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市風太大,累了就回家

第一章 城市風太大,累了就回家

關於我媽,總有說不完的話

二十一年前的端午節,我媽躺在床上,被肚子裏的我壓得喘不過氣。由於今天是中國傳統節日,醫院也下班得早。才傍晚時分,值班護士就少了一大波。

“啊!”隨即而來是一聲慘叫,我媽滿頭大汗,連眼睛都睜不開來。我已經在我媽的肚中待不住了,比預產期早了幾日。更突然的是,產房已經封鎖,手術只能在病房裏進行了。

禍不單行,人家的孩子都是頭先出來,我竟然先伸出了兩隻腳,而且還卡在了我媽的子宮裏,怎麼都出不來。

電視劇里的爛俗情節也發生在了我爸身上,“保大還是保小?”醫生萬般愧疚卻無可奈何。

我爸的脾氣比牛還硬,氣勢洶洶地衝著醫生叫,要是有一個有危險,就把醫院砸了。得虧蒼天憐愛,歷經千辛后,我終於降臨了。

可能是出生太不順暢,從小我的身體就不好,很容易生病。幾個月大的時候,姨媽抱着小小的我散步,毫無徵兆的,我的眼睛開始往上翻,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我媽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在做生意。我爸面色凝重,火急火燎地朝我媽那裏走去。母女連心這種說法好像是有根據的,我媽從一大早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心一直緊緊地勾着。看到我爸的神情后,我媽更加慌了。

“回去一趟。楠楠出事了。”我爸話音剛落,我媽嚇得險些站不穩。

我媽所有的愁思都被漫長的回家道路纏繞,緊緊地在心頭編織。

見到我的時候,我正躺在病床上。眼睛閉着,倒是一副安詳的模樣。外婆哭着和我媽說,還好有個鄰居奶奶幫我掐了人中,不然我就不容樂觀了。

我媽撲通一下,跪在我的床前,只覺得心口陣陣的疼痛,想喊我的名字,可是卻發不出聲音。她無法想像失去我的生活是什麼滋味,得知我闖過了一關,只想無聲地哭泣。

這些都是我媽告訴我的故事。她和我說了不下百遍,每次說起來都繪聲繪色的,聽得我不由自主地就能勾勒出畫面。

二十一個年頭悄無聲息地把我媽的青絲踏成了白髮,我看着她一年年地變老,故事已然成了故事。

兩三歲的時候,記憶才剛剛有了雛形,我媽就帶着我背唐詩宋詞。她總說,中國詩詞博大精深,美得讓人心碎。我根本聽不懂,只是照仿着她,她讀一句,我就讀一句,早上睜開眼睛讀,晚上睡前也讀,讀着讀着就會背了。

我媽最愛張繼的《楓橋夜泊》,經常重複提問我上下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我只是將生澀的字眼塞進腦子裏,卻一點兒也體會不到我媽口裏的“美”,還不如棒棒糖好吃呢。

我們那時住在河海大學家屬區,每日來來往往的都是有文化的學生和老師。我媽不知怎麼冒出了一個想法,竟然讓我去河海大學門口背詩。

她說,美的東西就應該發揚下去。再者,這樣也能鍛煉我的膽量。我卻覺得這是我媽用來磨我的方式,站在大學門口怎麼都張不開口。我媽就端個凳子在旁邊看着我,什麼時候背完了才能回去吃飯。一來二去的,我不僅能大大方方,還能聲情並茂地背詩。路過的人無不嘖嘖稱讚,誇我有靈氣,膽子大。

到了四五歲,我已經認得了很多漢字,趴在電視機前就能把電視劇下的字幕念出來。我媽站在一旁眯眼笑,偷着樂。可光認得漢字還不夠,我媽心裏又打起了教我英語單詞的算盤。

只要一下班,我媽就把我拖到陽台上認單詞。陽台很高,我夠不着,我媽就讓我踩着小板凳。可陽台外就是馬路,吵得人根本沒法靜下心來學習。我媽卻兩眼一白,“看自己的,不要管外面。”

這我哪靜得下心來,滿腦子都想着賣糖三角的大叔什麼時候能來,鬼畫符般地畫著字母。我總是畫不好“Q”,我媽在一旁偷笑,呵責道:“你看你這個Q的尾巴像不像太監的辮子呀?”

晚上睡覺前,是我一天當中最愜意的時候。我媽躺在旁邊看報紙,我就在床上倒立,頂着兩條肉嘟嘟的腿生龍活虎地亂晃。我媽見我精力充沛,用甜甜的語氣問我,“楠楠,媽媽問你。今天媽媽買了五個蘋果,楠楠吃了兩個,還有幾個啊?”

我沒意識到這是在教我算數,就掰起手指數了起來。“三個!”

這些不再是我媽告訴我的故事,而是活生生印在我腦子裏的東西。

和我媽朝夕相處的日子在到了上小學的年紀里戛然而止。在南京城裏讀書太多不便了,我就被送到了鄉下外婆家讀書。從那時起,我和我媽每年見面的次數約莫四五次,短暫得像夢,我不願意醒來。

每次得知我媽要回來時,我就像吃飽了糖三角,甜到心口。可開心之餘也裹挾着絲絲不安——來了就意味着很快便要去了。

去的時候我該怎樣表達不舍呢?像哥哥小時候那樣追到千里之外,聲淚俱下地喊着“媽媽,媽媽,不要走”?我好像做不到。我不太擅長在我媽面前表現得我很愛她,我很不舍。想來想去,我決定“快樂”些,連送我媽出小區門都不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接着沒心沒肺地干往常的事。

我媽說我心硬。

她卻把滿滿的無奈和憂傷都寫在了臉上,提着外婆裝好的小菜,把手伏在門邊拔鞋,一次次地欲言又止。我在家裏晃蕩着,雙手擺來擺去,好似什麼都沒發生,眼睛卻時不時,偷偷摸摸地勾向母親那裏。

