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4痛苦

段默岩十分意外，更是有些措手不及的樣子，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有些不太自然地說：“你……你才剛剛醒來，想看電影什麼時候都可以，不然先吃點東西……”

她搖搖頭，“我想現在看。”

他看着她，最後終於沒有再說什麼。

她一步一步上前，坐在了他的邊上。電影繼續播放，兩個人都融在了黑暗之中，偶爾光影一閃，是熒幕換上了新的場景。

其實電影已經放到了三分之二，她坐下來沒多久，就已經放到了高潮部分。她想起自己以前每次看到這樣的地方，總是會有一種揪心的感覺，而今天不是。

是痛苦。

其實明明都已經知道了大結局是怎麼樣的，依舊會因為這些過程而痛哭流淚，人還真是奇怪的動物。

電影放到最後一個鏡頭的時候。傑克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去救下他一生的摯愛，整個放映室裏面只有那一首唱的人肝腸寸斷的主題曲。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席琳迪昂的聲音是這麼的有穿透力，穿透了她的心臟，她甚至是聽不到周身的任何一點聲音，只有那一個一個的音節組織起來的音調。她的視線終於模糊到什麼都看不清楚。

電影落幕，放映室一片漆黑。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她的心情還在浮動，耳邊忽然“咔嚓”一聲脆響。她似乎是被嚇了一跳，整個人猛然一怔，一扭頭，看到的是段默岩手裏捏着打火機，小小的火苗燃氣，瞬間就照亮了他的臉，她不知道是自己的視線太模糊，還是其他的什麼，她竟然看到他的臉上隱約有淚痕。

他點了一根煙。然後才注意到身邊的她，手指微微一頓，又有些狼狽地掐滅，“對不起，我……”

“沒關係。”她一開口才驚覺自己的聲音嘶啞地有些嚇人，彷彿是被什麼東西碾過了自己的聲卡，簡單的三個字傾吐出來卻是破碎不堪。

他卻沒有再點煙，兩人一陣沉默，氣氛一時間有點僵硬。

白月彤最後終於說出來：“在我的印象裏面，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時候，只有童年。我十五歲之後，父親就忙於公司的事情，他是白家的三少爺，白家其他的親戚都沒有什麼用，只知道花錢裝酷，不會整理公司，我爺爺留下來的企業都壓在了我父親的身上。那時候他很忙，一直都很忙，沒有時間陪我，十五歲到十八歲的時候，一直都是我的母親陪着我。母親在我印象裏面有三個階段，童年的時候，她最溫柔，後來父親忙着打理公司的事情的時候，她漸漸變得有些冷淡，其實我並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時候我還太小，而且我從小都比較頑皮。我母親經常會說，我沒有什麼千金小姐的姿態，她從小就嚴格要求我，千金小姐應該學什麼，做什麼，說什麼。我很反感，父親在世的時候，我經常會明着和她唱反調，等到父親去世之後。我就學會了陰奉陽違。也就是父親去世之後，母親開始變得很不一樣。”

她頓了頓，繼續說：“她變成了一個女強人，那時候我已經十八歲了，我懂事了，我也明白，一個女人要扛起一個家族的事業是多麼的不容易。可是我發現，母親越來越不開心了，和我的距離似乎也越來越遠。十八歲的年紀，花花世界太多的誘惑，我即使是能夠感覺到母親的異樣，我卻依舊是沒心沒肺的繼續和葉語一起，每天都廝混在一起。”

“那時候很開心，可是我並不知道，原來幸福真的很容易被透支。人不能說謊，更加不能欺騙自己的親人，所以你看，我現在就得到了報應。”

她微微自嘲一笑。黑暗之中，他卻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像是在說著一個於自己無關的故事，“我以前欺騙了我母親很多事情，等到我明白了這些時候，她卻迫不及待地將我推出去，美其名曰為我找了一個很好的歸宿，其實只是為了挽救白家的家族事業。你知道么？我結婚之前，那些極少會出現在我們家的親戚統統都來了，他們一個一個都說我飛上了枝頭當上了鳳凰。即使我在別人的眼中也算是一隻鳳凰，可是在我們家人的眼中，我就什麼都不是。”

“那時候我很討厭我母親的做法，沒有感情的婚姻，哪裏來的幸福可言？可是她卻一直都說，我嫁給你一定會幸福的。你知道么？當後來所有的真相鋪天蓋地地展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是多麼痛苦。我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明白我當時的感受。我覺得自己根本連一顆棋子都算不上。那時候我才明白，一個人真的不能知道太多。知道了太多會難過，會心痛。可是我想要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可能……因為明明我什麼都知道了。”

