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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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府。
寢宮裏帷幕簾榻,煥然奪目。
一架紫檀木的五屏雲紋梳妝枱上,置着一口菱花玉珠銅鏡,正映着太平公主那張嫵媚動人的面孔。
她嬌軀前傾,綾羅裙崩的緊緊的,勾勒出熟美女人充滿張力的弧線。
太平睇着鏡中,突然打開了鏡奩,梳妝枱左側的門兒無聲地開了,裏邊滑出一個銅製的小玩意。
……
踏踏踏——
若有若無的腳步聲響起,太平停止哼哼卿卿啞聲道:
“進來。”
一個梳着峨髻的宮婢推開珠簾帷幔,彎腰福禮,“婢子拜見公主殿下。”
見是自己安插在皇宮的眼線韻兒,太平被打斷的怒意消弭不少,淡淡開口:
“免禮吧,可有什麼事情彙報?”
韻兒走近前來,壓低聲音道:
“殿下,中午臧太夫人進宮,還帶着生辰庚帖。”
嚯!
太平近蹙柳眉,雙手疊放在腿上,顯然保持心平氣和用了極大的剋制力。
“午後,待臧太夫人走後,陛下又召見了韋王妃。”
韻兒緊接著說。
太平臉色完全變了,凝視着她,疾言厲色道:
“你親眼所見?”
“婢子親眼目睹。”韻兒用力點頭。
當下,太平有些恍惚,心下彷彿打破了醋瓶,又愈發空落落的。
她長發披肩,在寢殿中緩緩踱步。
交換庚帖,意味着定親,只要一紙詔書通告天下,那侄女跟張郎的婚事就板上釘釘,誰也不能更改。
不行!
侄女這個心機婊,怎麼配得上張郎!
張郎跟本宮才是般配的一對,本宮連口糧都給他吃了,眼下他豈敢辜負本宮的真心。
從私人感情方面,她心心念念着張郎,當然不想看到張郎娶別人。
從政治角度,侄女代表着廬陵王,顯皇兄是她爭儲路上最大的阻礙。
而且據她觀察,侄女年紀雖小,但對權力頗為熱衷,萬一跟張郎吹枕邊風怎麼辦?
太平越想越是不忿,她一咬銀牙,已經下定決心。
一定要攪黃!
……
傍晚。
內苑,上官待詔值班的宮殿裏。
殿階,太平揮手屏退身後宮婢,腰肢款段走了進去。
正在翻閱邊境常關稅資料的上官婉兒聽到動靜,微微欠身。
“婉兒,本宮淘到一件好東西,特來相贈給你。”
太平微微一笑,纖纖玉指從香囊捏出一顆香丸:
“這是中山王小姨配置的含香,用料精緻,香氣持久清新。”
上官婉兒忙接過道謝,她知道殿下不單單是來送含香,便端起茶壺沏茶。
兩個熟美佳人側坐於軟榻上,如同好姐妹聊着趣事。
時候到了,太平故作隨意道:
“婉兒,聽說臧太夫人要跟廬陵王府結親?”
上官婉兒睫毛微顫,語調輕柔的說:
“好像是有這回事。”
“唉。”太平突然嘆息一聲,將茶杯放下,幽幽道:
“顯皇兄好算計啊。”
上官婉兒眨了眨眼,當即就跟了一句:
“殿下,你是說政治聯姻,廬陵王想拉攏中山王?”
太平輕輕頷首:“顯而易見。”
略頓,她惆悵道:“政治聯姻,本宮深受其苦。”
上官婉兒沒接話,殿下和武攸暨相當於仇人,別說同房,成婚以來,同席用膳都幾乎沒有。
太平調整了一下微表情,眉宇滿是愁郁:
“本宮擔心裹兒步入後塵,她是本宮侄女啊,本宮怎麼能看她接受政治聯姻?”
上官婉兒心思聰慧,立刻知曉太平的意圖。
她抿了抿唇,不動聲色道:
“殿下,庚帖都互換了,這樁婚事怕是定下了。”
“不行。”太平脫口而出:“裹兒有心儀的對象……”
說著立刻掩嘴。
上官婉兒坐看太平飆戲,旋即裝出八卦的模樣,瞪圓了杏眸:
“是誰啊?”
太平略一遲疑,懊惱的說:
“既然說漏嘴了,本宮也不瞞婉兒了,武三思的兒子武延光。”
“什麼?”
上官婉兒霍然起身,驚得酥胸起伏不定。
這究竟是殿下為了拆散婚事胡編亂造,還是確有其事?
她傾向於杜撰誹謗。
不過殿下此舉,也極其符合她的心思。
看到臧太夫人手持庚帖,她酸溜溜到情緒都失控。
另一方面,憑上官婉兒的直覺,李裹兒絕對是個容不得人的狠角色,此人做張郎的正室,對她而言有些危險。
“怎麼了?”太平打斷上官婉兒的沉思,板著臉囑咐:
“一定要守口如瓶。”
上官婉兒“嗯”了一聲,壓着嗓子道:
“殿下,你是怎麼知道的?”
太平輕輕抖着修長雙腿,斟酌措辭:
“本宮也是聽宮婢隨口一聊,稱兩邊丫鬟來往頻繁,還時常有包袱饋贈。”
上官婉兒表情裝出驚訝的模樣,心中卻覺得好笑。
什麼隨口一聊,殿下你絕對是監視安樂郡主了,終於找到一個微不足道的把柄。
丫鬟往來,就斷定安樂郡主心儀武延光?
這已經胡說八道,而屬於污衊的範疇了。
“興許兩人真有點情愫。”上官婉兒點了點下巴。
太平一喜,接着道:
“所以本宮才要阻擾中山王跟裹兒的聯姻,本宮不能讓裹兒日日夜夜淚滿襟啊。”
上官婉兒聞弦知意,猶豫道:“可我能做什麼……”
太平皺着黛眉,循循善誘道:
“本宮不忍拆散裹兒跟武延光的金玉良緣,待會就進宮向母皇諫言。”
“婉兒,母皇若問起此事,你要站在本宮一邊。”
上官婉兒垂眸咬唇:“殿下,婉兒可不敢。”
太平盯了她幾秒,婉兒性子謹小慎微,也許真不敢欺君。
但此事,母皇一定會過問婉兒。
太平咳嗽一聲,端正身姿,神情嚴肅道:
“婉兒,咱們年齡相仿也算半個閨中密友,你就不能幫幫本宮么?”