“媽媽走了,好好讀書,要聽大人的話。”我媽最後還是說了一句每次走前都會說的話。我和我媽再也回不到一起背詩、學漢字、認單詞的日子了。只有叮嚀方才顯得有存在感些。

我在門的對面接着晃,故意裝出不耐煩的聲腔:“知道了知道了!”“嘭”門關上了,我的心也隨着關門聲“嘭”地被擊碎。

我趕忙跑到客廳的窗戶旁往樓下看,我媽不久就出現在了我的視線里。她回眸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可是樓層太高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沖我做了個再見的手勢,我便開始搖頭晃腦,好似一隻興奮的鳥,心裏卻開始流起淚來。

我媽轉過身接着向前走了,只留下微胖的背影。她的背影一點兒也不蹉跎,甚至挺拔和堅韌,似乎在告訴我,不要難過,媽媽接着去奮鬥了。我看着她鏗鏘的背影一點點地變小、模糊,最終消失。眼淚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淌出來了,我趴在窗台上哽咽、抽泣,有一種被抽空的失落感。

這樣的心碎隨着年齡的增長慢慢地被撫平。上了初中后,才發現外面的世界充斥着太多誘惑力,新鮮的事物層出不窮。青春正在悄悄地發酵,我的思維越來越跳躍。

我媽停止了做買賣,回來照顧我。周末不讓我出去玩,玩電腦也有嚴格的時間限制,每天晚自習都要去學校門口接我……除了在行為上管束外,她還想窺探我的內心世界,因此經常偷翻我的日記。

我媽喜歡憋着事兒,可又忍不住念叨幾句。偷看我日記也是這樣。有日剛下課,回到家,我媽坐在床上不知在嘀咕着什麼。我一下就聽出來了,她翻了我的信件。

我就像是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即使知道她為了我好,可還是壓制不住內心的怒火。和她爭辯了幾句以後,一時心急,拿起手機朝她砸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媽開過刀的眼睛上。我媽疼得直摸眼睛,嘴裏不停地哼唧,我站在門邊進退兩難。

我不喜歡我媽的不止她企圖用“偷摸”的方式來了解我這件事,還討厭她強勢地控制,譬如接我放學。

放學是放鬆的好時機,和三兩個同學約着吃點小吃或是和中意的男生散着步逛回去。我媽生怕我吃虧,非得要來接我。她越是想控制我,我的逆反心理就越發得嚴重。

“你就相信我一次吧,我都這麼大人了。”我緊皺着眉頭和我媽打包票,我媽這才允了我一次。

沒過多久,有天晚自習后,我失戀了。回到家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我根本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從我媽開門的那瞬間起,一個勁地哭。我也根本顧不上我媽會責備我了,直奔房間,將房門一鎖,埋進被子裏嗷嗷大哭。

我媽在門外急得直跺腳,“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啊,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我不理睬,依然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門外的教育聲漸漸地沒了,我猜我媽應該是睡了,這才輕輕推開房門去洗漱。我媽房裏的燈一下進入了我眼裏,暖黃色,有些偏暗了。

“趕緊洗澡睡覺吧,明天還要上課。晚上我去接你。”我媽半倚在床頭,拖着略顯疲憊的聲音,小聲地說。我只感覺眼裏更加滾燙。

從那以後我便不排斥我媽接我放學了。暖和的日子裏,我和我媽各騎着自行車,在路上吹着風,有一句沒一句聊着日常。寒冷的日子裏,兩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的,一言不發,鉚足了勁兒往家趕。每一條從學校到家的路,我們都踏了無數次。

後來學校實行了一個新政策,學生就餐,要麼在食堂,要麼家長來送,不允許外出吃飯。我媽得知后,樂呵呵地要給我送晚飯。她總會早早地出現在學校門口,帶着不重樣的飯菜和水果等我下課。她的眼神不太好,總眯着眼睛,靠在鐵門前看哪一個是我,瞧見我時,便不自覺地笑。

我也愛吃我媽送的晚餐,她備的飯菜看上去總是比別家的精緻,龍蝦都是剝了皮的,水果都是切好的。我大口大口地咂吧嘴,我媽托着個腮幫子坐在旁邊看着我吃飯,偶爾問我兩句學習上的事。

離高考還有幾個月時,我的腸胃出了點毛病,我媽給我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每天早上,眼睛剛睜開,就能看到我媽煮好的紅豆。本來對紅豆無感的我,卻從那時候起愛上了紅豆。此物最相思,我彷彿能看到我媽把對我的愛一點一點地熬進紅豆里。

中午的飯食似乎頓頓都有雞湯。我看着湯上漂滿的油,皺着眉頭抱怨會長胖。我媽就用小勺輕輕地颳去漂浮的油層,又故意裝出副嚴厲的樣子:“什麼胖不胖的?趕緊給我吃掉!”

晚上我媽陪我睡,因為兩個人睡一頭總是漏風,所以她睡我的腳頭。冬天格外寒冷,我媽在那一頭緊緊地抱住我的雙腳,手也閑不下來,不停地搓動。

病好了以後,我彷彿一下懂得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我媽永遠都是一杯滾燙的水。

全面備考緊接而來。班主任實行了家長陪着練琴的政策。按理是一個家長看一天,可我媽基本每晚都來。幾平方米的琴房裏,卻成了我和我媽的小世界。我在前邊練着,我媽在後邊聽着,聽到我卡殼的地方,就忍不住多說兩句。

有時候會遇到瓶頸期,怎麼都練不出來。我趴在鋼琴前吊著一口氣,我媽也急得直嘆氣,“還說自己彈得不錯,你看看,現在算是怎麼回事?能不能坐起來給我證明一下?”

