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影子

方覺夏走出基地大門,攏了攏身上厚實的羽絨服,在冬日的寒風裏呼出一口冷氣。

背後,充滿現代科技感的俱樂部正門上方,“Kaleido”幾個黑色字母簡約大氣,靜靜蟄伏在黑暗之中,彷彿蓄勢待發的猛獸。

這是許多戰隊粉絲對他們的形容,包含着最深厚的期望和最濃烈的熱愛,卻被葬送在前幾天的一場關鍵比賽之中。

賽后的記者發佈會如期舉行,隊長江淼一力承擔起了所有責任。而他和另外幾個隊友坐在後台,聽着會場外的喧囂人聲,近乎自虐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腦內復盤這場比賽,試圖回想起每一個細節,大到打團時的預判失誤,小到補兵時一個毫不起眼的走位,都被他深深地刻在腦海當中。

比賽不是一個人的主場,失敗也不會是一個人的問題。事實上,方覺夏作為整個戰隊裏最關鍵的C位,已經做得非常好了。

誰都避免不了失誤,他很清楚這個問題,但他依然選擇用最苛刻的態度對待自己。

臨近春節,基地里的大部分人早早放了假,幾個隊友陸續回家,就連當時狀態最差、被教練訓到眼眶通紅、逼着自己廢寢忘食練了幾天的凌一也開始收拾東西,趕在大年三十前一天坐上了高鐵。

臨走時他看着對着電腦發獃的方覺夏,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最後只能忍痛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箱子,拿出他珍藏了多年的寶貝——只剩半盒的國外進口巧克力,放在方覺夏右手邊的桌面上。

“你也別太責怪自己,隊長都說不是你的問題,那種情況下...”凌一說到半路又卡了殼,心說我這個失誤最多的人好像沒有資格說這種話,於是話鋒一轉,“這個給你,很好吃的,心情不好就要吃點甜食,順便也給自己放個假吧?不要老是悶在基地里,出去走走。”

方覺夏的家庭狀況不是秘密。逢年過節,別家忙着團圓,只有他一個人悶在宿舍,不是躺在床上塞着耳機待一整天,就是去訓練室訓練,除了跟幾個隊友一起出去吃飯算作團建以外,幾乎沒有別的事做,也不認識其他什麼親近的人。

方母最近幾年都在國外療養,見面次數不多,方覺夏除了定期給她打錢過去,最多就是視頻聊天。本來今年過年他想訂早一點的機票飛去國外和她團聚,卻在上個月被告知對方得了某種急性疾病,加上輕微的低血糖癥狀,需要靜養一段時間。

她委託別的醫生給方覺夏留了消息,讓他今年不用趕去見她,她人沒事,一切都好。

方覺夏自然不信,面上雖然沒有表現出來,心裏卻一直着急上火,上場時難免帶着一點情緒,或多或少影響到了發揮。這也是他為什麼明明失誤最少,卻還是忍不住自責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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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走出老遠,走上一條人煙稀少的偏僻小路,腦子裏還在回放着看了不下十幾遍的比賽錄像。

路邊栽了一排常青樹,樹下是光禿禿的一片草坪,深色泥土露在外面,偶爾有幾株小草從犄角旮旯里頑強地探出頭來。

不知不覺,方覺夏又來到了那片廢棄公園。佈滿鐵鏽的門牌上,“LoveLife”幾個字母搖搖欲墜,門口的保安亭早已棄置,唯一醒目的是不遠處的一條長椅,旁邊立着一根雕花路燈,在這個寂靜的冬日夜晚裏顯得孤單寂寥,卻是這一方天地里僅剩的光源。

它不分晝夜地亮着,柔和的光灑落下來,給周圍的事物鍍上一層暖黃色邊。

方覺夏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他經常來這裏,無聊的時候、傷感的時候、煩躁的時候,甚至於開心的時候,他都會在這裏坐上很久。

“Kaleido門面ADC沒有其他熟人”這個說法也不盡然。事實上,他在這裏認識了一個朋友,一個很特別的朋友。

溫柔的光將他裹住,在地面上顯出一個人影。方覺夏靜坐幾分鐘,看着那影子逐漸拉長,慢慢化成人形飄至半空,然後——

青年穩穩噹噹地坐在路燈頂上,盤着長腿,五官立體英俊,一雙眼睛彎着,顯出幾分孩子氣來。他身上穿着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運動鞋,一副典型的學生模樣,還是那種有幾分壞、很招異性喜歡的類型。

“你又來了?”

“嗯。”

影子不怕冷,也不喜歡厚重的衣服。他低頭看着同樣坐在那裏的方覺夏,眯起眼睛說:“這次是因為心情不好?”

“嗯。”

“你那個什麼比賽又輸了,是不是?”