說著一把摟住上官婉兒溫潤豐腴的嬌軀。
這是暗示她們曾經假鳳虛凰的美好情意。
上官婉兒一點就透,臉上表情變幻幾次,最終無奈嘆氣:
“行。”
太平眉眼彎彎,在婉兒腰間掐了一下,“還是婉兒體諒本宮。”
上官婉兒垂下眼帘,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那本宮先進宮了,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本宮一定要讓裹兒幸福。”
太平邊說邊整理妝容,而後告辭離開。
直到輕快的腳步聲遠去,上官婉兒才展顏一笑。
以她敏銳的政治洞察力,殿下這一招會發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
麗春台。
戲伶的腔調聲音悠揚,越調婉轉,舞姬一會兒轉着圈,一會兒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
武則天聽戲聽得入神,直到太平走了進來。
“母皇,聽說中山王打勝仗了。”
太平激動的跑到錦榻,幾乎將個凹凸有致的身子,生生擠進武則天懷裏。
武則天推開她,沒好氣嗔罵道:
“就這?子唯打勝仗就跟吃飯一樣稀疏尋常,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太平美目流轉,緩緩低垂臻首,往武則天胸膛上靠去,語氣柔軟道:
“兒臣年幼時險些嫁到吐蕃,靠出家才躲過蕃人的求親。”
聞言,武則天輕輕頷首,笑了笑:
“當年求親的就是如今吐蕃贊普赤都松贊。”
提到這個人,她嗤鼻道:
“令月,當年吐蕃囂張跋扈,這個贊普還稱自己是世上最強大的男人。”
“如今看來,妥妥的窩囊廢,掌舵一個國家的帝王,竟然什麼屈辱條款都肯簽。”
“朕都不需要出手,子唯就能讓他跪地求饒!”
武則天說著還揮了揮手,神色滿是自傲。
“嗯嗯。”太平抿唇笑道:“中山王替兒臣出了一口惡氣。”
聽到此話,武則天表情慢慢消失,盯着她:
“是替朕!”
看着京劇變臉的母皇,太平鼓了鼓腮幫不說話。
“當然,順帶幫你滅了滅赤都松贊的氣焰。”武則天淡淡道。
太平換了個姿勢,想幫武則天捶背。
“令月。”武則天突然抬手細細觸摸太平的眼角,皺眉道:
“看臉蛋還是紅撲撲透着光亮,可皮膚終究沒前兩年滑膩細嫩了。”
太平表情僵住。
她原本就嫉妒李裹兒的青春容貌,心裏頭酸楚萬分,母皇大人還要補刀!
太平受到深深的刺激!
“還有這。”武則天托舉着太平飽脹的良心,左瞧由瞧得出結論:
“略微下垂,朕派宮裏幾個綉女去你府上,給你做幾件合適的肚兜。”
一股悲傷襲上太平心頭,臉上立刻就掛不住了。
她從來不會妄自菲薄,她知道自己的美貌,三十歲的人了還有這樣豐碩飽滿的體態也足以自傲。
可偏偏母皇提及身段,真真是……
太平挺直腰板,嬌哼一聲。
“呵……”武則天輕笑,轉而正色道:
“你提到少女時入道觀,應該知道陰陽之道。”
“女子還是需要滋潤,你跟武攸暨……”
“母皇!”太平聲調陡然大了幾分,截住武則天的話。
武則天凝視着她,搖了搖頭。
母女倆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聽着戲曲聊些家常。
太平正猶豫怎麼切入主題,武則天注意到女兒身上獨特的幽香。
“咦。”她問道:“誰配置的,給朕介紹一下。”
太平美目流轉,頗為歡喜的說:
“窈窕孝敬我這個義母,這可是窈窕她姨娘親自搭配的香薰。”
武則天點了點下巴:“那婦人倒是手巧,回頭有新貨先留給朕。”
“臧太夫人進宮,沒送給母皇么?”太平驚訝。
武則天不疑有他,笑着道:
“她是來跟朕商議,子唯跟裹兒的婚事。”
“裹兒?”太平聲調沉了幾分,旋即恢復自然:
“那很好啊,裹兒也到出嫁的年齡了。”
武則天敏銳察覺到女兒細微的變化,品出端倪,她審視着太平:
“怎麼,你對婚事好像不滿意?”
太平忙搖頭,矢口否認:“郎才女貌,兒臣看着他們挺般配。”
武則天對這個回答不滿意,靜靜的盯着她,似乎要看穿她一切偽裝。
太平攏了攏耳邊的髮絲,不敢對視。
“說說吧。”武則天語氣凌厲。
太平欲言又止,而後苦澀一笑:
“母皇,坊間傳出流言蜚語,裹兒跟武延光走動得很頻繁。”
武則天捕捉到“很頻繁”三個字眼,她神情變得嚴肅:
“令月,這消息真假可辯么?”
太平沉默了片刻,低聲說:
“兩邊奴僕的確經常見面,似還有禮物往來。”
此話,武則天眉眼籠罩着寒霜。
“退下!”
一聲令下,殿內的戲伶和舞姬魚貫而出。
“你怎麼看?”武則天冷聲問。
“武延光從突厥回來,通曉番語胡舞,為人風雅,很惹權貴少女喜愛。”
“裹兒年紀尚小,把握不住分寸,一時行差蹈錯那就壞了。”
太平小心翼翼,不讓言辭有漏洞。
武則天眯了眯鳳目,寒聲道:
“誰傳的謠言,讓神皇司立刻抓捕,污朕孫女的名聲!”