我就是受不了刺激,果真爬了起來擠着牙往下彈。我媽就是如此,無論大大小小的事,她從來不放棄我。

我媽對我的好,班主任也看在了眼裏,他總和我感嘆,“蕉棠,你的媽媽真的是世上最好的媽媽。你要好好對她。”

高考前一天晚上,我很緊張,跑到了我媽的房間和她睡。我媽知道我睡覺喜歡被人摸着頭,就幫我摸了近一夜的頭。我好像睡得很沉,沉到連夢都沒工夫做。也好像睡得淺,頭皮迷迷糊糊地能感受到我媽粗糙的掌紋。

終於考完了,我一口氣吐出了所有的壓力,抱着一堆書本,朝着鐵門走,我媽還是在老地方眯着眼望我。天色黑得較淺,也許是被路燈顯得。夏日的晚風有絲絲涼意,我媽什麼都沒有問,雙手接過我的書放進車簍里。

原本以為高考完後會開心得像解脫的野人,可我此刻竟無比失落。我想,高中生活真的結束了吧,我媽等我放學的日子再也沒有了。

到如今,在外求學習有三年光陰。清晰記得第一次送我去車站時,我媽陪我取了票后便坐在椅子上等待車來,她帶着焦慮的口吻問我車次是什麼,我就讀給她聽。她皺着眉,眯着眼看着屏幕,突然唏噓了一句“哦呦,快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我媽雙手合十疊交在腿上,手指卻蠢蠢欲動。廣播站里傳來檢票的聲音,她像失了神地站起來,和我一起走向檢票口。

我刷了票,門板把我同她隔了起來。我提着大箱子往前走,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我媽。她還是雙手合十地站着,偏歪着頭凝視着我,我對我媽做出再見的手勢,她笑了,皺紋也開了花。可我卻隱約覺得我媽有些不對勁,她的身子在顫抖。

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就從眼裏滾了出來,我看着冰冷冷的軌道,想着我媽是用怎樣的心情目送我的背影離開。很快,我收到了她的微信語音,我點開,傳來了委屈的哭聲。“到了告訴我……”我的淚腺徹底崩塌。

我媽心腸軟,太容易落淚,見不得我離去。所以每每歸家后再離去,我都不願意讓我媽送我。

寫到這裏,卻發現關於我媽怎麼都寫不完。生命里最偉大的人,細數慚愧,我傷你幾回?

這個讓我又怨又愛的男人

如果說我媽是教我的人,那爸爸就是陪我玩的人。哦,還有打我的人。

爸爸心態好,遇到什麼事都愛笑。用我媽的話來說就是,一輩子都長不大的小孩。

這樣一個老小孩經常帶着我去看院子裏的爺爺下棋,帶我去朝天宮尋歷史的遺迹,帶我去廣場聽別人唱歌……每天都有樂趣。

我媽上班出門得早,都是爸爸幫我洗臉。他經常幫我洗着洗着,就用毛巾扭起秧歌或是跳上一段踢踏舞,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媽說我剛滿月的時候,爸爸想喝點酒慶祝一下,看在我躺在懷裏分外可愛的模樣,竟用筷子沾了點酒在我的嘴上,我被辣得直哭,爸爸卻仰天大笑。

家裏人也說爸爸就是小孩,雖然如此,都喜歡他的性格。可我媽卻不以為然,總愛有兩句沒兩句地說說爸爸。

爸爸兩眼一眯,摸摸下巴,“我那時候那麼窮!你爸肯把你嫁給我,還不是因為我好。”

我媽寵溺地笑,“得了吧!不知道是誰賴在我家門前不肯走,趕都趕不走!”

爸爸是蘇北人,那時候的確窮,初中的學費都是在躲躲藏藏中交完的。爸爸小時候喜歡畫畫,初中畢業后想去報考美院,可奶奶哪裏供得起爸爸讀大學。爸爸後來搞了工程,但也沒丟棄畫畫。

每天下了班,咪點小酒後,就拉着我一起坐在小床上。他擺出了一些並不專業的工具,給我畫好多有趣的東西。爸爸不僅會畫畫,手也極巧,家裏的傢具大都是他自己做的。他做這些活時,外界的一切便與他再無關聯,只瞧得見他兩眼怔怔地盯着刨子裏生出的木頭花。

可我似乎沒有遺傳爸爸的這股認真勁兒,就算成績向來比較優秀,但我打心眼裏不喜歡苦讀書。我媽了解我的性子,要電腦不買電腦,要手機不買手機。

越不給我買,我就越想要,便跑到我爸那兒去索要,爸爸向來是疼我的,但他也不管錢,實在拗不過我媽,我就用考試名次交換。還好每次都能達到我媽的要求,拿到電腦和手機的時候,我媽才告訴我,這些在我要的時候爸爸都給我買好了。

倒騰來倒騰去,我就選擇了音樂這條道路。家裏的人怎麼也沒想到我會選擇藝術。爸爸沒有反對我,也沒有特別支持我。總在我耳旁說,自己選的路那就自己走。

爸爸工作忙,從沒有認真地聽我彈完一首曲子。高考前,老師請家長來觀摩聆聽,爸爸正好得空,就來參加了活動。這是爸爸第一次聽我彈曲子,我卻比爸爸還緊張,坐在台下時不時地偷瞄着爸爸。

爸爸顯然也是緊張的,他翹着二郎腿,雙手合十擺在腿上,故作鎮定地望向窗外,卻又將眼神偷偷鎖在了台上演奏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爸爸這個樣子。

到我了,我沒有勇氣看爸爸的表情,坐在琴前醞釀了些許,雙手顫抖着彈了起來。也許是太想在爸爸表現得好,我彈得一塌糊塗。

結束以後,爸爸被老師叫到了門外。我知道,回去我沒有好日子過了。我爸要面子,最聽不得有人說我不好。果不其然,回家后被打得趴在琴上直哭。

我基本是被爸爸打大的,他的教育理念便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少不更事時,爸爸帶着我去街頭看老伯伯們下棋。爸爸看得入了迷,我卻沒什麼心思,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到了超市,想買一板牛奶喝,身上又沒帶錢,就把牛奶塞在了衣服里,想着等爸爸來了再讓他買。

誰知,爸爸恰好在哈哈鏡里看到了這一幕,怒氣衝天地走到我面前,對着我的屁股就是狠狠兒地一腳,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揪着我說要帶我去警局。我哇哇大哭,打包票再也不敢“偷”東西了。

