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偷嘴的貓
就在楊福同躊躇着不知如何開口時,忽聞得岸上有人聲,聲音似乎熟悉,大概是在“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來了,兩個人便都側耳靜聽。.
果然,聽得那姓劉的庶務在喊:“喂,船老大?搭跳板。”
“柳胖子他們回來了!”余秋兒慌忙起身離去。
第一個上船的是柳胖子,一看楊福同把酒獨斟,怡然自得,大為詫異,“咦!”他問:“你怎麼不到三多堂來?我以為你一直跟孫大老爺在一起。”
接着周,吳二人,接踵而至,都已喝得醉醺醺,說話的舌頭都大了。
楊福同就把預先想好的一套假話搬出來,瞞過了孫本初的行蹤,然後回答柳胖子的話:“我本來是想要到三多堂去的,可是想想明天還有許多事要辦,就不妨讓你們各位盡量敞開來玩,我一個人來仔細籌劃一下,這樣才不耽誤正經!”
“夠朋友!”周委員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翹起大拇指說:“楊兄是好朋友,夠意思!有什麼為難的地方,我替你出頭。知恩當報,我們來!是不是?老吳!”說著,他又拍自己的胸脯,又拍吳委員的肩膀。等余秋兒送熱茶進來,又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語,說些瘋話。
余秋兒哭笑不得,只不斷瞟着楊福同,那眼色又似求援,又似求取諒解,好象在說:“不是我輕狂,實在是拿這兩個醉鬼沒有法子!”
好不容易把周,吳二人弄到前面那條船上去安置,剩下楊福同與柳胖子,才得清清靜靜談話。
柳胖子報告了吃花酒的經過,形容梁老三是如何竭誠招待,而周,吳二人又是如何醜態百出?把站在一旁的余秋兒,聽得“格格”地笑個不住。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柳胖子問到楊福同身上了。
“好久了。”楊福同信口答道。
“好久了?”柳胖子轉臉去看余秋兒。
余秋兒心虛,急忙溜走。這一下柳胖子心裏越發有數,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楊福同含笑不語的神情,他也詭秘地笑了。
“你笑什麼?”
“我笑周委員跟吳委員。”柳胖子說,“這兩個人一路來都在秋兒身上打主意。誰知道會偷嘴的貓不叫!”
“不要瞎說!”楊福同指指外面,“當心她聽見。”
“那麼,你說老實話。”柳胖子把顆亮光光的頭伸過去,壓低了嗓子問:“偷上手沒有?”
“沒有!”楊福同拉長了聲音,“哪有這回事?”
“那麼你們談了些什麼呢?”
“隨便談閑天,談過就丟開,哪記得這許多?”楊福同正一正臉色,道:“閑話少說,今天你跟梁老三談了正經沒有?”
“對了,我正要告訴你。我已經跟他說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請‘三大’的掌柜吃飯,請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談。”
“好的。”楊福同又說,“我還有件事,想跟你談。不過……”
“咦!”柳胖子慣會大驚小怪,睜大了眼睛問,“怎麼,不說下去了?”
楊福同話到嘴邊,終又咽住,是他忽然警覺到柳胖子嘴快,常大淳的那兩萬銀子,如果托他去匯撥,一定會泄漏出去。不如明天找梁老三商量,比較靠得住。
第二天一早,楊福同悄悄到“梅家弄”把孫本初接回船。
這位孫大老爺春風滿面,步履輕快,大家都道他異鄉遇故,快談竟夕,才有這份輕鬆的情緒,誰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行,比起“三多堂”的喧鬧轟飲,另有一番屋小如舟,春深似海的旖旎風光。
這天開始要辦正事了,孫本初把周,吳兩委員請了來,連楊福同一起,先作個商量。他原定這一天上午去拜客,楊福同卻主張不必急着拜客。
“今天中午,梁老三和柳胖子出面,請‘三大’的人吃飯,放款的事一談好,通裕的米,隨即可以撥借。”他說:“大哥,索性再等一等,也不會太久,一兩天工夫,等我們自己這裏辦妥了再說。”
“這樣好!”周委員首先表示贊成,“到明後天,孫大人去拜這裏的按察使,那就直接談交兌漕米了,差使顯得更漂亮。”
“好!我聽你們的主意。”孫本初欣然同意。
“中午的飯局,不請周,吳兩位大人了。”楊福同說第二件事,“商人總是怕官的,有周,吳兩位大人在座,怕‘三大’的人拘束……”
“不錯,不錯!”周委員搶着說道,“你無須解釋。”
“不過有件大事要請周,吳兩位大人費心,‘民折官辦’的這道手續,馬上就要辦一辦。公事上我不懂,大哥,你看怎麼處置?”