很直白的問話,如果換成別人一上來就戳人痛腳,結果多半是遭到無視,換個暴脾氣來還會挨揍,換成影子就不同了。

他說的話沒人聽得到,甚至他這個“人”的真身也沒人看得到,除了方覺夏,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能把影子引出來、並和他進行對話的人。

不過也有條件,那就是必須身處這個公園,只有這盞路燈照出來的影子才能變成人形。

方覺夏不是話多的人。多數情況下他非常理智,不需要旁人安慰就能自動消化負面情緒,再用一套完美的邏輯體系和自己達成和解,讓情緒慢慢沉澱下來。

按理來說,這個機緣巧合本不會屬於他。但也正是因為緣分,他才認識了影子。

他一直覺得,如果影子成為他的隊員,那一定是需要照顧的後輩,不好馴服,上了場還是非常張揚,賽前握手必然要放幾句垃圾話刺激一下對手,表情是最散漫的那一個,戰鬥風格是最隨意的那一個,也是最犀利的那一個。

他和影子的組合就像兩種矛盾的集合體,理智和感性擦出火花,卻又非常和諧。

不過凡事也有例外,這一刻,方覺夏和他的角色顛倒過來。他自己成了不夠冷靜的人,而影子作為旁觀者,反而比他看得更清。

所以他在這裏坐了下來,盯着地面出神。他的影子還在那裏一動不動,是真的影子。

“這副場景讓我想到了一句話。”良久,影子動了動發麻的腿,換個姿勢坐着,“你坐在椅子上看影子,影子在路燈上看你。”

“嗯。”

“你今天話很少啊?”影子不滿道,“這是我從一個背書背了一下午的小孩那裏學來的,隨便改了幾個字,誇我?”

“誇你。”

“.....”

燈光閃了幾下,方覺夏面前的影子晃了晃,一個人影落在他對面。

“很重要嗎,這場比賽?”

方覺夏抬頭看着他,眼裏平靜無波:“一年只有一次,國內目前最有含金量的就是它了。”

“明年還有嗎?”

“還有。”

“後年呢?”

“有。”

“那你還繼續嗎?”

“繼續。”方覺夏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想像那位圈子裏的傳奇前輩一樣,打到不能再打為止。”

影子知道他說的是誰——一位二十八歲才退役的選手,現在做了什麼主播,人氣很高。

二十八歲還是很年輕的,這個歲數對他來說就相當於人類的少年時期,因為影子壽命較長。以及他不是很明白,為什麼這就不能打了。

不過方覺夏既然這麼說,那這就是事實,他只要明白這個事實就好。影子想着想着,忽然又發現了一個一直被他忽略掉的問題。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過了嚴格意義上的黃金年齡。”方覺夏語氣平淡,“有些同行這個時候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沒走的也會因為一些小事被部分偏激粉絲認為‘應該走了’。”

影子聽得一知半解,不過他難得沒有出言調侃,因為他感受到了某種沉重。年齡和狀態似乎是這個群體經常提到的兩個詞彙,摻雜着滿滿的無奈、不甘、不舍...總之,那是一種特別複雜的情緒,不亞於他眼睜睜地看着某些事情發生、卻又無能為力時的心理活動。

他以前不懂,現在還是不太理解,但他看着坐在面前的青年——漂亮的五官沐浴在燈光下,氣質沉靜,有種莫名的吸引力,讓人忍不住想去靠近他、了解他。

影子伸出手,做出一個擁抱的動作,然後從方覺夏身體上穿了過去。他愣了一下,接着笑出聲來。

他忘了他碰不到這個人。這太傻了,不像他了。

“你叫什麼?”

正要收回手去、假裝什麼都沒做過的影子聞言“嗯?”了一聲,看着對方抬起頭來看着自己,側顏上的那枚胎記就像一朵綻放的花。

“我沒有名字啊。”影子的笑容逐漸放大,莫名多了一絲邪氣,“怎麼,你要給我起一個?”

他原本就是隨便說說,誰料方覺夏想了一下,居然點了下頭:“可以。”

“......”

“其實我剛剛想到了一首歌,有句歌詞叫‘阿門阿前一顆葡萄樹’。”

“...停,你別說了,我自己想。”影子並不想知道他要說什麼,甚至有些驚訝於方覺夏此時表現出來的調皮,“不過,確實可以引用一下你們人類喜歡的詩句,比如...”

他皺着眉想了半天,才回憶出來幾個字:“生什麼火什麼什麼竹,守什麼什麼聽頌...來着?”

“生盆火烈轟鳴竹,守歲筳開聽頌椒。”

“對,就是這個。”影子一雙眼睛又彎了起來,心情顯然不錯,“那就裴聽頌吧。”

“很好聽。”方覺夏看着他的笑容,“順帶說一下,我的名字是...”

“你那個我也聽到那個小孩背了,什麼連雨什麼春去,一晴什麼覺夏的。”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靠,為什麼你都記得,我記不得?你學文科的?”

“理科生。如果不出來打職業,那麼我應該是數學專業。”

“...”

“你的名字很好聽。”他終於站起來,望着影子——現在該叫裴聽頌了,終於露出這一天的第一個笑容來,“謝謝你。”

裴聽頌呆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就從他眼前消失了——又回到了路燈上面盤腿坐着。

他想,其實他也覺得好聽,但還是方覺夏念着更好聽一些。

以及,他想一直這樣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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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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