八九歲的時候,喜歡和表妹爭執,總得欺負她兩下才過癮。某次家庭聚餐,我又與妹妹鬧了些不愉快,還沒反應過來,爸爸手裏的筷子已經不由分說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不知道讓讓妹妹?!”爸爸眼睛瞪得像是要把我吞進去。

我躲在房裏哭了很久,埋怨爸爸為什麼不幫自己的孩子。爸爸進來了,將我摟進懷裏,輕撫着我的頭,“楠楠啊,不要怪爸爸不幫你。愛就是要連同別人的孩子一起愛,你本就是姐姐,應該多讓着妹妹,並沒有什麼吃虧的。”

十二三歲時,喜歡和村裏的夥伴一起玩。除夕夜,匆匆吃了飯便去村頭找小夥伴一起打雪仗。也不清楚玩了多久,直到我突然被從天而降的一腳踢跪在雪地里,我這才意識到爸爸來尋我了。小夥伴們嚇得一個個地都往後退,爸爸根本不顧我的顏面,拎着我就是往家走。

我恨爸爸,躲在被窩裏哭了很久。爸爸鑽了進來,我就往床裏邊兒擠。爸爸用鬍子蹭了蹭我的臉,溫柔中帶着自責地說:“別哭啦,寶貝女兒啊。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大過年的在外面玩,我找了好多地方找不到你能不生氣,能不急嗎?下次去哪要和我們說清楚。別生爸爸的氣啦,爸爸錯了。”

我還是不理睬,爸爸就沒了聲響,一個勁兒地嘆氣。我緩緩轉過頭看到爸爸委屈的模樣,一下子就不氣了。

十五六歲叛逆期的時候,面對我媽整日整夜的嘮叨,我真的煩到爆炸。一次飯桌上,我忘了具體原因是什麼,甩了碗筷就往房間走。“啪嗒”一下,把房門鎖住了。

隱約聽到了媽媽的無奈聲。正當我插上耳機準備聽歌時,門被重重敲響。“給我開門!”爸爸隨時都有發火的準備。我也豁出去了,死活不肯開。

爸爸竟然拿來了菜刀硬生生地把我的門鎖下了,進來以後發了魔似的瞪着我。“以後再對你媽沒大沒小,再把房門鎖着在裏面做小動作就試試看!”我嚇得只能流着淚點頭,看都不敢看爸爸的眼睛。

十七八歲,和一個男孩子好上了。爸爸零零碎碎地聽到了些風聲,但都不敢確定。

直到有一年過年,爸爸用我的手機自拍,無意中看到了我和男孩子的合照。在一旁嘲笑爸爸也臭美的我還沒注意到他已經變臉了,一聲嘶哄如雷貫耳:“你給我死過來!”我這才意識到爸爸看到合照了。

我亂了手腳,一把搶過手機。爸爸比我反應還快,對着我的臉扇了好幾個耳光。一陣很深的羞恥感代替了疼痛。我瘋狂地跑出來了外婆家,把手機關機,想和世界失去一切聯繫。我只想逃走。

然而我哪裏都沒去,一個人回了城裏的家中。躺在床上,難過了很久,終於打開了手機。爸爸來了好幾通電話,我不敢接,怕聽到爸爸的斥責。我媽發短訊讓我接電話,我戰戰兢兢地接了。

電話那頭是爸爸疲憊的問候:“你吃飯了嗎?餓嗎?我們等會回家給你帶吃的。對不起,爸爸不應該亂翻你東西,但是爸爸真的很心痛。我不怪你,你自己注意分寸吧。”我在電話這頭點着頭,眼淚一顆顆地往下掉。

可就是這樣一個脾性大,最見不得我犯錯的爸爸突然不再打我了。

大約是清明節吧,外婆家一年一度的廟會又開始了,姨媽帶着我從縣裏回了鄉下趕廟會。

假期的最後一天,應了老人言——五月的天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原本驕陽似火的天一下就陰沉了下來,狂風很快席捲而來,冷得人直打哆嗦。

姨媽趕忙吆喝着我,讓我收拾東西回縣裏的家。坐在姨夫的摩托車后,狂風肆虐地吹着我和姨媽,姨媽把我裹在棉襖里,在我耳邊說:“小楠,你爸爸回來了。”

風聲太大了,呼呼地一直在耳邊迴響,我根本聽不清姨媽在說什麼,只隱約聽見“爸爸”二字。下了車以後,才知道我爸回來了。我在心裏盤算着,上次見他的日子,好像有不少時日了。

我裹着棉襖頂着風直往樓上沖,打開門卻是寂靜一片。陽台、卧室、書房……我把每一個爸爸可能會待的地方都看了一遍,卻依然空空如也。

應該出去買東西了,我這樣想着,疲倦感迅速襲來,坐在書桌前喘氣,卻發現桌面有一封信。

我好奇地拆開,竟然是爸爸的字。

“蕉棠,我是爸爸。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又踏上了奮鬥的道路。你總怪爸爸喜歡用大道理或是武力教育你,那以後就用寫信的方式吧……”

看到這裏的時候,我的眼淚已經砸濕了書面的字。滾燙的淚花在眼裏不停地轉,我接着往下讀爸爸的字,一行行,一字字寫得那樣蒼勁有力,好像要把所有的愛都通過筆傳達。

“希望你不要責怪父母不在你身邊。因為我們都是為了你在外拼搏。你要聽話啊,我們說你都是為你好。爸爸本來想見你一面的,無奈見不到了,爸爸的心裏很難受……”

我哭到哽咽,就差埋進了信里。姨媽走了進來,從我手裏緩緩拿過信。看完后,姨媽將我摟緊懷裏,和我一同大哭。

這是爸爸第一次給我寫信,往後的日子裏我常收到他的信。每次打開都是好看的半潦草字體,每一個字都寄託着他的情。那些他平日裏不會說的話可以通過文字來告訴我。

爸爸讓我覺得,“見字如面”是人類傳遞感情我覺得最美好的一種方式。

前兩日,聽一個作家朋友說,他想起了他的爸爸曾經為了鼓勵他,每次他寫完一篇文章,爸爸就給他讚賞。莫名覺得鼻子一陣發酸。

我爸爸很少給我鼓勵,不管我取得多大的成就,他總是眉頭緊皺,“楠楠啊,不要驕傲。好,得讓別人說好才是真的好!”

