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冷戰

第二百六十九章 冷戰

官道兩側,百姓歡呼雀躍,聲震雲霄。

望着陛下那張因激憤而漲紅的臉孔,文武百官噤若寒蟬,人人緘默不語。

陛下這招很絕!

借弓思念長子,刻意表演了一場悲情秀,塑造慈母形象。

再誘導裹挾民意,讓此獠不得不做義子,戴上緊箍咒,一切都不顯突兀。

張巨蟒再妖孽,再惡貫滿盈,又怎敢跳出世間綱常孝悌之外?

原以為此獠即將面臨萬丈深淵,慢慢被陛下折磨致死。

誰曾想,瀕臨絕境,此獠逆天翻盤!

也認義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關鍵是息王李無涯這個人。

如果認其他人為義子,倘若造反,世人絕對懷疑受張巨蟒慫恿。

可隱太子李建成的後裔,人家生下來的目標就是造反。

甭管社稷歸屬是李唐還是武周,人家就是要奪回屬於祖輩的江山!

到這裏,肯定有人會質疑張巨蟒認反賊做義子。

可是李無涯洗白了啊……

攘助平叛,陛下親自賜予名分,一道詔書讓李無涯鎮守吐谷渾。

成了朝廷封疆大吏!

所以張巨蟒做他爹有何不可?

“陛下作繭自縛,咎由自取……”

有大臣默默嘆了一聲。

陛下的權謀手腕無人能出其右。

只可惜碰上了張巨蟒,此獠就是幾千年難遇的曠世奇才!

“母皇,是兒臣讓您為難了么?”

寂靜過後,場中再次響起了沙啞的嗓音。

張易之眼圈泛紅,怔怔的看着武則天。

武則天跟他對視,冷着鳳眸:

“茲事體大,容朕考慮再三。”

群臣互相交換眼色,皆察覺到陛下的慌不擇言。

事情再大,能大過皇帝收義子?

“母皇!”

張易之情緒再次失控,淚如泉水,近乎於哀求道:

“您若不成全,兒臣愧對無涯,無顏苟活於世!”

聲音傳遍場中,眼見中山王慘慘戚戚的模樣,無數百姓為之動容。

這句話就像一把尖銳的匕首,一下子刺中了武則天的軟肋。

她平靜的表情之下,是無比的難堪。

李顯見狀,不由地搖搖頭。

連他都意識到,母皇的火力已經耗盡,再也玩不出花樣了。

皇帝金口玉言,何況眾目睽睽之下,滿城百姓見證,就算再屈辱也得堅持認義子。

要是突然變卦,那可會淪為天下笑柄,皇權威嚴喪失殆盡!

既然認子已成定局,那兒子哭得凄慘,這點額外要求必須答應,否則百姓就不答應了。

雙喜臨門,自古以來都是天下百姓樂見其成的。

誰讓你塑造慈母形象?

搬石頭砸自己腳!

李顯看了眼愛妃,壓低聲音道:

“此獠的哭泣極有表演張力,天下的優伶戲子該感到羞愧!”

韋玉輕輕頷首:

“沒有歇斯底里,但將那種剋制不住悲痛的神態,演繹得爐火純青。”

這狗賊真做得出來。

惡貫滿盈的人突然無助落淚,那種反差感帶來的衝擊力強破天際。

那一剎那,自己心尖兒都一顫顫。

李顯察覺愛妃的神色波動,頗為嫉恨的說:

“此獠不僅喪盡天良,臉皮都不要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野心家跟陰謀家!”

“呵呵……”韋玉嘴角噙着一抹譏笑。

你娘不也抹眼淚哭唧唧?

張巨蟒技高一籌罷了。

再說玩政治的,臉皮又算什麼東西?

“懇請陛下成全中山王!”

“懇請陛下成全中山王!”

一時間,陸續有聲音在洶湧的人群中響起。

聲音一浪接着一浪,逐漸匯聚在一起,朝武則天席捲而來。

她凝視着眼前的人,沉默了很久,微微一笑:

“好,朕依你。”

“多謝母皇。”張易之破涕為笑。

武則天分明在眼底深處,看到了不加掩飾的譏諷和冷漠。

聽着母皇兩個字,不止噁心,她甚至覺得毛骨悚然。

“好,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大周國業永昌!”

“恭喜陛下喜得愛子,恭喜中山王喜得愛子!”

“雙喜臨門!”

