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心頭滾燙
宣文帝帳內燈火通明,忘年而交的兄弟倆頻頻舉杯。
兩人有近四年未見,自是許多話要說。政事,家務事,宣文帝從來不在宋銘錚面前忌諱,總是會順其自然脫口而出。
這份信任從託付生死那刻就奠定了。
“朝廷現在止了戰,文官的心思就又開始活躍了。林皇後去得早,林家人身為太子外家在朝中勢力還不夠,總有人攔着林家的路,讓朕不得不耗費心思周旋。內閣那些老狐狸越來越貪心,若不是扶持起來了司禮監,這些老狐狸怕是敢鬧個天翻地覆。”
宣文帝一提起內閣,就咬牙切齒。
本朝初立的時候,高祖帝為了抑制丞相一職獨攬軍政兩務的大權,罷棄丞相職務,成立了內閣輔臣制。內閣剛建立,大學士只是充當顧問的角色,帝王才對政務有最終決定權。
這樣帝王可以收攏軍權,同時文臣的地位大大提升。不想歷經幾任帝王后,隨着文人地位受人尊崇,內閣權力日益增大,到最後內閣首輔地位與最初宰相無差。
帝王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只能再藉助其它機構打壓內閣,不能讓他們再獨攬大權,甚至威脅皇權。司禮監就是這是為此而被提高地位,宦官皆以帝王聖意為尊,帝王把本身的批朱權放到司禮監中,平衡着控制兩邊勢力來互相牽制。逼得兩邊為權爭奪中,只能順帝王心意來行事。
但內閣建立得早,文官勢力早已盤根錯節,司禮監剛剛崛起,說完全能壓制是不可能的。
宣文帝前些天才跟內閣首輔意見相左,被氣得當朝就摔了摺子。
宋銘錚知道這些年朝中文官們確實太過肆無忌憚了,為生氣的宣文帝斟滿酒,說道:“他們自己也斗得厲害,臣倒覺得能趁機讓太子殿下再培植新的一批人。”
宣文帝雙眸一亮,這和他想到一塊去了,高興舉杯:“果然是銘錚懂我!如今西北安定,你回京,正好跟着太子一塊兒物色,太子年紀還小,你多點撥他一些。”
“殿下年紀雖小,卻是陛下一手培養的儲君,胸有丘壑,聰慧睿明。陛下不用太過憂慮。”
當父母的,自然是喜歡別人誇自己孩子,帝王也不意外,自是越發歡喜了。
兩人再度碰杯,宣文帝說起了宋家事:“他們可還有再去煩你?”
帝王口中的他們,是原掌西北兵權的衛國公。
這個衛國公是宋銘錚的繼兄。宋銘錚是老衛國公的老來子,是繼室所出,在家中倍受寵愛。
他母親又是個知進退的,從來沒對爵位有過什麼想法,但在老衛國公死後,宋銘錚繼兄成了衛國公就對母子倆百般苛待。
帶着恨怨的苛待,宋銘錚不知這怨恨來自於哪裏,他那時也只得六歲,懵懵懂懂。到他八歲那年,生母被繼兄逼瘋,生母瘋前讓他快逃,他自此就離衛國公府。
八歲的孩子,在外頭若不是遇到恩人,是真沒法生存下去,所以宋銘錚不幸中大幸,遇上了他如今的師父。
他拜師學藝,才有了十四歲那年正好遇到宣文帝,從而救下帝王,改變了一生的命運。
他如今掌的兵權,就是在他繼兄手裏奪的。宣文帝知道宋家這些破事,其實沒過多插手,只是給了宋銘錚一個比衛國公更大的爵位,看着他一步步奪了他繼兄的權。
宣文帝對這個心性堅韌,文韜武略的少年就更加欣賞了。
提及宋家人,宋銘錚不屑一笑,難得顯出倨傲:“他宋銘欽哪來的臉見臣,即便要來,也得看臣願不願見。”
宣文帝就喜歡他這種愛恨分明的性格,哈哈地笑,不想笑着笑着倒咳嗽起來了。
他身邊的內侍忙上前相勸:“陛下今兒可不能再喝了,不然太醫正就要拉了奴婢去砍腦袋。”
“他林興安敢?”
內侍勸不動,苦着張臉:“肅王殿下,您幫着奴婢勸勸吧。”
宋銘錚知道宣文帝此時身體已經不好,是密而不發。他眼中有憂色,也勸道:“陛下,為了太子殿子,您也得聽林醫正的囑咐。”
“得得得,你們都聽林興安的,朕這皇帝真是當得難過,喝個酒也不能盡興。”
宣文帝一揮手,嘴裏是滿腹不高興,面上卻是帶着笑。內侍見此忙說:“這事奴婢聽林醫正的,別的奴婢都聽陛下的。”
“就你機靈。”宣文帝又是笑吟吟瞥內侍一眼,站起身道,“銘錚奔波那麼些天,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宋銘錚順勢告退,出了帳營,身後又傳來一陣低咳,宣文帝抵拳扶着桌沿的影子模糊投印在帳布上。
這個時候,宣文帝的身子狀況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明明才到中年。
夜裏的風帶着林間草木清香,還有露水的濕氣。宋銘錚抬頭,圓月高掛,幽華朦朧似紗。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踩着月光往太子營帳去。
趙鈺染知道今晚有要事,用過飯後在藥效中閉眼歇了會,不想一睡就睡到被宋銘錚喊醒。
她睜着眼還茫然了會,險些要喊谷天瑞。自她登基后,她習慣了谷天瑞總在身邊,難得的唯一安全感。
好在回神得快,記起自己現在是十四歲那年。看清宋銘錚的面容時,她還真希望現在這一切才是夢,而且她似乎也並不是在睡夢中就回到了現在,胸前的痛和那些廝殺聲太過真切。
“殿下若是精神不振,明日再審也可以的。”
宋銘錚見她揉着太陽穴,臉色仍舊白得叫人心疼,猶豫了會想改審訊日期。
趙鈺染對他難得的遷就搖頭,面無表情地說:“不必,還請肅皇叔迴避,待我要更衣。”
他就低頭打量了她幾眼,看到她眼神冷淡,想到下午離開前自己硬把糖塞她嘴裏,心下瞭然。
這是鬧脾氣呢,才擺冷臉,其實那會還是高興的吧。
宋銘錚覺得她偶爾心口不一還蠻可愛,留下一句我在帳外等殿下,轉身走了。
趙鈺染又在床上坐了會才慢慢起身下地,後腦的包還在隱隱作疼,但起碼沒有那種眩暈想吐的癥狀了。這麼些年來,她都習慣自己穿衣收拾,對外說的是潔癖,就怕那些宮人近身。
如今傷了,動作比平時緩慢一些,等到系好腰帶背後已經滲了薄汗,還是有些虛弱。
宋銘錚等了好大會都沒見人,有些擔心想再折回去看看,不想身後就傳來腳步聲。趙鈺染穿了套有流雲暗紋的常服,衣袍是深紫色的,月光灑落在她肩頭,把一張精緻的臉照得更是慘白幾分。
“殿下?”宋銘錚為她不自然的臉色皺眉,輕喊了一聲。
趙鈺染正要說走吧,邁開的腳卻是踩了石子。她本就是硬撐着,腳掌霎時發軟,身形踉蹌要往前撲去,是他走快兩步,一把托住了她胳膊。
拂面的夜風就多添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淡香。
是她慣用的龍涎香,久違又熟悉的香氣讓他心頭滾燙,扶着她胳膊的大掌暗暗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