太平一顆心暗沉,思索了幾秒,幽幽道:
“母皇,兒臣擔心謠言被中山王知曉。”
“裹兒跟他的婚事又是母皇戳和的,兒臣擔心他跟母皇生隙。”
嚯!
聽到這話,武則天一張臉更是冷冽。
皇室醜聞倒也罷了,萬一子唯因為此事埋怨她這個媒婆,怎麼辦?
在她心裏,子唯的地位自然更高。
況且子唯性格偏激,提把長刀將武延光砍死……
武延光死了就死了,子唯憤怒不受控制,再把裹兒給咔嚓了,那就徹頭徹骨的悲劇了。
非但如此,聲望也將一跌到底,還會被文人記載在野史,淪為後世的笑柄。
念及於此,武則天緩緩道:
“朕會派人去查清。”
太平嗯了一聲,很乖巧的給母皇揉肩擦背。
武則天右手抵住下頜,做沉思狀。
半個時辰后,太平告退,武則天立刻傳召上官婉兒。
沒有旁敲側擊,直接問道:
“婉兒,宮外有安樂郡主的謠言?”
上官婉兒表情驚愕,忙搖頭:“婉兒不清楚。”
武則天直視着她,聲音帶着威壓:
“不許瞞朕,有什麼說什麼!”
“這……”上官婉兒蹙眉,低聲道:
“回陛下,安樂郡主名聲很好,一言一行都沒有逾越規格之處。”
“朕要了解她感情方面。”武則天喝了一聲。
上官婉兒垂眸,模擬兩可道:
“她好像對中山王頗有微詞,又跟武延光走得近。”
武則天起身來回徘徊,神色也愈發難看。
裹兒對子唯頗有微詞。
再聯繫到裹兒每次在她面前表現得對婚事抗拒,她以為是小女子嬌羞作態。
現在看來,裹兒的確是不喜子唯。
再說謠言,無風不起浪啊。
“讓梅花內衛細查,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武則天冷冰冰道。
“遵命。”
上官婉兒領命而去。
武則天的惱怒都有些抑制不住,低罵道:
“裹兒愚不可及,跟你爹一樣蠢!”
武延光,那就是一個草包,連子唯的腳底皮都比不上。
朕戳和你這樁好婚事,你竟然放着璞玉不要,去愛慕一坨狗屎!
要是朕是你這個年紀,全天下的女子,誰敢跟朕搶子唯?
簡直榆木腦袋!
……
沉浸在喜悅中的神都城,突然一則謠言傳遍大街小巷。
神皇陛下原本給中山王定一門親事,女方是安樂郡主。
誰料安樂郡主竟然傾慕武家一個差點外嫁突厥的孬種。
一石激起千層浪!
百姓出奇憤怒,對着安樂郡主破口大罵。
中山王剛剛創下驚世駭俗之功,偉岸的身影撐起整個國家,這樣的男人,竟然遭到女子嫌棄!
能跟中山王聯姻,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你非但不把握,還棄之如履。
有眼無珠!
這一晚,神都無數閨房女子徹夜難眠,一邊罵著安樂郡主,一邊幻想中山王下個聯姻對象是自己。
深夜,宣仁坊一座府邸。
懸着“梁王”二字車燈的馬車緩緩停下。
武三思背靠車壁,還在思量着今天的流言。
他不在乎是誰在鉗制輿論,更不在乎是事實還是謠言。
他只在乎能不能從中獲取什麼利益。
的確可以。
武家屢次被張巨蟒欺凌羞辱,而陛下卻沒給此獠任何懲罰,武三思算是看出來了。
陛下只是將武氏諸眾當作工具而已,根本就沒有大位傳遞的真誠心意,利用武家制衡李家,她的地位便能獨尊。
不過武三思絕不會放棄,至少表面上,他爭儲的可能性也很大。
但他現在知道適當放低身段,以前想着跟廬陵王鬥爭,如今可以通過聯姻達成和平穩固。
先解決掉兩人共同的對手,也是強勁的敵人——太平!
太平最近氣焰愈發囂張,在朝堂安插官員,拉攏六部,隱隱有結黨的趨勢。
如果他跟廬陵王議和,武家勢力跟李唐勢力強強聯手,輕易就能碾壓太平的公主黨。
議和需要一個切入點。
而聯姻,顯然是最佳切入點。
思緒過後,武三思走下馬車,一身樸素衣袍的武延光早在門口迎接。
“拜見叔父。”武延光恭敬施禮。
“免禮。”
武三思笑容可掬,把住侄兒的手臂,一起走進大廳。
廳里,武三思接過武延光奉上的香茗,開門見山道:
“外面的流言,你聽說了沒有?”
“什麼流言?”武延光一臉茫然。
武三思端詳着他,侄兒自從被突厥拘禁過後,整個人就變了。
大抵是在草原放羊放昏了頭,堂堂武家子弟,竟然從事商賈行業。
“你跟安樂郡主。”武三思猜到他應該真不清楚,於是直接點醒。
武延光聽到這個名字,眼底的愛慕之色一閃而過。
精明的武三思捕捉到了,他微不可察的點頭:
“侄兒,聽說你跟她交往密切?”
武延光定了定神,苦笑道:
“沒有,她需要幾百種鳥類的羽毛,其中包含許多奇禽異獸。”
“而我的商隊經常去草原,草原有蓑羽鶴,草原金雕,花頭鵂鶹……等等。”
“她每次派奴婢過來付錢,我商隊滿載而歸,就把採集好的羽毛給她。”
武三思越聽越怒,厲聲喝道:
“就這樣?啊?”
“嗯。”武延光點點頭,臉色複雜。
他當然也想親近神都第一美人,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吶。
交易了好幾次,卻從來沒有跟安樂郡主碰面。
眼看算盤落空,武三思怒不可遏:
“你愛慕她么?”
“我……我……不不……”武延光吭吭哧哧。
武三思竄起身,戟指着他:
“跟老夫說實話!”