“那要奉托兩位了。”孫本初看着周,吳二人道,“兩位是熟手,一定錯不了。該我出面的,儘管請吩咐!”
於是周,吳二人相視沉吟,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如何着手的樣子。
楊福同等了一會,看他們很為難,忍不住又說了:“我看這件事,公文上說不清楚,得有一位回杭州去當面詳稟。”
“對了!”吳委員撫掌接口,“我也是這麼想。當然,公文還是要的,只不過簡單說一說,民折官辦一案,十分順手,特飭某某人回省面稟請示云云。這樣就可以了。”
“那好!兩位之中,哪一位辛苦一趟?”
這一問,周,吳二人又遲疑了。剛到繁華之地,不能盡興暢遊,心裏十分不願。而且這一案的內容十分複雜,上面有所問詢,不能圓滿解釋,差使就算砸了,畏難之念一起,更不敢自告奮勇。
“怎麼?”孫本初有些不悅,“看樣子只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
“那沒有這個道理。”周委員很惶恐他說,“我去,我去!”
看周委員有了表示,吳委員倒也不好意思了,“自然是我去。”他說。
兩個人爭是在爭,其實誰也不願意去,孫本初不願硬派,便說,“這樣吧,我們抽籤!”
“不必了!決定我去!”周委員很堅決地說,“吳兄文章好,留在這裏幫大人料理公事。我今天下午就走,儘快回來複命。”
“也不必這麼急。”楊福同作了個詭秘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爺餞行。明天動身好了。”
“楊兄的話不錯。公事雖然緊要,也不爭在這半天工夫。”吳委員也說,“晚上替周兄餞行,我跟楊兄一起作主人。”
孫本初也表示從容些的好,並且頗有嘉勉之詞,暗示將來敘功的“保案”中,一定替周委員格外說好話,作為酬庸。
周委員自告奮勇的收穫,可以說是相當豐富。
為了周委員回杭州,劉庶務卻是大忙而特忙。第一要雇船,照周委員的意思,最好坐原來的那隻“無錫快”,由余秋兒一路伺奉着來回。但那隻船名“快”而實不快,只宜於晚開早到,多泊少走,玩賞風景之用,趕路要另雇雙槳奇快的“水上飛”。
第二件更麻煩,也是楊福同的建議,杭州撫,藩,臬三大憲,加上糧道,還有各衙門有關係的文案,幕友,都應該有一份禮。
上海是“十里洋場”,奇珍異物無數,會選的花費不多而受者愜意,不會的,花了大價錢卻不起眼,變成“俏眉眼做給瞎子看”,因此,備辦這十幾份禮物,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使。
楊福同出主意,請梁老三派個人,帶着劉庶務到“洋場”上外國人所開最大的一家洋行“亨達利”去採辦。
這天人人有事,孫本初和周,吳二人在船上辦文稿,開節略,把此行的經過,如何繁難吃力,而又如何圓滿妥帖,字斟句酌地敘了進去。楊福同和柳胖子的任務,自然更重要,中午與梁老三請“三大”的掌柜,在英租界的“番菜館”赴宴談生意。
結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館談,因為照例要“叫局”,鶯鶯燕燕一大堆,不是談生意的時候。飯罷一起到城隍廟後花園錢業公所品茗,這時柳胖子才提到正事。
“三大”之中,大亨錢莊姓孫的掌柜資格最老,他做代表發言,首先就表示最近銀根很緊:“局勢不好,有錢的人都要把現銀子捏在手裏,怕放了倒帳。這句實在話,錢莊本來是空的。”
這是照例有的託詞,銀根緊的理由甚多,不妨隨意編造,目的就在抬高利息。柳胖子和楊福同都懂這個道理,梁老三卻以受過上海錢莊的氣,懷有成見,大為不快。
“我看不是銀根緊,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話有稜角,態度卻極好,是半帶着開玩笑的語氣說的,“漕幫現在倒霉,要是‘沙船幫’的蔡老大開口,銀根馬上就鬆了。”
梁老三說的這個人是沙船幫的巨擘,名叫蔡香山,擁有上百艘的沙船,北走關東,南走閩粵,照海洋的方位,稱為“北洋”,“南洋”,蔡香山就以走南北洋起家,是上海縣的首富。近年因為漕米海運,更是大發利市,新近在小南門造了一所巨宅,崇樓傑閣,參以西法,算是“海天旭日”,“黃浦秋濤”等等“滬城八景”以外的另一景。
沙船幫與漕幫,本來海水不犯河水,但漕運改了新章,使有了極厲害的利害衝突,所以梁老三那句話斤兩很重,孫掌柜有些吃不消。
“啊,梁三爺。”孫掌柜惶恐地說,“你這話,我們一個字也不敢承認。客戶都是一樣的,論到交情,梁三爺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請梁三爺吩咐!”
