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船女秋兒

第023章 船女秋兒

陽春三月,兩岸平疇,綠油油的桑林,黃澄澄的菜花,深紅淺絳的桃李,織成一幅錦繡平原。孫本初詩興大發,倚舷閑眺,吟哦不絕。但別的人沒有他那麼雅興,周,吳兩委員,加上楊福同,柳胖子正好湊成一桌麻將。

打牌是柳胖子所提議的,楊福同欣然附議。柳胖子便要派人到頭一條船上去請周,吳二人,楊福同說:“慢慢!擺好桌子再說。”

他是早有準備的,打開箱子,取出簇新的一副竹背牙牌,極精緻的一副籌碼,雪白的牙牌,叫船家的女兒——余秋兒來鋪好桌子,分好籌碼。兩麵茶幾,擺上果碟,泡上好茶,然後叫船家停一停船,搭上跳板,把周,吳兩委員請了過來。

一看這場面,兩人都是高興得不得了,“有趣,有趣!”周委員笑着說道:“跟我們這位楊兄在一起,實在有勁道。”

“閑話少說,”吳委員更性急,“快坐下來。怎麼打法?”

於是四個人坐下來扳了位,柳胖子提議,一百兩銀子一底的“么半”,二十和底,三百和滿貫。自摸一副“辣子”,三十兩一家,便有九十兩進帳。

“太大了!”周委員說,“自己人小玩玩,打個對摺吧!”

“對,對,打對摺。”吳委員也說,“我只帶了三十兩銀子,不夠輸的。”

“不要緊,不要緊!有錢莊的人在這裏,兩位怕什麼?”楊福同一面說,一面給柳胖子遞了個眼色。

柳胖子會意了,從身上摸出一疊銀票來,取了兩張一百兩的放在周,吳二人面前,笑着說道,“我先墊本,贏了我提一成。”

“輸了呢?”吳委員問。

“輸了?”楊福同說,“等贏了再還。”

這是有贏無輸的牌,周,吳二人越發高興。心裏痛快,牌風也順了,加以**可人的余秋兒,一遍遍毛巾把子,一道道點心送了上來,這場牌打得實在舒服。

四圈打完,坐在楊福同下家的周委員,一家大贏,吳委員也還不錯,輸的是柳胖子和楊福同,兩個人的牌品都好,依舊笑嘻嘻地毫不在乎。

等扳了位,吳委員的牌風又上去了,因為這四圈恰好是他坐在楊福同的下家。再下一家是周委員,吳委員只顧自己做大牌,張子出得松,所以周委員也還好,輸出去有限。

八圈打完,船已泊岸,天也快黑了,自然歇手。算一算籌碼,吳委員贏了一底半,周委員贏了一底,柳胖子沒有什麼輸贏,但有有周,吳兩家一成的貼補,也變成了贏家,只有楊福同一個人大輸,連頭錢在內,成了“四吃一”。

“擺着,擺着!”周委員很大方地說,“明天再打再算!”

“賭錢賭個現!”楊福同說了句杭州的諺語,“而況是第一次,來,來兌籌碼,兌籌碼!”

楊福同開箱子取出銀票,一一照付,零數用現銀子補足,只看他也不怎麼細算,三把兩把一抓,分配停當,各人自已再數一數,絲毫不差。

吳委員大為傾服,翹起大拇指贊道:“楊兄,‘度支才也’!”

他肚子裏有些墨水,這句引自《新唐書》,唐明皇欣賞楊國忠替他管賭帳管得清楚的褒語,楊福同卻聽不懂,但他懂得藏拙,料想是句好話,只報以感謝的一笑,不多說什麼!

最後算頭錢,那是一副牌,一副牌打的,因為牌風甚大,打了十六七兩銀子,楊福同把籌碼往自己面前一放,喊道:“秋兒!”

余秋兒正幫着她娘在船梢上做菜,聽得招呼,嬌滴滴答應一聲:“來了!”

接着便出現在船門口,她系一條青竹布圍裙,一面擦着手,一面憨憨地笑着,一根烏油油的長辮子從肩上斜甩了過來,襯着她那張紅白分明的鵝蛋臉,那番風韻,着實撩人。

楊福同眼尖,眼角已瞟見周,吳二人盯着余秋兒不放的神情,心裏立刻又有了盤算,“來,秋兒,四兩銀子的頭錢。”他說,“交給你娘!”