剛剛的眼神不會說謊,這侄兒絕對言不由衷。
武延光沉默一小會,弱弱道:
“早就聽說,張巨蟒的聯姻對象,很可能是她。”
“涉及到張巨蟒,我可不敢……”
“懦夫!”武三思唾沫星子橫飛,斬釘截鐵道:
“堂堂大丈夫,豈能將心儀女子相讓?”
張巨蟒?
本王就要噁心死他!
出了事,把侄兒推出去背黑鍋就行了……
“你放心,老夫替你做主,張巨蟒要記恨,都衝著老夫來。”
武三思凝視着武延光,慷慨激昂道。
武延光目光一閃,低着頭沉默。
“明天,老夫就進宮求陛下賜婚!”武三思袍袖一卷,負手離去。
等叔父離開,武延光嘴角微微勾起,滿腔的興奮幾乎傾瀉而出。
“我要娶神都第一美人,安樂郡主是我的!”
他拳頭緊握,狠狠揮舞了一下。
綿綿黃沙與天際相接,一盤渾圓的落日貼着沙漠的稜線,大地被襯得暗沉沉的,透出一層深紅。
巍峨的城牆上,一個皮膚粗糙的士卒眯着眼仰望熾陽:
“將軍,你說,太陽遠還是洛陽遠?”
一旁的魁梧將軍笑了笑,罵罵咧咧,“瓜娃子,當然是太陽更遠了!”
士卒摩挲着身上的玉佩,悵然道:“那將軍,為什麼說抬頭見日,不見洛陽呢?”
將軍沉默。
他走過去將被風吹倒的旗幟扶正,神情有些黯然。
自己也二十年沒去過神都城了。
從鮮衣怒馬的少年變成了滿臉滄桑的中年,中原從李唐政權換成了武周政權。
唯一不變的是,安西軍永遠駐守西域的心。
“守護中原是我們的職責。”他沉聲道。
士卒看着將軍,重重點頭。
忽而馬蹄聲驟起,捲起漫天黃沙。
將軍皺眉,接過手下遞來的鐵盔,直着脖子不慌不忙地戴在頭上,把繩子系好,這才隨後走下城牆。
幾十騎先行疾馳,身後是浩浩蕩蕩的騎兵,約有數千眾。
朝廷大旗高高舉起,在黃沙漫卷中飄揚。
唐休璟勒住馬韁,一躍下馬,而後取下頭上的兜鍪。
朝廷五千騎兵整整齊齊下馬,皆脫下頭盔,凝望着這座城池。
狂風呼嘯,氣氛莊嚴肅穆。
他們在致敬。
對這些戍守邊疆將士致以崇高的敬意。
安西軍遠離家園,鎮守西域,堅守着大周的疆域,威懾西域幾十國,令安西都護府屹立在黃沙之上。
龜茲城上的安西軍眼眶泛紅,將軍清了清嗓子,哈哈大笑道:
“諸位,請進城。”
唐休璟將身份令牌遞給城門守將,率眾入駐龜茲鎮。
他跟守將文秉抱拳行禮,笑着道:“這次帶來了美酒,還有長安的糕點,快分下去了吧。”
文秉謝過之後,有些疑惑,“不知唐將軍為何而來,安西沒有收到朝廷詔書。”
唐休璟擦了把汗,回道:“奉中山王之命。”
文秉立刻收聲,不敢再追問下去。
隴西李氏覆滅的消息隨着商人西行,傳遍了安西四鎮。
難道中山王是專門派人清理後患?
他皺了皺眉,歷時兩個月,帶着五千騎兵前來安西,只為了幾個李氏子弟?
這個可能性太低。
一路上,唐休璟見街道五步一崗戒備森嚴,那些軍士雖然穿得破舊,盔甲下面多是麻布,但站得筆直如樹一動不動。
他點了點頭,論軍隊戰鬥力,安西軍可謂精銳中的精銳。
半個小時后,到達安西都護府。
一個額頭不甚飽滿,而且有幾道橫着的抬頭紋的中年男子已經在府前等候。
“見過大都護。”唐休璟臉上露出燦爛笑容。
安西大都護公孫雅靖快步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嘿嘿笑道:
“休璟,一別十年有餘,今晚痛飲一番。”
大廳里。
兩人微醺,公孫雅靖眼睛直直盯着唐休璟,語氣低沉道:
“能不能別殺?”
唐休璟持酒壺的手僵住,啞聲道:“我也是執行軍令。”
“呵呵……”公孫雅靖哂笑一聲,猛灌一口酒,“休璟,該談公務了。”
唐休璟放下酒壺,審視着他:
“滅西域一國。”
什麼?
公孫雅靖滿臉震駭,渾身酒意瞬間清醒。
他感覺有些難以置信,軍令就是滅國?
那可是一個國家啊!
唐休璟神情嚴肅道:“大都護,挑個軟柿子,滅了它,擒住其國王押去神都。”
公孫雅靖略作猶豫,露出不解:“理由呢?”
“理緒啊。”唐休璟看着他,苦笑一聲:
“作為老友,我只能奉勸你聽令行事,中山王的性格你應該清楚。”
公孫雅靖頓時語塞,無奈點頭。
這就是一尊人擋殺人,佛擋誅佛的煞神,普天之下除了陛下,恐怕沒人敢問他理由。
他鎖眉沉思,直言道:“西域好多是我大周的藩屬國,每年都按時納貢。”
唐休璟擺擺手,語氣里透着堅決:
“既然不聽話,只能狠狠收拾,讓其餘夷狄長長記性。”
說完略過這個話題,敲了敲桌沿,“理緒,滅國之後,安西軍陳兵蔥嶺地帶。”
“吐蕃?!”公孫雅靖立刻反應過來,聲音有些震驚。
“稍安勿躁。”唐休璟安撫了一聲,笑着道:
“做做樣子嚇唬蕃人,在蔥嶺按兵不動就行。”
公孫雅靖鬆了一口氣,自動不過問原因。
“召集四鎮鎮守使,安西兩萬兵馬,我這裏五千,三天後出兵滅國。”
唐休璟繃著臉,異常鄭重。
“是。”公孫雅靖頷首。
談過公務,唐休璟沉默了半晌,喉嚨滾動,“理緒,將安西軍李氏子弟的名單……”
“別說了。”公孫雅靖截住他的話,硬邦邦道:
“斬草除根,張巨蟒好狠的心!”