無數百姓揮舞着雙臂,發出一陣陣雀躍的歡呼。

滿朝權貴沒有跟着起鬨,他們皆陷入沉思。

如何在急劇變化的形勢中,迅速作出對自己有利的選擇。

連太平都緊蹙柳眉,眼神在母皇和“弟弟”身上游弋。

未來局勢如同一條迷霧中的河流,誰也不清楚前面是暗礁激流,還是深不可測的漩渦。

她都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着石頭過河。

鳳輦下的武則天遙望遠方,用僅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第一次來覲見朕時,朕殺了你該多好?”

張易之表情沉穩淡定:“那晚政變,不救駕多好。”

“子唯,你讓朕陌生,你變得太可怕了。”

“你逼我的。”

“君臣一番,總該有個善始善終,只可惜,事往往不如人願。”

“是啊,臣也不想的。”

“朕這一輩子,從未有人能如此羞辱朕。”

“總會有人開先河,為什麼不能是我。”

武則天盯着他,突然仰頭笑了起來。

聽着那讓人脊骨發寒的笑聲,群臣噤若寒蟬。

母慈子孝之下,是森然冰冷、是僵持,是相殺!

不過短時間內,可以保持微妙的平衡。

從表象看,剛剛認子,就算雙方心中藏着怨恨,也要顧及天下百姓的看法,表面上必須營造母子其樂融融的虛偽行徑。

內里看,陛下和張巨蟒彼此都有能力毀滅對方。

但是又顧忌重重。

越是這樣,雙方越會投鼠忌器,從而形成相互忌憚,不動殺機的局面。

也可以俗稱為——

冷戰!

這種僵持的局面能維持多久,就看雙方誰先按耐不住。

要是誰露出稍縱即逝的破綻,蒼生社稷就要動蕩了!

但是顯而易見,張巨蟒成了贏家。

能跟主宰江山的皇帝對峙,甚至佔據上風,這何嘗不是一種恐怖的強勢?

崔玄暐冷笑一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馴獸師遭到反噬了。”

自以為高明的馴獸師,把一隻幼虎放在籠子裏飼養。

可等到老虎長大了,馴獸師卻對此渾然不覺,或者故意視而不見。

最終老虎撕破鐵籠,張開獠牙對準馴獸師。

聽到崔相低聲的話語,諸多官員相繼點頭。

此獠已經走出了陛下的陰影,掙脫了皇權的束縛。

“不滿二十四歲啊!”有大臣悄悄感嘆。

說句大不敬的話,此獠不僅能熬死陛下,還能熬死廬陵王和相王。

就像三國末期,司馬懿靠年紀優勢摘了桃子。

身旁的同僚似在回憶什麼,心有餘悸道:

“你要想想此獠做過什麼事?”

那大臣怔了怔,根本不需要拼湊記憶,那些事迹很快浮現在腦海里。

拒絕做陛下面首,聲名鵲起。

當街刺殺萬國俊的兒子。

朝殿殺堂兄除害。

在皇城剁掉令人聞風喪膽的來俊臣!

之後,此獠行事越來越恐怖。

勒令寺廟交稅,殺高僧和尚如屠豬狗。

北上,一夜覆滅四十多家世族豪強!

一戰抹去突厥帝國,讓天下萬邦震驚。

宗廟殺宰相,斬皇孫!

將天下第一門閥屠戮殆盡!

前些日子,屠了皇族!

現在,可怕到跟皇權分庭抗禮!

最後呢?

念及於此,那大臣竟覺得渾身透不過氣,有股窒息感襲來。

張巨蟒完全是以鮮血人命鋪墊自己的上升道路。

回首望去,階梯路上累累白骨,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現在站上階梯最頂端,此獠能容許有人跟他並肩?

大臣偷偷覷了陛下一眼,頭皮發麻。

“回宮!”

威嚴清亮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號角聲吹起,旗幟飄揚,隊伍重新出發。

武則天坐在鳳輦里雙目微閉,神情疲憊,臉色就像道路兩旁墜落的樹葉一樣,顯得枯黃而了無生氣。

落日的餘暉透過半掀的帷幔照射進來,斑駁陸離地打在她的額頭上。

武則天拿起錦榻邊上的銅鏡,看了一眼。

驟然發現,自己眼角的皺紋看上去就像一條正在困境中掙扎的蜈蚣。

“砰!”

她將銅鏡狠狠摔在地上,透過帷幔,死死盯着鳳輦外那道白袍。

“為什麼!”

……

武氏宗廟。

百姓早已散去,滿朝權貴竊竊私語。

眾人的眼神皆投注在儲君武三思身上。

皇帝認了兒子,該走的程序還是得走。

武家宗廟走一遭,還得李家宗廟打個轉。

陛下必須帶張巨蟒祭祀,告訴先輩們,朕收義子了……

可這未免也太屈辱了吧?