“我不想把我的那些傷口展現在任何一個人的面前，因為沒有人能夠體會那種彷彿是眾叛親離的滋味。老公娶我不過是協議，打發家裏的長輩，婆婆讓我進門不過是為了羞辱我的母親，公公讓我進門只是因為想要幫助我的母親，而我的母親……我最敬重的人，當時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她口口聲聲說著讓我幸福，卻只是為了讓她完成對白家的交代之外，對於自己那段荒唐的出軌戀情一個念想的了結。”

還有比這些更可笑的事情么？

她的人生就是這樣的，以為什麼都在手。可是到頭來卻一直都活在別人的世界裏面。最後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最痛苦的那個起點。

而讓這一切都如影隨形，讓她這一刻感覺自己猶如是活在地獄一般的，無法就是感情。

因為愛，所以苦。

因為愛，就算苦，甘之如飴。

感情最折磨人的不是別離，而是最初那些讓人怦然心動的回憶，每次回想起來那些點點滴滴，明明那麼少，哪怕是帶着痛徹心扉，卻依舊是讓人覺得某一天，或許自己還會回到那幸福的光景。

人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痛。

所以七年後，她沒有吸取教訓，再一次沉淪在他的世界裏面，不可自拔，最後徹底毀滅。

段默岩一直都很沉默地看着她，聽着她的話。偌大的放映室裏面沒有燈光，只有窗口那一點點微弱的光線，她側面對着他，而他凝視着她，那樣近的距離，深切地感受着她的悲傷。

他忽然就覺得心如刀割。

或許是從來沒有這樣子說過話。她有些不太習慣，嘴角若有似無地揚起了一抹苦澀的笑容，“這些話，我原本都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說出來了。可是沒有想到今天就這麼對你說了，我才發現，其實真的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我只是覺得特別的諷刺。因為我這樣怨恨不了誰，其實把事情發展到這樣的一步，一個巴掌也拍不響……默岩，我不想再糾纏下去了。我覺得好累，我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快樂總是那麼短暫，幸福彷彿就在指尖，觸手可及，可是每一次我想要用力地去抓住的時候，就會來致命的一擊，我承受不起了。”

“我知道，我也很自私，可是我沒有辦法……”

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或許從來都沒有忍住過，彷彿是荷葉上面的露珠，劃過了白皙光滑的肌膚，撲簌撲簌地掉在了手背上，一陣一陣的灼痛。他卻看得一清二楚，伸手過去想要替她擦拭，可是每擦一下，她就掉地越凶，到最後幾乎是泣不成聲……

他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掏出來，放在了油鍋里一樣，煮了又炸，那種痛。比起獨自承受七年的寂寞和瘋狂思念更甚。

原來，有一種愛真的叫做成全，有一種幸福真的叫做看着她平安無事，幸福，他也會覺得滿足。

那個自私的人從來就不是她。

她承受的那些，換做是任何人都無法承受，他統統都知道。

只是命運就是這麼頑皮，明明是這樣子的兩個人，卻讓他們不顧一切地愛上。

可是也只有這樣的才叫命運，愛了就是愛了，不管理智上面如何的掙扎，都沒有辦法。永遠都無法停止。

那天她哭了很久很久，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她一直哭，他就一直給她擦眼淚，擦到最後，自己的衣袖都濕掉了，一顆心彷彿是浸在了淚水裏面，她有多少的痛苦，他都能感同身受。

一輩子這麼久，他不知道她的傷痛什麼時候才會好，可是他實在是沒有辦法忍受，看着她痛苦。

所以，他寧可放掉她。

最後，他動了動唇，一室的黑暗裏面，她根本就看不清楚他的臉，而他的聲音暗啞低沉，幾不可聞，她幾乎是懷疑自己幻聽，可是他卻真的在說：“小彤，你走吧……帶著兒子走吧。”

她有一剎那的屏息，就連哭都忘記了，只是猛然抬起頭來，有些不敢置信，得到了自己孜孜以求的應允，可是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依舊是臉色蒼白的樣子，就彷彿是枯萎的花朵，花瓣澀皺，即將凋落下來。

而他，說完了這句話，就已經起身轉身就朝門口走，或許是太暗，他走的特別慢，她就這麼看着他，眼神悲涼，彷彿是絕望，只是感覺到他正從自己的生命之中一點一點的走出去，再也觸碰不到……

那樣痛，像是將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從體內剝離。

最後聽到放映室的門砰一聲關上，整個世界瞬間黑了下來，她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那裏，猶如是一尊石像，再也動彈不了半分。

之後的兩天，白月彤都沒有再見到段默岩，別墅裏面有傭人，還有專業的護士照顧她，她每天都很累，或許是心情的關係，總是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