……
深夜,龜茲城載歌載舞,夜笛聲飄揚,安西軍喝完酒,帶着朝廷的兄弟,去嫖西域的金髮美人。
唐休璟走出大都護府,三個神皇司綠袍在外面等候。
“探查清楚了么?”他問。
其中一個綠袍頷首,“詢問了很多安西軍,李家子弟沒什麼異常,少數幾十個喊着報仇、逃竄西域被捉回來了,剩下的都在堅守崗位。”
唐休璟長鬆一口氣,聲音也變得溫和幾分:
“這幾十個人處理掉。”
……
城北。
李振華率領李家子弟來到指定地點。
他們都解了甲,掛有武散騎等品級便穿着朝廷賞賜的官袍。
每個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夾雜着一絲絲恐懼。
此行也許是死吧,生殺予奪只在對方一念之間。
逃?
往哪裏逃呢?
逃出去就是叛國,跟安西朝夕相處的戰友刀兵相見,那種滋味比死還難受。
遠離中原,在西域這塊地上,他們安西軍就是一體的,誰也不屑投奔西域這些夷狄。
身為戰士本應該馬革裹屍戰死沙場為榮,可他們知道已經有四十多個族人被處決了。
不知不覺走到一處房屋,明晃晃的刀槍讓他們覺得寒意非常。
寬闊的大廳內,四周牆邊有兩副燈架,上面點着油燈,亮光不太行卻把牆壁熏了一片黑漆漆的污跡。
唐休璟高坐主位,環顧着兩百多個隴西李氏子弟。
他沉聲道:“你們應該清楚來意。”
李振華有一瞬間的緊張,旋即怒氣湧上心頭,厲喝:
“張巨蟒不就是要我們的命么?來吧,殺了我們!”
“我們寧願有尊嚴地站着死,也不願奴顏屈膝地跪着生!”
此刻,所有人都表現得異常鎮定,接受命運的審判。
人為刀俎他們為魚肉,就算暴起殺了這個將軍,外面還有精銳五千。
“哈哈哈哈,有種!”唐休璟拍了下長案,站起來負手踱步,淡淡開口:
“爾等雖不是隴西李氏嫡脈正房,但流着隴西李氏的血液,按理說因罪處死。”
頓了頓,他拔高聲調:
“但王爺說了,你們背井離鄉在這沙漠之地抵禦外寇,多年浴血奮戰,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王爺不會忘記你們為帝國流的汗流的血,更不會讓你們含屈而死!”
李氏族人聞言,那股瀕臨死亡的絕望慢慢消失,而後複雜的情緒充斥全身。
被赦免了,該感謝那個人么?
可滅族之仇,他們如何也說不出感恩戴德的話。
“條件呢?”李振華率先回過神。
他不信張巨蟒會這麼寬宏大量。
唐休璟直視着他:“終生駐守西域,不得踏入中原。”
眾人登時沉默。
“在安西待久了,早就不念故鄉了。”
李振華說完抱拳,踏步離去。
其餘族人也神色黯然的離開。
不能回去也好,將隴西李氏塵封在記憶深處,能偶爾懷念已經夠幸運了。
……
三天後。
大周安西四鎮兵馬齊動,席捲漫天黃沙,耗時僅僅一個時辰,滅掉一個四萬兵馬的倒霉小國,國王淪為階下囚。
整個西域震動,諸國瑟瑟發抖,不知道大周那根神經搭錯了,為什麼突然暴虐發瘋?
難道是彰顯帝國在西域的聲威?
下個受害者會是誰?
戰爭結束之後,碎葉鎮守使韓思忠傳告西域,立刻遣使前來碎葉鎮,否則後果自負!
諸國不敢耽擱,聽到消息立即起身。
幾天後。
碎葉鎮一座酒館。
唐休璟對面坐着一個身軀寬闊,滿臉橫肉的將軍。
“韓將軍,中山王可說了,端門外的頌德天樞,有你韓思忠一份功勞!”
他把玩着酒盞,輕聲笑道。
嘩!
韓思忠把酒杯甩在地上,瞪圓了銅鈴大眼,激動萬分:
“果真?中山王真誇了某?”
唐休璟輕輕頷首:“嗯,我親耳所聞,王爺欣賞你四處侵略諸國的作風。”
話音落下,韓思忠滿臉紅光,臉上的橫肉更是抖動幾下。
他怒拍胸脯,興緻勃勃道:
“某這就去搶個金髮碧眼的公主,給王爺做暖床小妾!”
“不,搶五個!”
“這個就算了。”唐休璟擺了擺手,“王爺連突厥公主都不屑一顧,豈會要腋下狐臭的西域公主?”
聽到突厥二字,韓思忠眼神里皆是嚮往之色,敬佩萬分道:
“覆滅突厥,踏破草原,封狼居胥!此等驚世駭俗之功績,可惜某沒能參與,更遺憾未能一睹中山王風采。”
“你知道西域諸國聽聞消息,瘋狂往安西四鎮送錢送糧,這群孬貨!”
“呵呵……”唐休璟臉上露出一抹譏笑,“他們是欠收拾的賤骨頭!”
“啥時候還有滅國的好事,某將帶頭衝鋒!”
韓思忠緊攥拳頭,身上隱隱有着嗜血的氣息。
他對中山王幾乎是盲目崇拜,實在是太霸道了!
唐休璟眉梢微揚:“等着吧,以後肯定少不了。”
“李客,上酒,再燒幾道拿手好菜!”