想到爸爸五十歲生日那天,我媽發微信說今天是我爸五十歲生日。當時,走在街上。淚水立馬模糊了視線,怎麼時間過得這麼快?

快到故事太多,卻窮盡一生,也寫不完。

竭盡全力去愛還在身邊的人

此刻是2016年冬至。聽人說,冬至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不知道你現在還好嗎。

四年了吧,你離開我已經四年了。今天特別冷,可是印象中的你,哪怕天再冷,也沒穿過特別厚的衣服。你總是一身藏青色的粗布上衣,一頂本山大叔式的帽子整年地戴在頭頂,鞋子上還沾染着泥土和草根。

我最喜歡聽媽媽說你的故事。在戰場上馳騁,在森林裏狩獵,在集市上做買賣……你能幹,英氣,家裏人的生活也因此比別的人家好些。在人家吃飯都成問題的時候,你卻可以給媽媽買一件手工毛衣。在人家卷着褲腿蹚泥路時,你便騎着老式自行車帶着媽媽。在人家買幾塊蘿蔔乾都要再三思忖時,媽媽的餐桌上頓頓都有野味。可就算是這樣的你,似乎也有很多煩惱。

我忘不了你坐在門前石凳上的背影,總會跳着過去問你在做什麼。你淡淡地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我看着白色的霧氣,不知道那是煙霧還是你從胸口的氣。

你還是隨身帶著錄音機,裏面放的都是你愛的戲曲。你偶爾把煙停在手上,任由空氣將它吸盡,你就跟著錄音機哼唱幾句。

冬至要吃餃子。你好像是喜歡餃子的,但我更記得你喜歡在飯前咪一小口清酒。可我不愛餃子,吵着嚷着要吃米飯,你便讓阿婆給我燒一碗紅燒肉。我最愛用紅燒肉的滷汁拌飯吃,當我興沖沖地用勺子將湯舀進碗裏砸吧嘴時,你的臉色立馬就變了,命令我把碗貼着碗舀。

你說泡湯可以,但不要把湯汁弄在桌子上,更不許狼吞虎咽,女孩子家要有女孩子的模樣。

而你吃餃子時卻比我斯文,旁邊總是配着一碗醋。你一顆顆地夾起,來回地蘸醋,一口吃進嘴裏卻細細品嘗好久。

你每天好像都很忙的樣子。記憶里與你待在屋子裏一起看電視的畫面屈指可數。和冬瓜他們在村前玩耍的時候,倒是經常碰見你牽着老牛,就着黃昏,緩緩地走過,或是扛着鋤頭。你的臉上很少有疲憊,但你總會囑咐我,“早點回家。不要貪玩。”

你喜歡在你的小棚里種菜、養雞。少不更事時,最怕去你的小棚,總覺得裏面都是雞鴨鵝,到處拉屎拉尿,一定會把身上弄得髒兮兮。卻愛吃小棚里的梨子,便帶着冬瓜他們去偷梨子吃。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喝燒酒也是在你的小棚里。一日盛夏,天氣悶熱得厲害,我和冬瓜晃來晃去,還是偷偷溜進了你的小棚里。飯桌上有中午剩下的一桌好菜和一瓶酒,也許是天氣熱得人心煩意亂,我竟臉紅心跳地用筷子沾了一點酒點在舌頭上,眼淚卻被辣得立馬湧出眼角,趕緊加了一點旁邊的藕片塞進嘴裏。

小棚里寶物的確多,我愛吃山芋。每次烤山芋之前,都會蹲在地上,用一雙爬滿褶皺的手精心挑選我想吃的山芋。我選完后,你便繫上粗布條,坐在灶門口給我烤山芋,臉被火印得通紅。

後來我不和你生活在一起了。假日回老家,最先衝到小夥伴家,和他們一起玩,好像和你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每次臨走前,你都要和我說,“要聽話。要節儉。”

你的確是個節儉的人,你還記得第一次吃牛肉拉麵的情景嗎?偌大的銀色鋁鍋里沸騰的牛肉湯散發著香氣,一直圍着整個拉麵館飄。拉麵師傅反覆地把麵條拉長、勾住、摔打然後嫻熟地把面扔進鍋里,一點也不怕湯汁會濺出來。一兩分鐘后才撈出拉麵,裝進碗裏,撒上配料和牛肉。一碗香噴噴的拉麵就完成了。

是很多年前了。那時候還沒有我。媽媽和爸爸在做生意,臨時有事出去了。你給他們看材料,中途去吃了個午飯,吃的就是牛肉拉麵。那是夏天,天特別熱,你吃了一身的汗。可是你吃得好開心,回來一直和媽媽說牛肉拉麵太好吃了,雖然有點辣有點熱,但是真的好吃啊!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可從那以後你再也沒吃過。你說一碗拉麵太貴了,不捨得吃。媽媽給你錢讓你吃,你也偷偷攢着。

多少人,喊了多少次,讓你關起小棚來城裏住。你說等以後再老一點,背不動草繩的時候就來。

你是什麼開始打草繩賣錢的?在么門的小屋子裏,一台轉動的機器,一堆又一堆稻草,你坐在凳子上,繫着圍裙,皺着眉頭,嫻熟地扯來一把把稻草,將它們揪成一股塞進機器口裏。“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從那頭出來時便成了結實的草繩。

可我根本受不了屋子裏的味兒,剛打開門,撲面而來的就是稻草的屑味,嗆得人直咳嗽。你有哮喘,每次都能聽見你從屋裏傳來咳嗽的聲音,“咳咳咳”,“咳咳咳”,聽着就讓人心裏不好受。我們勸你,說家裏錢夠用,根本不需要這些。你倔得像頭牛,壓根不理我們,默不作聲地繼續塞稻草。咳嗽聲混着機器聲,在耳邊和心田蕩漾。

