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就算她是惡魔,只要沒朝我張開獠牙
四更天。
簡陋軍帳一片黑暗,朱老二全身冰冷,神情茫然。
門忽的被推開。
“誰?!”
朱老二摸上放置旁邊的長刀。
“我們。”憨厚校尉熟悉的聲音:“點燃燭台。”
很快,幾盞燭台同時被點燃,軍帳里驟然亮了起來。
朱老二雙目有些刺痛,略略閉目片刻,重又睜開。
他自木板床上坐起,冷冷地看着三人,一言不發。
憨厚校尉清了清嗓子,皺眉道:
“老朱啊,你簡直失了智,才會說出那番驚世駭俗的話來。”
聞言,朱老二心頭怒火蹭蹭,聲音愈發冷厲:
“左丘遵,俺就是直腸子,既然陛下容不得大帥,那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左丘遵跟其餘兩個校尉悄悄交換了個眼色。
他沉聲道:“可種種跡象表明,大帥並沒有不臣之心。”
朱老二冷哼一聲,仍然堅持態度:
“可大帥功高蓋主,遲早會跟皇帝撕破臉皮……”
說著突然停頓,就算再木訥遲鈍都反應過來了。
藉著燭火,他端詳眼前三人。
火器營,負責秘密研製殺手鐧。
騎兵陷陣營,戰場上衝鋒隊。
監軍,記錄首級戰功和處斬臨陣脫逃的士兵。
這三個是大帥嫡系中的嫡系啊!
那他們來這趟的目的,不就呼之欲出?
朱老二一直繃緊的心弦鬆了下來,他虎目圓睜,低聲道:
“大帥不滿二十三歲,功績就到了封無可封的地步,而陛下呢?”
“她就算身體再硬朗,還有幾年活頭?俺們都是屍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人,誰會信皇帝萬歲?”
“陛下駕崩之前,一定會剪除大帥這個威脅,為新君鋪平道路。”
“而俺們一定不會再受器重,能活下去倒好,就怕新君為了立威清洗大帥的嫡系!”
話音落下,左丘遵三人驚愕地看着朱老二。
原來老朱並非愚鈍,這番話顯然很有智慧。
畢竟能從殺豬匠做到軍中校尉,單憑勇武之力,怎麼可能?
不管這次武家刺殺是不是陛下授意,陛下早晚要對大帥動手。
“大帥問鼎的時機到了,登高一呼誰敢不從?大軍長驅入關,何人可擋?”
朱老二乾脆直接嚷嚷起來。
左丘遵沉吟不語,擺出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
“要不先試探大帥的態度?如果直接勸進就是把大帥放在火上烤啊!”
“婆婆媽媽跟個娘們似的!”朱老二又一聲冷哼,直言不諱道:
“要俺說,趕明咱們扯黃旗做一件粗陋衣袍,到了益州直接給大帥披上,再伏倒在地高喊萬壽無疆。”
“不管大帥心意如何,反正已經穿上黃袍,不做皇帝也得做!”
三人面面相覷,神色沉凝。
此舉不是在逼迫大帥么?
“大帥做皇帝,咱們兄弟們不得封公卿王侯什麼的?這輩子享完,兒孫們接着,享之不盡!”
朱老二目光炯炯,眸中散發出狂熱。
左丘遵原本有些舉棋不定,聞言漸漸下定決心。
大帥當頭做皇帝,他們這些自然是開國功臣,一輩子吃香喝辣。
剩下兩人野心也被煽動起來,只要拼搏一把就是前途富貴!
況且大帥本就是天命所歸,他就是世間最強者,強者就應該站上巔峰。
鼎之輕重,其可問焉!
“就這樣,召集麾下密謀,一進益州就給大帥披黃袍,這皇帝寶座一定是俺們大帥的!”
朱老二緩緩起身,聲音鏗鏘有力。
就這此時。
咚!
咚咚——
嘹亮的鐘鼓聲響徹在黑夜,軍營將卒們從睡夢中驚醒,亂作一團。
左丘遵微微皺眉:“誰敢忤逆軍紀,出去看看。”
話音剛落,轟的一聲巨響。
軍營大門被踹爛,外面高舉火把。
火光映射出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龐,眼眸漆黑像是熏染了毒液。
“朱老二,滾出來!”
聲音沒有一絲溫度,讓眾將領如置冰窖。
“叩見大帥!”
左丘遵三人額頭冒出冷汗,倉皇跪倒。
朱老二面色慘白無一絲血色,猶豫片刻,步履踉蹌的走出軍帳。
門外站立的將卒脊骨發寒,大帥熟悉的面容,此時異樣的陌生。
他們從未見過大帥這般震怒的模樣。
像是一尊魔影,有種攝人心魄的恐怖威懾感。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朱校尉又犯下什麼滔天罪行?
“讓你負責督軍,你怎麼做的?”
張易之面色陰沉的盯着劉碩為。
劉碩為咽下喉間澀意,噗通跪地:
“是卑職之罪。”
啪!
