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要有光
陸沨緩緩睜開眼睛。
他躺在一片草地上，飛行器就停在不遠處，噴射口的光芒明明滅滅。
能源不夠了，這是最後一次遠行，也是最後一個目的地了。他想。
如果還是不能找到它...或者說，他，那麼一切都結束了。
這是位於太陽系邊界的D52星，它體積很小，小到按照地球時間來算，只要一天就能走完整個星球，是電子星雲圖上一個很小的點。
陸沨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選擇這裏。波利·瓊告訴過他，安折化成的那顆孢子大概率會落在面積較大、且擁有少量水源的荒漠地區。這麼看來，離D52星最近的K61星反而更值得冒險。
但，他會選擇在各個星球間不斷穿梭，只是為了尋找一顆相對它們來說渺小到微乎其微的孢子，本就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冒險了。
何況這顆孢子存在的概率還不是百分之百，且有被星球物質同化成無機質的可能性，飛船一次能夠攜帶的燃料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再飛往下一個星球了。
極限到了，他就只能賭一把了。
D52星和許多星球一樣，沒有白天，有的只是無盡的夜。它的地表被大片草坪覆蓋，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分佈在各個位置，整個球體被一條光帶圈在中間。從陸沨這個角度仰望天空，能看到一條漂亮的星河，大大小小的光點散落其中，漆黑的、廣袤的宇宙是它的背景板。
既然有草，意味着有水源，陸沨並沒有放棄。
記憶中的那顆小孢子在營養液里總是死氣沉沉，只有他靠近時才會顯出一些活力。而他帶着它外出散步，路過青青草坪和溪水時，它總是從大衣口袋裏探出頭來——如果那能稱作頭的話，然後扭動着雪白的孢體，伸出纖細的菌絲扒住口袋邊緣，從裏面蹦出來，在草地上調皮地打滾，最後滾到溪水裏去，快得陸沨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有好幾次差點把它弄丟了。
從那之後，他便知道它喜歡多汁的草，以及清澈的水。
再往前的時候，安折還在他身邊，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學普通人類家的叛逆小孩，大晚上偷偷遛出基地，嘴裏叼着根草躺在草坪上仰望星空，任由星光灑進眼底。
時間久了，陸沨不用動腦都知道該去哪裏找他。
所以，如果讓安折選擇一個降生地，那麼一定會是這樣的地方。
陸沨站起來，光腳踩過柔軟的草地，葉子摩挲着他的腳背和腳踝，有點涼，又有點癢。軍靴被他留在飛行器上，因為他不想破壞這片植被。
很快，他看到一小片朦朧的光。
這片光看起來離得很近，陸沨卻走了很久。他莫名想起某次飛機墜毀之後，僥倖逃生的他背着安折，也是這樣走了一段很長的路，不過腳下不是草坪，而是荒蕪。
安折趴在他身上，體重很輕，在他耳邊不斷念叨着一模一樣的句子。
“我雖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我一生必有恩惠慈愛長久相伴。”
“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
耳邊彷彿回蕩起熟悉的聲音，陸沨望着近在眼前的光，眸子裏閃過一絲驚訝。
那是由無數個散落在空中的光點組成的光團，每一個光點都是一隻會發光的微小生物，有點像地球上的螢火蟲，卻比螢火蟲更加漂亮，能看到一對小巧的透明翅膀。
這些光的顏色不盡相同，有的深，有的淺，有的發白，有的泛着淺淺的藍或者綠色。它們在空中飛舞着、躍動着，時而緊密相連，時而分散開來。
陸沨走近它們，將其中一團光點握進手心。它們不怕他，甚至有意靠近他，好幾隻停在他的頭髮上、肩膀上，還有胸前那枚銀光閃閃的徽章上，以及一切可以落腳的地方。
忽然，這些光點變亮了些，向著某個方向慢慢聚攏，於是陸沨順着指引往前走了幾步。
在光點最密集也最亮眼的位置，有一塊泛光的石頭。它和其他那些石塊不同，通體是月白色，正中央有一塊凹陷下去，最亮的光正來自這裏。
陸沨屏住呼吸，死死盯住了它。
——那居然是一枚發光的孢子。
他沒有任何猶豫就確定了，它和記憶中的那枚一模一樣。雪白的孢體被光芒包裹在其中，靜靜地躺在石頭上面。
陸沨不得不開槍殺死親生父親時都能穩穩噹噹握着手槍的手，在這一刻微微顫抖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枚孢子，看着它在手心裏綻放出更加明亮的光，溫暖的觸感沿着中心擴散開來，那些圍繞着它和他的光點終於將他緊緊包圍，一部分被吸進那枚孢子裏。
一根菌絲從孢子上伸出來，細白的絲線纏上陸沨的手指，輕輕蹭了一下他的指腹，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它們在他眼前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菌絲網，將什麼東西包裹在其中。
光芒越來越亮，剩餘的光點浮在半空，和陸沨一起看着那團菌絲裹着人形緩緩下墜，重新落在那塊月白色石頭上。
少年有着晶瑩剔透的奶白色肌膚，軀體表面覆蓋著一層細膩的菌絲。他精緻的五官被光映亮，彎翹的睫毛輕輕顫動兩下，猶如振翅的蝴蝶，一雙漂亮的眼睛慢慢睜開。
光點落進他的眼中，倒映着陸沨的眉眼。他對着面容英俊的男人眨了眨眼睛，聲音輕而軟，帶着一絲驚喜、一絲不確定。
“陸沨？”
陸沨和他對視，綠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緊盯着他，生怕下一秒，眼前這人...這隻小小的蘑菇就會立刻消失，就像他做過無數次的夢，夢醒了，在意的卻不在。
於是他走上前去，把安折抱在懷裏。懷裏的人皮膚很滑，帶着淡淡的暖意，告訴他一切都是真的。
幸好，都是真的。
陸沨收緊手臂，一顆心劇烈跳動着，直到微涼的液體打濕他的脖頸。他低下頭，捧着安折的臉，吻去眼角的淚水，然後發出一聲安心的嘆息。
“找到你了。”
安折吸了吸鼻子，嗓音發啞，語氣軟綿綿的：“我做了好長的夢，夢裏都是你。”
“嗯。”
“我差點就醒不過來了。”
“嗯。”
“我被...按照你們人類的形容，應該是叫某種無形的力量丟在這裏，然後一直一直做夢，不停重複。有個聲音告訴我說，時間不多了，如果你等的人再不找你，你就等不到了。”
“嗯。”
“我差點變成一塊石頭。”他有氣無力地捶了一下陸沨的肩膀，“來這麼晚，你好壞，我討厭你。”
“嗯。”
“你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安折對他單調的回答十分不滿，“我說真的，我之前就說過...”
然後他就被一個吻封住了全部話語。
一顆流星滑過天際，穿過光帶，掠過D52星邊緣。它來自某個遙遠的星系，殘留着微量磁場。與此同時，稀薄大氣層中的帶電粒子剛好運行到它身邊，與它來了場親密接觸。
僅此一次，從此再無交集。
綠色極光照亮半邊天空，他們在這轉瞬即逝的瞬間交換了一個深吻。
陸沨和他的小蘑菇額頭貼着額頭，綠色眼眸里的冰霜徹底消融，化成溫柔的湖泊，將安折層層包裹起來。
“那麼，現在輪到我說了。”
“我喜歡你。”
“我愛你。”
“......”
安折覺得，陸沨的眼睛比那極光更美。
他被他這樣注視着，無比珍重、無比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