼刑罰？“
“怎麼是無故爭執？”
“那你說個緣故出來我聽聽？”
黛玉三繞兩繞，將兩個人繞進了自己的邏輯。
見她還要接着繞，平日深受其苦的王氏知道這一時半會拆解不開了。
她勸不住黛玉，無法，只得讓一個婆子湊到黛玉耳邊說了兩人身份來歷，又分了一個客院的婆子去報賈敏。
自己死死看着那兩個。
待賈敏一行往這邊來，婆子一行說這兩小兒的言語形狀。
賈敏聽他們分派什麼你的我的，哪裏還有不明白！
此刻眼珠子恨不得噴火！
尋常親戚家也有小兒淘氣要東要西，乃至尿床的，偷東西的，毀壞頑器，摔壞擺件都有的，卻沒誰做着客就要反客為主的！
小兒尚且如此，那三個林家族人還不知背後如何！
這是欺她無子欺到眼前來了！
賈敏忍着怒意淚意，腳下蹈出了風火輪，想先將黛玉帶走，任憑這兩個人鬧去。
卻見踏梅園門口並無黛玉等人，只一個婆子報說他們往園內宜和亭去了。
賈敏一眼看見亭中燈光爍爍，燭火灼灼，腳下急急走去，還不等靠近，倒見雪雁捧着文房四寶來了，頓時摸不着頭腦。
再看亭中，黛玉站在一個石墩上，居高臨下，兩個姑蘇來的小子坐着，正抓耳撓腮。
賈敏且住了腳，躲在香樟樹後面偷看偷聽。
眼前情形似乎與她想的有些出入。
此時，黛玉正做學究狀背着手侃侃而談。
“良才善用，有能者居之。你們都說上過學，背聖人之書還多是錯漏，不如我這沒上過學的。可見無德無才，唉~~~”
這局面，怎麼就成了黛玉與他們比試背書了？賈敏一時倒不好出來打斷。
卻聽二人迭聲求道：“好妹妹，幫幫我們吧！”
再看黛玉故做為難狀，思量片刻后，指着才送來的文房四寶。
“不如你們再各寫一篇字來？”
兩個人爭着寫了。
黛玉都批不好。
賈敏不由憋笑，她眼中除了爹娘，連名家的字都要挑出不好來。這一笑，原本那點焦心就散了。
宜和亭中，黛玉批字不好，二人中一個矮瘦的就不服氣，說：“我寫的不好，你就寫得好了？你是沒見先生誇我。”
不等黛玉駁他，眾丫鬟養娘一哄地笑。
賈敏也在樹后暗笑，這是他自家撞上來的，丟臉不能怪我玉兒。
那矮瘦的小子不明所以。
黛玉伸手叫王嬤嬤給挽袖子，自己挑了支新筆，飽沾墨汁后懸腕而書。
一整篇行雲流水，一蹴而就。
那兩個小子探頭去看，端端正正，比書上印的還齊，用的館閣體他們認得，默的書卻是他們沒念過的。
二人一時呼吸都輕了。
矮瘦小子臊紅了臉，訥訥問：“妹妹，你真箇五歲？”
黛玉道：“我何必扯謊？”
兩人震驚對視！
一個林如海身邊的小丫頭寫字都能這麼好？！
這比先生寫的也不差了！
兩個小兒托爹都是混人的福，能上學還是因着林家有族學可去，且上族學還能多賴族裏一頓飯，他們爹媽巴不得他們去的，叫他們萬萬不可淘氣被學裏攆出來，故他們一兩年來在尊師重道勤懇讀書上還算拿的出手。
——若非二人學問上在族裏算出挑，當爹的也不會動過繼他們給林如海的心思。
再見林黛玉果然有本事，做派與先生一般無二，真箇給唬住了。
黛玉重新鎮住場子，故作同情道：“我們老爺是探花郎，文曲星下凡的，非文才不能打動他。”
又問：“你等可還有別的本事？”
二人搜腸刮肚，連逗雞攆狗都想了一遍，最終臉色暗淡，搖頭不止。
黛玉大勝一場，面上仍舊做關懷狀，叫雪雁拿來她用過的舊字帖來安慰二人。
“字都是要練的，多練就好了，你們誰先練好，明日等老爺回家我就跟老爺舉薦。”
“□□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你們要迎難而上，不可偷懶。”黛玉留下一個輕鬆上翹的尾音，給二人留了四五個燈籠，又搬來十六支的大燭台，讓他們在亭子裏好生練習，逕自出園子了。
賈敏在她分派人練字的時候就退出去了，誰也沒驚動，只在園外等她。
黛玉嘰嘰喳喳投入賈敏懷裏，一人分飾三角，跟賈敏炫耀了一通她的本事。
賈敏這才清楚婆子沒見過的那一段內情。
原來那時在踏梅園門外，黛玉聽說這兩個人爭着打架是要做林如海兒子，言談中似乎篤定爹爹必要從他們中選一個兒子。
“女兒當時心裏發笑，爹爹的兒子那麼好做的嗎？”
“於是我見他們把我當做小丫頭也不惱，便說自己知道許多內情，引二人問什麼內情。”
“我就說老爺最重學問，恐要考校他們一番，自己常在老爺身邊，知道會考什麼，他們便求我幫忙透題。”
賈敏聽了悶着頭笑，哪裏有這回事？這不是狐假虎威？
黛玉還賣關子：“娘，你猜我幫了嗎？”
賈敏點了點她的額頭，罵她“小促銷鬼兒”。
小促狹鬼兒原是促狹人，自然是不肯透題，怕擔干係。
誰讓他們二人之前欺負她年紀小看不起她，還要她賠禮，她很生氣。
“我等他們賠了一百個不是，才肯幫忙呢！”
黛玉顯然對此處最為得意，細細與賈敏分說，一直說到上房門口還不曾說完。
之後的賈敏都知道，也不叫她再說，省的喝多了水走了夜，母女各自安歇去了。
留那二人硬撐着在園中寫了半夜，實撐不住時不知被哪個婆子塞進下人房裏胡亂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來眼睛瞘，臉上還有墨痕哩。
婆子一早將人送到客院，這幾位姑蘇的族親登時作態起來，要找賈敏興師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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