酒壺見底,韓思忠吼了一聲。
不多時,一個容貌清秀的掌柜端着幾壺酒、幾碟菜肴過來。
“姓李?”唐休璟隨意問道。
掌柜嚇一跳,慌忙解釋,“將軍,小的跟隴西李氏沒任何聯繫啊。”
韓思忠接過酒壺,一邊斟酒一邊說道:
“這位曾是蜀中遊俠,刺傷了一個官員,被朝廷流放到西域,釀酒手藝極好。”
“朝廷多次大赦天下,為什麼不回中原?”唐休璟奇怪。
李客摸了摸後腦勺,耿直道:
“將軍,胡商夷狄有錢啊,等賺夠了,咱再回蜀中置田。”
“哦。”
唐休璟目光轉向酒館走廊,走廊上鋪滿書卷,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孩趴在書卷上打滾,不時嗷嗷大叫。
他笑着道:“你孩子么?挺靈動的,你賺夠了錢早點回中原,讓孩子進學,長大了光宗耀祖。”
“借將軍吉言。”李客作揖,跑到走廊抱起孩子,“白兒,快跟將軍道謝。”
小孩睜大着天真無邪的眼睛,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好半天。
“李白,這個名字倒是平平無奇。”
唐休璟感慨了一下,繼續跟韓思忠暢飲。
半個月時辰后,鎮守府校尉稟報,稱西域使節都來了。
“記賬!”
韓思忠丟下這句話,跟唐休璟快步朝鎮守府而去。
碎葉鎮守府,客廳里。
各國使節齊聚一堂,眾人服裝各異,膚色黃白黑皆有,唯一相同的就是心情都很惶恐。
踏踏踏——
腳步聲響起,所有使節都起身相迎。
韓思忠掃了他們一眼,冷冰冰道:
“大周帝國中山王,對爾等的行徑異常憤怒!”
轟!
猶如平地起驚雷,眾使者腦海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大周別的王可以不知道,中山王卻是如雷貫耳!
屠滅突厥的張巨蟒啊!
難道滅國的命令是他下的?
難怪……這就是張巨蟒的作風!
使臣們脊骨發寒,竟有些透不過氣來。
以往在西域凶神惡煞的韓鎮守使,現在看來卻是那般良善溫柔。
人家不過就是搶地搶錢。
張巨蟒動不動滅國啊!
“怎麼不說話?”韓思忠板起臉,咆哮了一聲。
一個大胸肥臀的女使節操着拗口的腔調,弱弱道:
“請問,哪裏惹爹爹生氣了?”
“爹爹?”
唐休璟微訝,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似乎察覺到他的疑惑,韓思忠徐徐解釋道:
“這是女國使節,女國位於天竺國旁邊,以產鹽、開採黃金謀生。”
“其國是母權制,國內女王當政,實行一妻多夫制。”
“自從突厥滅亡的消息傳來,女國國王將中山王奉為國父,子民皆要稱爹爹。”
“原來如此。”唐休璟點頭,直視着女國使節,寒聲道:
“你爹爹怒火衝天,聲稱要打死你們這些不孝兒女,若不是大周朝堂阻攔,整個西域將生靈塗炭!”
嚯!
聽聞此話,眾使節更是頭皮發麻。
雖然不知道裏面有沒有誇張成分,但一切都遵循那個人的行事風格。
“究竟是何原因引得中山王暴怒,請將軍明示。”
一個使節顫着聲線說。
眾人神情忐忑,緊緊凝視着唐休璟。
唐休璟皺了皺眉,滿腔的徹底爆發出來,怒吼道:
“中山王仔細探查絲綢之路的情況,簡直觸目驚心!”
“爾等蕞爾小國,竟然在境內設十幾個關卡,層層收過路稅!”
“你們他娘的收那麼多稅,有時候還堵住商路,剝削諸國商賈,那還有誰願意來咱大周做生意?!”
“簡直貪得無厭,置大周帝國於何地耶?!”
話音落下,眾使臣臉色驟變。
這是咱們國家的內政,張巨蟒有何權力干涉?
再者說,絲綢之路是暴利,就算稅收高,也不影響商人的利潤。
罽賓國使節看一眼唐休璟,悶聲道:
“將軍,這是我們國家的事,大周也沒資格插手吧?”
“呵呵……”韓思忠闊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滅了你們,將你們納入版圖,就是大周自己的事了。”
“這……”罽賓國使節嚇得肝膽欲裂。
其餘使節也紛紛打寒顫,張巨蟒真歹毒啊!
說起話來冠冕堂皇,還不是為了霸佔利益。
合著讓咱們別收稅,到了大周地界,你再統一收,連同咱們那份收入囊中。
對於商人而言,交同樣數目的關卡稅,交給誰不是交,交給大周還安穩點。
“不可能!”一個使節斬釘截鐵拒絕。
關卡稅可是重中之重,這裏面有龐大稅收,絕不能將這塊肥肉送給大周。
韓思忠見狀,不得不提醒他:
“中山王大軍還在隴西停留的消息,你們都清楚,他老人家要是不開心,西域可就遭災了。”
唐休璟也補充道:“記住,這一次是提醒,下一次你們就得做好戰爭準備了。”
一眾使節皺緊眉頭,沉吟不語。
他們好恨啊!
張巨蟒這個狗東西拿着斧頭談判,可惡至極!
要是強大的突厥沒滅亡,他們倒還真敢聯合起來反抗。
可草原都被直接踏平,咱們西域這些小國如履薄冰啊。
“咳……”唐休璟咳嗽一聲,神情古井無波道:
“你們都是大周親密的友邦,中山王也不會特意難為你們。”
“關卡稅減半,且一個國家只能設立一道關卡。”
眾人面面相覷,沉默下來。
他們的動搖和猶豫幾乎寫在臉上,唐休璟的一番話,說白了,就是大周吃肉喝湯,他們這些國家啃剩下的骨頭。
人家為了威懾恐嚇,不惜動兵滅了一個國家,這個下馬威實在是令人心悸。
況且張巨蟒這個狗東西還在隴西,保不齊什麼時候就發兵進西域。
到時候此獠來了,那可真要血流成河。
“諸位,考慮好了沒?”韓思忠喝了一聲。
眾使節略默,措辭道:
“咱們不能做主,還要回去商議一下。”
“權當答應了。”唐休璟滿意頷首,微微一笑道:
“你們能曉大義,甚是難得,回頭本將稟明朝廷,一定封你們酋長國王一個大大的官!”