清脆的耳光響徹在夜幕,張易之冷冷盯着他:
“連降三級。”
嚯!
柵營外的將卒滿目駭然。
劉碩為劫後餘生,長鬆一口氣,恭聲道:
“謝大帥不殺之恩。”
他知道這件事有多嚴重,他這個首領絕對要被問責。
到時候可不是降職這麼簡單,大帥此舉是在保護他。
朱老二見狀,神色愈發頹然慘淡,臉上的橫肉都在輕微顫動。
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下場。
張易之冷冰冰望着他,而後轉身離去。
朱老二沉默片刻,失魂落魄的跟上。
凜冽的夜風掠過林壑深邃的山澗,席捲乾涸的血跡,夾雜着自然的芬芳,拂面而來。
漸漸遠離軍營,聽着脆鳴的夏蟲,張易之駐足,平靜道:
“黃袍加身,多麼慾望強烈的一個詞。”
朱老二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張易之一張臉完全被陰暗籠罩,情緒漸漸失控。
憤怒如同漲滿溝槽的洪水,突然崩開了堤口,爆炸開來。
他彎腰抄起粗壯的樹榦走到朱老二身前,狠狠砸過去。
咔!
肋骨一聲斷裂,朱老二悶哼一聲,踉踉蹌蹌,滿是痛苦之色。
“你腦袋有多蠢才會說出這話語?你置我於何地?”
張易之像發瘋的野獸般,緊緊攥住樹榦胡亂鞭笞。
朱老二又是“噗”一聲鮮血噴出,蜷縮在地。
血順着額頭往下流,血腥味順着鼻子流進了嘴裏。
前胸後背,胳膊上腿上,甚至是臉上,到處是血淋淋的痕迹。
似乎很累,張易之動作頓住,丟掉染成猩紅色的樹榦,啞聲道:
“距你在會議桌上說過的話才過去四個時辰,別人告訴我花了兩個時辰,我連夜策馬趕來兩個時辰。”
“你說有沒有密信已經出了劍門關,再過一天,就呈到陛下的御座上了?”
朱老二不顧鮮血流淌,滿臉震驚。
“我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你竟然蠢到陛下會被蒙蔽耳目?”
張易之嘶聲咆哮。
語氣中透着森冷肅殺,彷彿帶着濃鬱血腥味。
令朱老二莫名有種如臨煉獄的感覺。
張易之深呼吸一口氣,盯着山澗晨霧怔怔出神。
他早就知道武則天安插了親信在軍隊裏,而且不止一兩人。
但他從不追究,兩人基本達成默契。
只要不逾越底線,武則天根本不會過問軍中事宜。
可黃袍加身是什麼?
自打隋朝起,律法就明文規定大臣及庶民嚴禁服黃。
因為有人上書說黃顏色類似天上的太陽,而太陽又喻示天子。
更何況張易之知道,歷史上趙匡胤是怎麼建立宋朝的。
說白了就是造反。
武則天得知會有什麼反應,兩人還能存有幾分信任?
一段關係有了裂痕,想補救復原就困難了。
自己制定好對未來的規劃部署,也許要被“黃袍加身”這四個字給摧毀!
“大帥。”
朱老二滿是痛苦的虎目定定看着他:
“那個位置就是您的,只要您才能站上權力的頂端。”
聞言,張易之抑制不住憤怒,一雙被怒火灼紅的眼睛射出兩道寒光。
“世間什麼武器最具有毀滅性?”
他突然問起毫不相干的問題。
朱老二擦了臉上血跡,毫不猶豫道:
“大帥的火器營。”
張易之靜靜跟他對視,漠然開口:
“是糧食,它讓你餓不死,它讓你有力氣提刀建功立業。”
朱老二默然。
“糧食才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而我們打仗什麼時候缺過後勤補給?”
“陛下耗盡國庫,調撥各地錢糧支撐我們的戰線……”
張易之話音戛然而止,他搖了搖頭,默然道:
“現在告訴我,我真穿上黃袍,去哪裏弄來糧食造反?”
朱老二心中暗喜,忙道:“搶!”
“搶誰?”
張易之盯着他:
“是世族豪強的糧倉么?可我跟這個利益團體誓不兩立,他們會擁護我這個政權?”
“所以只能搶百姓,你們打算跟着我做土匪是么?”
朱老二竟啞口無言。
他想說什麼,話語卻堵在嗓子眼裏。
張易之不疾不徐的闡述:
“行,咱們四處燒殺搶掠,舉兵東進洛陽,兵臨中樞,掀翻皇位。”
“然後呢?費勁千辛萬苦拿到,怎麼守護?”
“國力空虛,各方勢力趁機而起,世家門閥豢養私兵公然自立,天下重回魏晉南北朝的亂世。”
“亂世武夫當權,人命為草芥,如你所願對吧?”
朱老二情緒激動,雙目泛紅:
“大帥,俺只是想看着你君臨天下!”
“住口!”