正月十五后,村上人和你說,明天收草繩的人要來了。你一聽,想着要多賣幾捆,早早吃了晚飯去小屋裏幹活。你打了一捆又一捆,一捆打完了又想多一捆,不覺地,已經到了半夜。你咳得很厲害,實在撐不住了,回到了床上。

第二天晚上,我放學回家。因為回來得比較晚,姨夫面色凝重地坐在床上,“楠楠,你過來一趟。”我低着頭,有些不好意思。“你阿公去世了。”

不就是回來遲了點,也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吧。我心裏不屑地想。“是真的,你打個電話回家吧。”姨夫依然冷冷地坐在床頭,這股寒氣迅速包圍了我,我不信,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傳來的卻是陣陣的哭聲。電話從我手間滑落,我沖回自己房裏,埋在被子裏號啕大哭。我還是不信。

回到老家,確只看到你冷冰冰地躺在大堂里。我的腦子就像被重重地捶了一拳,疼得說不出話來,只想哭。你的神情依舊那樣平和,就算是死亡你也能從容不驚。可我真的接受不了,只能握着你沒有溫度的手,一直搓,一直搓,一定會搓熱的吧。

我忘了我搓了多久,周圍的哭聲、呼喊聲吵得我腦子更疼了。我跑出了院子,站在門前,把頭昂到最大的角度。滿天的星星,對着我眨眼睛,可就是不說話。聽人說,天上每多一顆星星,地上就多了一個死去的人。那最亮的那顆是不是就是你呢?你能不能回來?

這樣想着,新的眼淚很快輸送到了眼角,我再一次綳不住情緒,艱難地抬着頭,用極限的角度看着星星,哇哇大哭了起來。淚水模糊了視線,星星也不再清晰,變成一團模糊的發著光的銀絲。失去你的滋味,真是太疼了。

再給你說這些話時,已經過去六年那麼久了。時間真的能撫平很多傷口,失去你時那樣的疼痛感再也不會有了,可我知道你依然在我的心裏,輕輕一觸,便會淚涌。

今年家裏請祖宗。我看着滿桌豐盛的菜肴,小阿公說:“多給祖宗磕磕頭,保佑你一切順利。”在我下跪的那一刻,你的臉稜角分明地印在了我的眼前。曾經那個坐在桌上一起吃飯的你,如今陰陽兩隔,一年復一年。曾經那個對我要求很嚴卻疼愛我的外公成了我祭拜的神靈。有些人,真的是說沒就沒了。我低着頭,噙着淚花,努力地把淚水逼了回去。

阿公,我很想你。

阿婆說

“囡囡呀你會長大會走很遠/會覺得累了/只要記得河婆話‘阿婆’怎麼說。”

每每聽到這首《阿婆說》,腦海中都會浮現出阿婆笑眼眯眯的慈祥模樣,還有眉心那一顆撩人的痣。

“楠楠啊,不要調皮,聽聽阿婆說。”

我的阿婆生來身子健壯,不算什麼特別漂亮的女人,也沒什麼文化。干起活來時便如一頭老牛勤勤懇懇,閑暇之餘也風情萬種,湊一桌老姐們打牌。

可我卻覺得阿婆是個聰敏的女人,她會唱好多種類的戲劇,會縫各式精美的布鞋,會讓破舊的衣服上生出花來,會做男人才做得動的粗活,會在打牌的時候兩眼一軲轆就能贏個幾塊錢……

上完幼兒園后,我就和阿婆一直待在一起。

阿婆是個很會帶孩子的女人,家裏的四個娃兒,都經過了阿婆的手。孩子們都喜歡和阿婆在一塊,因為阿婆很會疼人。

阿婆知道我愛吃乾子,天剛蒙蒙亮,就去村前頭尋那背着竹擔賣乾子的老漢。

冬日,我和阿婆捂在大棉被裏,靠着阿婆肉肉水水的膀子,大雪紛飛的日子裏也不覺着冷。夏日,能帶給我們涼爽的只有一個三片葉子的小風扇,吊在竹竿撐起的架子上。可我卻更喜歡阿婆的蒲扇。阿婆手持着蒲扇對着我輕輕扇動,時不時地把我額頭上黏着的頭髮往後撥弄。我透過白色的馬甲背心,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阿婆下垂的乳房,就和阿婆鬧着玩,伸出小手摸摸她的乳房。阿婆便用蒲扇輕打我的手,笑着說我不着調。

疼人歸疼人,阿婆也給我了定下條條框框。比方,不許去河邊玩,不許玩火,不許拿人家東西……原則性的問題,我都會乖乖地聽阿婆的話。但讓我在一個解放的年齡里不玩水玩火也太殘忍了些,我根本熬不住,每次都會背着阿婆偷偷摸摸地干,可總是懸着心去做,生怕阿婆發現破綻。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有日和小夥伴去河邊釣魚時,我不幸一條腿落入了塘里,褲腿濕透了,怕得厲害,不知道阿婆會怎麼懲罰我,就想了個怪招。

我們村有個專門打熱水的地方,一毛錢一瓶水,冬瓜家就是這塊地。這裏有個燒水的大管子,有一層樓那麼高。管子很燙,人手碰不得,會燙下皮來。冬瓜把我的毛線褲放在大管子上捂熱,我就回去生柴,燒了一鍋又一鍋的熱水,把棉毛褲放在灶門口烘。褲子倒是慢慢地回了溫度,可水卻沒處盛了,我就將它們一舀舀地灌進壺裏,一個不留神就灌滿了家裏的空壺。

我和冬瓜早就推算好了阿婆回來的時間,太陽還未落山時,冬瓜就把我的毛線褲送了過來,我的棉毛褲也湊合著幹了。沒時間等它們徹底幹了,我便就着微濕的褲子穿在身上。阿婆回來后看到我燒了這麼多水,趕忙摘下竹帽放下鋤頭,笑開了花:“楠楠長大咯長大咯,曉得做事咯。”我在一旁擠出笑臉,心裏卻早已大汗淋漓。

晚上睡覺前,阿婆照例給我脫衣服。脫完毛線褲后,她抖一抖,翻一翻,又細細地摸了摸,眉頭一緊,似乎察覺了什麼,語氣瞬間變得犀利,“你今天有沒有去塘邊?褲子怎麼有些濕濕的?”