眾使節滿口苦澀。
答應了封官,不答應就揮刀了。
“十天後,此處簽訂條約,諸位請回吧。”
韓思忠笑得春風拂面,頗有彌勒佛的模樣。
“告退!”
各國使節鬱悶離去。
張巨蟒,你這條狗東西!
……
隴西,石堡城。
石堡是大周和吐蕃邊境上的一處軍事重鎮,對於兩方都具有重要意義,在這裏兩軍曾展開過數次血腥的爭奪。
此時城內外皆是大周兵馬,軍營連綿幾里。
中軍大帳。
張易之一襲月白色長袍,手捧香茗,案上放着一本剛看完的書卷。
他輕抿一口茶,喃喃道:“唐休璟應該快到安西四鎮了。”
此行既要威懾西域,也要強搶利益。
如此富庶的絲綢之路,沿路關卡的稅收竟然差不多,某些屁大的小國也敢收重稅。
真是豈有此理!
咱們大周拳頭硬得發燙,作為協同萬邦的老大哥,不應該拿九成利益么?
剩下的一成由西域諸國瓜分才合情合理。
但也不能完全掀桌子,畢竟絲綢之路牽扯到國家太多,總得給人家一點好處。
絲綢之路對大周而言,不僅是財富,商人還會傳來西方的文化知識。
張易之當然不會迂腐到認為西方都是糟粕,任何文化理念都有其可取之處,只要認真辨別篩選就行。
正思考間,裴旻入內稟報:
“公子,吐蕃使臣前來覲見。”
“宣!”
張易之揮手。
幾息后,一個梳着小辮的矮短男子趨行進來,噗通跪地:
“吐蕃使臣達赤旺堆叩見中山王!”
聲音誠摯謙恭,姿態持重有禮。
“起來吧。”
張易之平靜開口。
達赤旺堆起身後,迫不及待直切正題:
“中山王,不知陳兵石堡城,所為何事?”
說話的時候,他嘴皮子都在打顫,神情緊張至極。
別人派兵到家門口,誰不緊張?
當這個人還是張巨蟒時,那簡直是恐懼到靈魂深處?
他究竟要做什麼?
“何事?”張易之眯了眯眸,俊美的臉龐滿是譏笑:
“帶兵不打仗,難道在隴西養豬?”
嚯!
雖然早有猜測,但親耳聽到,還是覺得腦海發暈,差點眼前一黑。
打仗講究師出有名,咱吐蕃最近和大周井水沒犯河水啊!
達赤旺堆喉嚨滾動,“敢問,大周打算侵略我吐蕃?”
張易之審視着他,冷聲道:“侵略?我不可承擔這個罪名,反擊罷了!”
“中原在歷史上從來就沒有擴張、侵略性,所有的所謂擴張,都是因為被那些“夷族騷擾得火冒三丈,才不得已出兵滅掉以絕後患!”
轟!
達赤旺堆耳膜嗡嗡作響,有些難以置信。
以絕後患這個詞彙太過尖銳,況且這不是侵略是什麼?
張易之似乎看透了他的疑惑,怒喝道:
“將俘虜帶進來!”
須臾,親衛押解十個手腳戴着鐐銬的俘虜。他們皆是鼻骨高,皮膚粗糙,梳着小辮,頭裹紅抹額,很純正的吐蕃模樣。
“上個月,一小部隊蕃人劫掠隴西百姓,神都城震驚,陛下暴怒,命我率兵征討吐蕃。”
張易之眉眼籠罩着寒霜,聲音更是陰冷幾分。
“不……沒有的事……”達赤旺堆面色慘白。
絕不可能啊!
他承認,吐蕃內部許多奴隸主喜歡劫掠大周,但這些貴族腦子不蠢!
誰不知道張巨蟒的大軍就在隴右?
誰敢拔當著老虎的面拔其鬍鬚?
所以這段時間,吐蕃人不可能搶劫隴西,沒有絲毫可能性!
張易之盯着他,厲聲道:“區區吐蕃也敢不自量力與我大周為敵,簡直荒謬絕倫!”
“想起隴右百姓的慘狀,本王感覺到刻骨的悲愴,夜夜被噩夢驚醒!”
“此仇不報,本王有何顏面面對天下百姓?”
達赤旺堆四肢發軟,忙道:“神聖皇帝平定四方,日月所照之國,並為臣妾……”
“住嘴!”張易之截住他的話,聲音冰冷,“大周沒有吐蕃這個臣妾,吐蕃的無恥天神共憤!”
“自稱咱大周一個藩國,卻時常襲擾隴西,蜀中兩地,劫掠漢人人口數萬,將他們全部作為奴隸過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達赤旺堆低着頭,難免冒出幾分怒火。
論無恥,整個天下都比不上你張巨蟒!
他闊步上前,掃視着俘虜,嘰里咕嚕一大堆話。
俘虜佯裝恐懼,也嘰里咕嚕。
達赤旺堆皺了皺眉,突然問道:“那你們隸屬哪個貴族?”
俘虜愣住,啞口無言。
這時候,達赤旺堆要是還不明白,那他就蠢到腳底皮了!
誰讓你們劫掠都不知道,可能么?!
這完全是張巨蟒親自導演的一齣戲!
“王爺,這些人長得像吐蕃人,可分明不是!”他轉頭怒視張易之。
張易之負手踱步,平靜開口:
“貴使以為我眼睛瞎了?你說不是就不是?那為什麼他們在隴西搶劫被擒?”
達赤旺堆滿腔的憤怒終於剋制不住。
“中山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這是非正義之戰,天下諸國都會譴責反對你!”
故意弄幾個俘虜,就準備發動一場侵略戰爭!
此人簡直無恥到極致!