近乎咆哮的聲音在山澗回蕩,蟲鳥聒噪的鳴聲陡然消失。
張易之臉龐微微扭曲,陰冷的直視着他:
“承認吧,你為了自己的野心,為了功名富貴,為了封妻蔭子。”
“你朱老二連名字都沒有,一年前還是扛着豬肉的屠夫,突厥肆掠河北道,你被州郡抓了壯丁。”
“僅僅一年多,你浴血殺敵,從一介小卒做到校尉。”
“與此同時你的野心開始滋長,你知道往後兩年沒什麼仗打,你不甘心,你蠢蠢欲動,你想拿擁立之功一步登天。”
話音落罷,朱老二感受到徹骨的寒冷。
彷彿有東西無聲壓抑的吞噬着他所追求的一切。
這雙森然的眸子明亮如鏡,似能窺破他所有隱秘陰暗。
無助,恐懼不斷蔓延。
他淚落紛紛,哽咽道:
“大帥,俺是真心忠誠於你,你就該鼎定乾坤。”
就算得不到任何榮華富貴,他也希望眼前這個人登上巔峰俯瞰天下。
“這句話我信。”張易之面無表情的看他:
“可你別拿所謂的忠誠來綁架我!”
朱老二恍惚了一下,嘆息般吐出幾個字:
“大帥,動手吧。”
在鼓聲響起的那剎那,他就料到了這個下場。
拿命搏一場富貴。
無非失敗了而已。
只是心中很失望,那巍峨如山的身影在他眼裏頃刻間崩塌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張易之眸子內含平靜,殺機迸起。
他冷聲道:
“食君之祿,意圖謀反,視為不忠!”
“裹挾袍澤的意志,視為不義!”
“不顧你父母雙親的性命,視為不孝!”
“想掀起腥風血雨,讓百姓陷入黑暗動蕩,以致民不聊生,哀鴻遍野,視為不仁!”
朱老二臉色複雜的笑了笑,他鼓足勇氣第一次跟大帥對視:
“俺不再崇拜你了。”
頓了頓,他猙獰笑道:
“能取天下沒有魄力去取,你以為希望你造反的人真的只有俺么?”
“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哈哈哈哈,你就是孬種!”
罵著罵著,朱老二泣不成聲。
他的信仰崩塌了!
張易之沒有動怒,情緒反倒很平靜,溫和的說:
“一個人冷漠一點沒關係,殘忍一點也可以,但絕不能忘恩負義。”
“忘恩負義的人,老天爺都會嫌棄。”
“沒有陛下,我就是一個惹人厭惡的紈絝子弟,她給了我機會站到高處,她從未對不住我。”
“就算她是世人爭相討伐的惡魔,她也不曾對我張開過獠牙。”
朱老二慢慢止住哭腔:
“有朝一日,獠牙伸向你了呢。”
張易之沉默下來,並沒有接這句話。
他轉移話鋒,沉聲道:
“你不死,你全家都會被陛下誅殺,昨天參加會議的所有將領都難逃一死。”
朱老二臉色出奇的蒼白,嘴唇上再無血色,直直的注視着張易之,眼裏沒有淚,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凄楚,和燒灼般的痛苦。
“俺知道了。”
他艱難蠕動着嘴唇,恐懼的臉色慢慢恢復平靜。
“刀!”
張易之喝了一聲。
站在不遠處的冒丑走了過來,遞上一柄刀。
朱老二抬起脖子,痛苦閉上眼,身軀抑制不住顫抖。
張易之目光無比複雜。
他親眼見證一個底層人靠軍功崛起,如果沒有這個意外,朱老二手刃武謹書,該憑功擢升都尉了,再領一個縣男爵位。
最低賤的黎庶努力奮鬥達到階級的跨越,這本就是振奮人心的事迹,也是他在這個時代最希冀看到的。
何況眼前這個人,還是他忠誠的手下。
張易之臉上的表情變化得很快,他皺緊眉頭,然後微微張開口加重語氣地自語道:
“你該死。”
他有些恍惚,憤憤地說:“你該死。”
過後他又懷疑似地慢聲說:“你該死么?”
最後聲音堅定:“你該死!我一定保你全家安然無恙。”
霎那,寒芒驟閃。
朱老二盯着刀刃,張大着嘴仿若窒息。
他沒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最崇拜的大帥手裏。
這就是宿命么?
噗!
鮮血飈飛。
頭顱在山澗劃出一道凄美又詭異的弧度。
隨後掉落在地,滾了幾滾停住,兀自睜着眼睛。
晨光灑射在滿是血腥味的刀刃之上,映照出張易之面無表情的臉。
他扔下刀,半蹲身子端詳着頭顱,而後抬手將眼睛拂閉。
長長死寂的默然。
冒丑聽到一聲悄然的嘆息。
……
營柵外,鴉雀無聲。
直到一道白袍手托着染血的頭顱緩緩走來。
眾將卒心驚膽顫,朱校尉這就死了?
“散播謠言,蠱惑軍心,懸在軍營上方梟首示眾!”
張易之怒喝了一聲,將頭顱遞給親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