還好我提前想好了台詞:“我們今天辦家家酒,冬瓜不小心把水潑在我褲子上了。”

阿婆把褲子鋪開在床頭,也沒有繼續問下去。可我總覺着阿婆心裏已經有了譜,那一夜怎麼都睡不沉。

二年級過後,我便去縣城裏上學了。過了三兩年,阿婆帶着小我兩歲的表妹上城裏讀書,我又和阿婆住在了一起。

可這時的我已經接觸了很多新鮮的事物和觀念,越來越反感阿婆的一些行為。

阿婆沒有進門前敲房門的習慣,而我卻喜歡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阿婆總闖進來,我像是正做着一件羞恥的事被抓着現形,不悅感直往胸口鑽。為了把這股氣發出來,我只有對着阿婆叫喚。以前阿婆念叨,我總乖乖聽,可現在卻覺得她越來越嘮叨,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我便煩躁地頂撞兩句或是置之不理。表妹是阿婆的孫女兒,我總認為外孫女不如孫女,覺着外婆太偏心,不再慈祥。

年少輕狂的我,幫阿婆寫了一份保證書,氣呼呼地遞到阿婆跟前,讓阿婆在上面摁了手印。阿婆不認得字,我就一條條地念給她聽。“一、進房門前敲房門。二、不要每天嘮叨。三、不要偏心……”

沒多久,阿婆嫌在家太費時間,就去我們小學食堂燒飯。這樣一來,倒給我提供了不少的便利。每天早上,我都不用排隊,阿婆早都把熱乎乎的湯飯和蔥油餅給我備好了。食堂賣的南瓜餅都是阿婆做的,阿婆生怕我吃不飽,時常偷偷摸摸地塞兩個南瓜餅在我的書包里。每次到了教室打開書包,南瓜餅的香氣飄得整個教室都是。

午飯期間,打飯的隊伍都快排到教學樓了,同學們一個個垂涎三尺地瞅着前方,而我卻不需要排隊,直接找到阿婆打飯的隊伍,拍拍她的大腿,阿婆就示意我旁邊有打好的飯菜,大伙兒都羨慕得不得了。時間長了,老師和同學都認識阿婆,看到阿婆也都稱呼“蕉棠阿婆”。

可阿婆在食堂工作也不見得是件好事。這樣一來,每次有點什麼事,阿婆直接跑到班上,往班門口一站,用土話大聲喊“楠楠!楠楠!出來一下!”這一喊,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我的小名,就跟着阿婆用土話叫我。後來,阿婆只要一來找我,班上的人就起鬨,我只能紅着臉出門。

我氣壞了,讓阿婆不要總到班上來。阿婆便展露出不悅的神情,“這不在學校嘛,就想多來看看你。”我一時語塞,就讓阿婆不要用土話喊我名字。我知道阿婆只會說土話,就想用這種方法讓她少來,可她竟不知道從哪兒學了普通話,再來時竟說了普通話。雖然不是很標準,但我卻被誰狠狠抽了一巴掌似的疼。

我媽愛給我講以前的事,她偶然提起過阿婆和阿公是遠房表親。為此我還和我媽開玩笑,阿婆阿公沒把我媽生成獃子算是一種幸運了。

對於阿婆他們那一輩的人,愛可能就是兩個人過日子,柴米油鹽,相夫教子,孩孫滿堂。我不知道阿婆和阿公有沒有什麼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或許在那個年代,平平淡淡地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就是他們最好的愛情故事。

阿婆阿公很少吵架,因為大多數都是阿婆讓着阿公。阿公嘴巴碎,對看不慣的事就忍不住地指指點點,這裏面也包括阿婆的一些生活小習慣。每次阿公指指點點時,阿婆便悶個頭聽着,絕不多說一句,阿公說著說著,自己就停了。

阿公嘴巴雖愛念叨了些,但和阿婆的感情還是好的。忙完了一天的活后,兩人就着微弱的小黃燈,一同把沾了黃土的雙腳泡在木桶里,收音機里不知唱着黃梅還是錫劇,糅着阿婆阿公的輕聲細語,只覺着日子平和。

阿公去世的那天,是我看到過的阿婆最傷心的一天。

阿婆哭得肝腸寸斷,嘴裏一直嘶喊着:“姊妹(這是我頭一次聽妻子這麼喚丈夫)啊,姊妹啊!”直到實在喊不出聲音,阿婆就跪在阿公的床邊,緊握着阿公冰冷的手,兩眼淚汪汪地盯着阿公看。

火化那天,按規矩,妻子是不可以跟去的。眾人來搬阿公的棺材時,阿婆的眼神似乎扣在了阿公身上,一刻也不離開。她沒有吵着鬧着要跟着車走,一絲都沒有掙扎,只那樣望眼欲穿。殯儀車緩緩,阿婆一下子暈了過去。

阿公去得早,阿婆才五十多歲。雖然算不上風韻猶存,但絕不是人老珠黃的老太婆。

阿婆沒有再找人家,找了一些活讓自己忙起來。幾年後,阿婆不知從哪裏認識了一個老漢,也是年紀不算大時喪了偶。起初只是阿婆經常和他電話,後來家裏突地因為這事鬧了一陣子。家裏人堅決不同意阿婆和那男人來往,阿婆坐在凳子上一言不發,苦笑着點頭。

我看不透,但我卻覺得阿婆不再壯了,也不再快樂。她一個人攬了太多的事,卻沒好好為自己活過。

阿婆用染頭膏的次數越來越勤了,頭上的白髮有時候用染頭膏也遮擋不住。說真的,我都忘了阿婆的歲數。每次見到阿婆,她都永遠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還是會嘮叨,會積極地給我做一桌好吃的,會在打牌時神氣活現地眉飛色舞,會在睡覺的時候把我的雙腳捧在手心裏……