張巨蟒在李唐宗廟宰了李唐臣子,還殺了李唐嫡脈。

武家就更凄慘了,祖地莊園寸草不生,淪為陰森的無人區。

這兩家祖宗要是看見此獠踏進來,會不會氣得靈牌冒煙?

察覺到周遭的目光,武三思太陽穴凸起,面孔劇烈猙獰起來。

武則天穿着明黃色龍袍,頭戴垂下珍珠的皇冠,表情看不出情緒波動。

不過群臣幾乎都能猜測到陛下心中的尷尬和恥辱。

要是政治意圖圓滿達成,倒不介意讓此獠進去走個過場。

可是認子的計謀完全以失敗告終,再讓此獠進宗廟祭祀,完全是往自個臉上甩耳光啊!

宗廟外的氣氛漸漸變得詭異。

這時。

張易之神情平靜,風輕雲淡道:

“母皇,這些繁文縟節可以省去了,您心中念著兒臣就行。”

武則天聞言,悄悄略鬆一口氣,正要開口。

“倒還給自己留幾分臉皮。”

微弱的譏笑聲突然響起,格外刺耳。

群臣愕然,哪個蠢貨?

張易之循聲而望,就迎上了武攸暨一道惡狠狠的目光。

“哦?”張易之踱步過去,漫不經心道:

“皇姐夫,看來你對我怨意頗深啊。”

武攸暨深呼吸一口氣,醞釀著情緒,最終還是頹然的低下了頭。

群臣見狀腹誹,武家盡出慫包!

你甚至連跟此獠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張易之收回目光,皺了皺眉,又側身走向另一個人。

宋之問眼神躲閃。

滿朝權貴面面相覷,難道此獠要立威?

宋之問這個投機者,可是率先投靠東宮,甘當武三思的急先鋒。

“你剛剛怎麼看我?”張易之盯着宋之問。

宋之問驚駭的抬起頭,囁嚅道:

“中山王何意?”

話音落下,張易之反手一巴掌!

啪!

重重的力道,宋之問身軀踉蹌後退幾步,嘴角滲出血漬。

群臣震驚。

張巨蟒莫非瘋癲了?

迫不及待給陛下遞上把柄?

自己在神都已經是光桿司令,無名義上的權力傍身,安敢如此囂張?!

武則天勃然大怒,厲聲道:

“張易之,你要無法無天?!”

宋之問臉色煞白如紙,嘴唇輕輕顫抖,整個人如同風中搖擺的樹枝,不停的顫慄着。

張易之置若罔聞,冷聲道:

“我是皇子,我是九五至尊的兒子!”

“你剛剛用什麼眼神看我?”

“沒……”宋之問摸着臉頰哽咽。

張易之一步步走向他:“敬畏呢。”

“恭順呢?”

“你眼裏剛剛沒有敬畏恭順,你忘了尊卑有序,我只好提醒你。”

說完蓄滿力道的一巴掌甩過去。

砰的一聲。

宋之問如斷線的風箏砸在地上,嘴裏嘔出幾顆帶血的牙齒。

全場死寂。

群臣眼底有絲驚懼,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張巨蟒真是精明啊,將身份地位利用得淋漓盡致。

此獠已經披上一層光鮮羽毛,雖然是虛有其表,但誰也不能否則,此獠就是皇子。

皇子打臣子,從禮法上講,毫無可指摘之處。

狄仁傑臉上的皺紋更深刻,他看懂了中山王的意圖。

同樣在提醒。

提醒世人,他是皇子。

利用計謀掙脫了緊箍咒的束縛,現在皇子的身份,於他而言,利處遠遠大於弊。

武則天眯了眯眸,胸腔彷彿有團火焰在燃燒。

“以後見到我,眼裏必須滿滿的敬畏。”張易之居高臨下俯瞰着宋之問。

宋之問忍着強烈的恥辱,唯唯諾諾道:

“臣……臣……臣遵命。”

似是心有靈犀,群臣紛紛將目光鎖定廬陵王。

李顯滿臉臊熱。

身旁的韋氏也是一臉難堪,滿腹委屈。

瞧瞧,人家還只是個義子,利用身份,囂張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你這個真兒子,偏偏懦弱無能,見到大臣都快要點頭哈腰。

你要有此獠腳底皮的本事,皇帝寶座都坐得穩穩的。

天差地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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