“謝謝楊少爺!”余秋兒福了福。

“你謝錯人了!要謝周老爺,吳老爺!喏……”他拈起一張銀票,招一招手,等余秋兒走近桌子,他才低聲又說:“頭錢不止四兩。周老爺,吳老爺格外有賞,補足二十兩銀子,是你的私房錢。”

這一說,余秋兒的雙眼張得更大了,驚喜地不知所措,柳胖子便笑道:“秋兒!周老爺,吳老爺替你辦嫁妝。還不快道謝!”

“柳老爺最喜歡說笑話!”余秋兒紅雲滿面,旋即垂着眼替周,吳二人請安。

“這倒不能不意思意思了!”吳委員向周委員說。於是每人又賞了十兩。

余秋兒,自出娘胎,何曾有過這麼多錢?只看她道謝又道謝,站起身來晃蕩着長辮子,碎步走向船梢,然後便是又喘又笑在說話的聲音,想來是把這樁得意的快事在告訴她娘。

大家都聽得十分有趣,相視微笑。就這時聽得外面在搭跳板,接着是船家招呼:“孫大老爺走好!”

孫本初過船來了,大家一齊起身迎接,只見他手裏拿着一個信箋,興沖沖地走了進來,笑着問周,吳二人:“勝敗如何?”

下屬聽上司提起賭錢的事,未免不好意思,周委員紅着臉答道:“託大人的福!”

“好,好!”孫本初指着柳胖子說,“想來是柳老哥輸了,錢莊大老闆輸幾個不在乎。”

“理當報效,理當報效。”

說笑了一會,余秋兒來擺桌子開飯。“無錫快”上的“船菜”是有名的,這天又特別巴結,自然更精緻了。

除此以外,各人都還帶得有“路菜”,桌子上擺不下,另外端兩張茶几來擺。楊福同早關照庶務多帶陳年“竹葉青”,此時開了一壇,燙得恰到好處,斟在杯子裏,糟香四溢,連一向不善飲的周委員,都忍不住想來一杯。

這樣的場合,再有活色生香的余秋兒侍席,應該是淳于髡所說的“飲可八斗”的境界,無奈有孫本初在座,大家便都拘束了,他談話的對象也只是一個吳委員,這天下午倚舷平眺,做了四首七絕,題名《春望》,十分得意。

此時他正興高采烈地跟吳委員談論,什麼“這個字不響”,“那個字該用去聲”,大家聽不大懂,也沒有興緻去聽,但禮貌上又非裝得很喜歡聽不可的樣子,以致於變成喝悶酒,嘉肴醇醒,淡而無味,可餐的秀色,亦平白地糟蹋了,真是耳朵受罪,還連帶了眼睛受屈!

楊福同看看不是路數,一番細心安排,都叫孫本初的書生酸氣給衝掉了。好在有約在先,此行凡事得聽他作主,所以他找了個空隙,丟過去一個眼色,意思請他早些回自己的船,好讓大家自由些。

孫本初倒是酒酣耳熱,談得正痛快,所以對楊福同的暗示,起初還不能領會,看一看大家的神態,再細一想,方始明白,心頭隨即浮起歉意。

“我的酒差不多了!”他也很機警,“你們慢慢喝。”

於是叫余秋兒盛了小半碗飯,孫本初吃完離席。楊福同知道他的酒不曾夠,特地關照船家,另外備四個碟子,燙一斤酒送到前面船上。

“好了!”周委員挺一挺腰說,“這下可以好好喝兩杯了。”

略略清理了席面,洗盞更酌,人依舊是五個,去了一個孫本初,補上一個庶務,他姓劉,人很能幹,不過,這幾天的工夫,已經讓楊福同收服了。

“行個酒令,如何?”吳委員提議。

“我只會划拳。”柳胖子說。

“划拳我倒會。”周委員接口,“就不會喝酒。”

“不要緊,我找個人來代。”楊福同便喊:“秋兒,你替周老爺代酒。”

“嗯!”余秋兒馬上把個嘴撅得老高,上身搖兩搖,就象小女孩似地撒嬌。

“好,好!”楊福同也是哄小孩似地哄她,“不代,不代!”

余秋兒嫣然一筆,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這樣,周老爺吃一杯,我代一杯!”

“如果周老爺吃十杯呢?”劉庶務問。

余秋兒想了想,毅然答道:“我也吃十杯。”

大家都鼓掌稱善,周委員便笑着搖手:“不行,不行!你們這是存心灌我酒。”說著便要逃席。

劉庶務和余秋兒,一面一個拉住了他,吳委員很威嚴地說:“我是令官,酒令大似軍令,周公亂了我的令,先罰酒一杯!”!