象梁老三這樣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輕易說不得一句重話,剛才話中有牢騷,已不夠漂亮,此刻聽孫掌柜這樣回答,更顯得自己那句話帶着要挾威脅的意味,越覺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幫忙。”
柳胖子總歸是站在同行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擔保的責任,心裏在想,孫掌柜吃不消梁老三,說到“請吩咐”的話,未免冒失!如果憑一句話草草成局,以後一出麻煩,吃虧的心是錢莊,自己也會連帶受累。
由於這樣的了解,他不希望他們講江湖義氣,願意一板一眼談生意,不過他的話也很圓到:“大家都是自己人,梁三爺更是好朋友,沒有談不通的事。‘三大’願意幫忙,梁三爺一定也不會叫‘三大’吃虧!是不是?”
梁老三當然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點不錯!江湖歸江湖,生意歸生意。我看這樣。”他望着楊福同說:“小爺叔,這件事讓柳老闆跟孫老闆他們去談,應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我無不照辦,我們就不必在場了。”
楊福同聽他這一說,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幫的老大,做事實在漂亮,於是欣然答道:“對,對!我也正有事要跟三哥談。”
說著,兩人相偕起身,向那幾個錢莊朋友點一點頭,到另外一張桌子去吃茶,讓柳胖子全權跟“三大”談判。
“小爺叔!”梁老三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墊米又是一回事,橋歸橋,路歸路。米,我已經叫通裕啟運了,在哪裏交兌,你們要不要派人,還是統通由我代辦?請你交代下來,我三天時間替你們辦好。”
“好極了!三哥跟老太爺這樣給我面子,我現在也不必說什麼!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將來就曉得了。”楊福同接着又說,“在哪裏交兌,等我問明白了來回報三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問一問。如果我好作主,當然拜託三哥,辛苦弟兄們替我辦一辦。”
“好的,就這樣說定了,我關照通裕老譚去伺候,孫大老爺有什麼話,儘管交代他。”
一件有關浙江地方大吏前程的大事,就這樣三言兩語作了了結。楊福同還有件要緊事要請梁老三幫忙。
“三哥,我還有個麻煩要靠你想辦法。”他放低了聲音說:“我有兩萬銀子要匯走,不能叫人知道,你有什麼辦法?”
梁老三沉吟了一會,問:“是現銀,還是庄票?”
“自然是庄票。”
“那容易得很。”梁老三很隨便地說,“你自己寫封信,把庄票封在裏面,我找個人替你送到,拿回信回來。你看怎麼樣?”
楊福同大為高興,笑道:“這樣的話真是再好不過了!”至此,浙江的公事,私事全部辦妥。
不過此時,楊福同心裏卻是思潮起伏,在上海見到了洋人的鋼鐵輪船,靠在碼頭上像座倉庫,裝的東西多且速度快。而今海禁已開,中國的木製沙船如何能與之抗衡?如果想把生意做好做大,不能單靠中國的船。
更進一步來講,不談生意,論國防。
洋人的船堅炮利,而中國的海防線又長,沒有新式的炮艇就沒有海防,即無海防,那洋人的炮艇就可以順運河,黃河,長江長驅直入,到達國內的大部分省份。邊境不寧,內陸不靜,又談何國富民強?
現在沒有錢財,沒有能力倒也罷了,等將來有一天,力所能及之時,一定要建中國自己的鋼鐵船廠。以眼下的中國來看,根本沒有造新式輪船的技術,這就需要找通洋務的人來幫忙,而他楊福同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唯一可以藉助的力量就是松江漕幫。
通過這些天與梁老三的相處,不難發現這個人在上海的勢力極大,路子很廣,並且他做事爽快,極講義氣,應該傾心結交,將來大有用處。
這樣一想,他便放出全副本領來跟梁老三周旋,兩個人談得十分投機。他把與孫本初的關係,作了適當的透露。
梁老三也覺得他也夠得上“俠義”二字,而且肯說到這種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此,他原本是奉師命接待,這時卻變成他自己願意幫楊福同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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