“我大周統領萬邦,自有大國氣度,萬萬做不出侵略這種口誅筆伐的事。”
“可惜你吐蕃欺我大周太甚,泥菩薩尚有幾分火氣,何況泱泱大國?”
“回去告訴你們贊普,天兵所至,踏破高原!”
張易之看向達赤旺堆,神情很是冷漠,語氣更是毫無波瀾,就像即將踩死螻蟻般隨意自然。
“張巨蟒,你不要欺人太甚!”達赤旺堆憤恨交加,牙齒緊咬,身軀顫抖。
張易之居高臨下俯瞰着他,輕描淡寫的道:
“貴使請注意言辭,連你們贊普都不敢這樣和我說話。”
“你……”
達赤旺堆表情劇變,一股憤怒從天靈蓋席捲而下。
聽此獠的話,彷彿吐蕃就是他粘板上的肉一般,隨手可以宰割。
他太自以為是了!
他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過一瞬間,達赤旺堆又湧起出濃濃的不甘。
眼前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男人,就像魔鬼一樣!
他竟從未敗過,彷彿是天地的寵愛,氣運加身一般。
連龐大的突厥帝國都在他腳下粉碎。
如今內部混亂的吐蕃,能抵擋住他的大軍么?
“這是《討吐蕃檄文》,帶回去貴國大臣看看。”
張易之踱步到書桌,拿起一張宣紙,甩給達赤旺堆。
達赤旺堆接過一看,額頭上青筋暴起:
“吐蕃窺竊隴右,非一日之痴心妄想,鼠輩小兒,但知鶩利,何以成氣?雞豚狗彘,吮癰舐痔,沐猴而冠,豈敢亂天?
……
泱泱大國,數千年底蘊,四海之內,皆能征之士,五嶽之麓,盡智謀之才,豈容吐蕃猖獗?
今率八萬貔貅,決千里之勝,掃蕩吐蕃,殄滅無遺,雪大周之恥。
天戈所指,澄清寰宇,還日月光芒!”
看完后,達赤旺堆雙眼冒火,死死攥住檄文。
他知道此戰不能避免了,人家已經準備打進來,作為一個國家,就算力量疲弱,也得狠狠打回去!
“好!”
他怒喝一聲,死盯着張易之:“既然王爺意圖入侵,吐蕃不得不舉兵防備,且在戰場一決雌雄。”
“告辭!”
說完轉身闊步離去。
“好,有本事把我張某人打死,沒本事,我打死你們蕃人!”
張易之聲音冰冷,眼眸里殺氣沖霄,渾身散發的氣勢彷彿讓天地為之一盪!
達赤旺堆背影微顫,脊骨發寒,竭力平復緊張情緒,加快腳步離開軍營。
着的琉璃燈都碰撞出清脆的聲音。
武則天目光無波無瀾,風輕雲淡道:
“退朝。”
說完在宮婢內侍的簇擁下,離開朝殿。
朝會結束之後。
許多大臣都是相互攙扶着走出朝殿,縱然取得勝利,但那股心悸怎麼都無法消散。
到現在後背還是濕的,腿還是抖的,大腦還是有些空白的!
張巨蟒!
此獠就是徹頭徹尾的瘋子,阻止了一次,還能不能阻止下一次?
唯有在源頭處掐滅,就是誅殺此獠,讓惡魔回地獄,別再禍害人間。
念及於此,世家大臣恨不得立刻弄死此獠!
短短半天時間,朝殿的事情傳出,轟動了整個神都城,所有百姓都被震撼到了。
但消息的傳播,顯然更是恐怖,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傳遍京畿。
宛若隕石砸進深海,在各地掀起驚天浪潮。
如果沒有朝臣勸阻,中山王竟然要直接覆滅隴西李氏!
將一個在天下人心裏聲望隆高的家族徹底抹去。
這簡直令人神魂顫慄,震撼若石化掉一般。
這也導致了一個情況,所有人都知道中山王冷血無情,但是卻不知道他到底無情到了何種地步。
而這個消息一經傳出,立馬造成了恐怖的大地震。
很多人才慢慢意識到,那個最有權勢的年輕人有着掀破蒼穹的膽魄!
……
迎仙殿。
太平急急趕來,她猜想母皇心情不佳,便來安慰一番。
可當走進大殿,武則天表情一如既往的閑靜,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太平小心翼翼走到錦榻旁,掀開帷幔,貼心的給武則天揉肩捶背。
“呵……”武則天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令月姓李,莫非也打算勸朕?”
太平一驚,忙不迭搖頭,“兒臣當然希望中山王屠滅隴西李氏,涉及謀反,一定要嚴懲!”
感受肩膀的手微僵,武則天端詳着她:“你在撒謊,你應該覺得子唯的做法太過莽撞了吧。”
太平眼神躲閃,女兒的心思哪裏能瞞過母親,她老實承認道:
“隴西李氏牽扯到太多,一旦覆滅,大周社稷會動蕩不安。”
武則天盯了她幾秒,眉宇染上寒霜,冷聲道:
“空談之人,最瀟洒,做事之人,最挨罵。”“你不覺得毛骨悚然,朕可是渾身都在顫抖,這是朕的天下,還是隴西李氏的江山,天下重要的命脈被他們把持,置朕於何地?”
“拿社稷動蕩做冠冕堂皇的借口,這天下缺了誰不是天下?”
太平聽罷,心裏雖不認可,嘴上卻柔柔道:“兒臣失言,請母皇恕罪。”
武則天眯了眯鳳眼,推開她,“退下吧。”
太平身子僵硬,察覺到母皇的怒火,她不敢再造次,福福禮便告退。
等她走後,武則天喚內侍傳喚上官婉兒。
半刻鐘后,上官婉兒趨行入殿。
武則天負手站在窗下,淡淡開口:
“婉兒,擬一道密旨。”
“是。”上官婉兒頷首。
武則天略默,話鋒凌厲十足:“內容就八個字——無需顧慮,清除蛀蟲。”
此話,讓上官婉兒腦海里掀起了驚濤駭浪,陡然有股寒意直冒心頭。
這是讓張郎一力承擔責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