“我替他計個饒。”楊福同說。

“不行!除非秋兒來求情。”

“呀!吳老爺真正在說笑話了!”余秋兒笑道,“這關我什麼事啊?”

“你不是替他代酒嗎?既然你跟周老爺好,為什麼不可以替他求情呢?”

這算是哪一方的道理?余秋兒讓他纏糊塗了,雖知他的話不對,卻無法駁他。不過,說她跟周老爺“好”,她卻不肯承認。

“我伺候各位老爺都是一樣的,要好大家都好……”

下面那半句話不能再出口,偏偏柳胖子促狹,故意要拆穿:“要不好大家都不好,是不是?”

“啊呀呀!不作興這樣子說的。”余秋兒有些窘,面泛紅暈,越發嫵媚,“各位老爺都好,只有一位不好。”

“哪一個?”

“就是你柳老闆!”余秋兒說了這一句,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把腰肢一扭,到船梢上去取熱酒。

取來熱灑,吳委員開始打通關。個個逸興遺飛,加以有餘秋兒如蛺蝶穿花般,周旋在席間,周,吳二人樂不可支,歡飲大醉。

就這樣天天打牌飲酒,跟余秋兒調笑,船走得極慢,但船中的客人還嫌快!

第四天才到嘉興,吳委員向楊福同暗示,連日在船上,氣悶之至,想到岸上走走。

這是託詞,實在是想多停留一天。楊福同自然明白,便跟孫本初說了,在嘉興停一天。

既到嘉興,不能不逛南湖,連孫本初一起,在煙雨樓頭品茗。那天恰好是個陰天,春陰漠漠,柳色迷離,孫本初的詩興又發了。

柳胖子卻坐不住,提議:“找只船去劃劃?”

“何必?”吳委員反對,“一路來都是坐船,也坐膩了。坐這裏的船,倒不如坐自家的船。”

自家的船上有餘秋兒,南湖的船上也有不少船娘,但未見得勝過余秋兒,就算勝得過,片時邂逅,也沒有什麼主意好打。

“我倒有個主意了。”柳胖子失聲說了這一句,發覺孫本初在注意,不便再說,悄悄把楊福同一拉,到一旁去密語。

柳胖子是想去訪“空門艷跡”,嘉興有些玷辱佛門的花樣,楊福同也知道,但孫本初的身分不便去,當下商定,柳胖子帶周,吳二人去結“歡喜緣”,楊福同陪着孫本初去閑逛。

於是分道揚鑣,楊福同掉了個花槍,陪着孫本初先走,兩頂小轎到了鬧市,下轎瀏覽,信步走進一家書坊。

等孫本初買了部詩集后,兩人又勾回到船上,乘周,吳二人不在,密談一番。

“福同,”孫本初問,“周,吳二人,怎麼說法?”

什麼事怎麼說?楊福同無法回答,但他的意思是能夠懂的,“大哥,你放心!這兩位全在我手裏,要他長就長,要他短就短,不必放在心上。我現在擔心的是怕尋不着這麼一位肯墊貨的大糧商。”

“是呀!”孫本初也上了心事,“我還怕找到了,他不肯相信。”

“這……”楊福同搖搖頭:“不要緊!只要他有實力,不怕他不聽我們的話。”

看到他這樣有信心,再想到他籠絡人的手段,孫本初果然放心了,他連連點頭道:“福同,不是我恭維你,你要是做了官,一準比我得意!”

“我不是這麼想,做生意的見了官,好象委屈些,其實做生意有做生意的樂趣。做官許多拘束,做生意發達了才快活!”

“哦!”孫本初很感興趣地說:“‘盍言爾志’!”

這句話楊福同是懂的,“說到我的志向,與眾不同,我喜歡錢多,越多越好!”他圍攏兩手,做了個摟錢的姿勢,“不過我有了錢,不是拿銀票糊牆壁,看看過癮就算數,我有了錢要用出去!世界上頂頂痛快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人家窮途末路,几几乎一文錢逼死英雄漢時,恰好遇到我身上有錢,”他做了個揮手斥金的姿態,彷彿真有其事似他說,“拿去用!夠不夠?”

孫本初放聲大笑:“聽你說說都痛快!”

……

……

……

(多麼希望能有N多人對我說:“票票拿去用,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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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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