年前,和表妹在路上閑聊時,表妹說:“還有三年,奶奶就七十大壽了。奶奶說那個時候不知道我有沒有嫁人呢。”

七十?我愣了一下。阿婆竟然快七十歲了?一種莫名而來的恐懼將我緊緊地包圍,我知道我在懼怕什麼。

恍得想起前幾天,媽媽和阿婆視頻的時候總是說到去醫院的事情。當時我還沒怎麼注意,此刻才突然發現,阿婆也會生病,會老去。哪怕她一直給我一副使不完勁的模樣,可她終究敵不過歲月。

每次去一個陌生的城市,給外婆帶東西已經成了一種習慣。這個習慣是從後來阿婆不在學校燒飯開始的。食堂被包給了另一批人,阿婆下崗了,我瞧見阿婆不太舒服,想着給阿婆買點什麼。可身上一共才十幾塊錢,不知道買些什麼好,聽隔壁鄰居說紅色吉利,就興沖沖地跑到商場給外婆買了一條大紅色的內褲。阿婆收到內褲時,哭笑不得,心裏卻樂開了花,逢人就提,“我們家楠楠對我可好了,還知道給阿婆買內褲呢。”

我看着阿婆,想到了這些陳年往事,原來我都已經這麼大了。在外婆的眼裏,無論我走過多少路,受過多少委屈,我永遠都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她捧在掌心裏的外孫女。

外婆在吃飯,我舉着手機,趴在她的背上,想要和她拍幾張照片。不經意調成了錄視頻模式,外婆扒着飯,我就在她背上那麼傻傻地笑,她也笑。我想到了去年這個時候,外婆突然捧過我的臉,狠狠地親了幾下,嬌嗔地說,“長大了就不和阿婆親親了。”

歲月滄桑,那個在阿婆懷裏的小毛娃一下子就這麼大了,大到現在可以用這些文字和記憶來寫我的阿婆。大到我也經歷一些自己的人生。很多事情,不管對的錯的,痛的甜的,阿婆都知道,也從來沒怪我什麼,總是摸摸我的頭,把我往她懷裏攬。

“楠楠呀/你會困惑/慢些腳步別忘了

慢慢地/你會明白/丟了的/是什麼

人生路/本就是場/獲得與失的選擇

迷路時/想想當年/阿婆/怎麼說

回頭看看/雨水過後/雲彩很多

來吧/阿婆幫你偷偷摘一朵”

山下徐

有時候,我覺得時光是樣神奇的東西。它好像帶着我經歷了許多,又好像懷抱着我從未走過。就好比我站在十幾層的高樓上,吹着城市燥熱的風,卻想像着自己還是小時候。

我是個念舊的人,不僅念舊人,更念舊生活,念家、念那個隱於世的村落。

在南京城裏上完了幼兒園,我就去鄉下生活了。我們村沒有什麼好聽的名字,以前還一直在想村落這種東西都是根據什麼來命名的。偶有一日在書中得知,那時候的人們往往根據地理位置或是信仰命名。

作者說她不想給自己的村,構造一個夢幻的名字,粗俗便粗俗。我覺得也是。

“山下徐”。就是我們村的名字。現在想來,大概是我們村位於山腳下,“徐”姓最多,才以此命名的吧。一待便是好幾年,一待就是一生抹不凈的回憶。

山下徐似乎真的隱於世,因為就算坐着城際公交到了站台,也不能直接進入。從站台步入村裡,要走好長時間的路。

我們那時候,汽車還沒普及,誰家能開輛汽車進來已經是很稀奇了。每次和表妹在站台下車時,都會長嘆口氣,步行回去真的是太遠了。當然,也有運氣好的時候,阿公會讓人騎着輛摩托或是蹬個三輪來接我們。

通往山下徐的路略微曲折,一會羊腸小道,一會開闊起來,一會一條道通到頭,一會又要繞好幾個彎子……

我和表妹手拉手前進着,看看旁邊的花草或是偶爾路過的山羊,也不覺得無聊。我愛鬧騰,喜歡搞花樣,就經常要求表妹和我對歌。表妹喜靜,一般都不怎麼愛搭理我,但卻把我的手緊緊地勾着,靜靜地聽我唱歌。

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我給表妹哼歌,突然感覺喉嚨里有東西卡着,潤了兩下喉嚨就吐出一口痰來。誰知,風來的不湊巧,硬生生地吹到了表妹的腿上。我扶着腿哈哈大笑,表妹翻着白眼瞪着我,她也想笑,但要故意顯出生氣的樣子。

我笑得更加厲害了,表妹終於忍不住了,一字一句地說,“姐姐!給我擦乾淨!”我本是想擦的,但看見她那個樣子,就是想笑。表妹見我笑得越發厲害,追着我咿咿呀呀。

這樣笑着鬧着,我們便走到了村口。這下可算從花花草草變成了熱鬧的小集市,陸續有吆喝聲、牛聲傳來。說是小集市,其實也不算大。山下徐隱蔽,村上只有四五個小店,加起來都沒有現在一個超市那麼大。

每個小店的老闆都比較好說話,逢人便樂呵呵地問,“要點什麼?”

我和表妹去小店通常是買小零嘴吃,什麼無花果、辣條、跳跳糖……還真別說,這些小零嘴帶給了我們無限的快樂。我們吃着零嘴,蹦噠噠地朝家走去。

朝家走,有兩條路。一條大路,一條小路。大路是柏油馬路,走上去順快點,可離家的距離比較遠。我和表妹通常喜歡走小路,小路泥濘,但卻是一條回家的捷徑。

小路不寬,天晴的時候,腳下踩着的都是干泥巴,倒也好走些。但如果碰上下雨天,或是天剛剛放晴,腳下踩着的便都是泥巴。

天晴時,小路可美了。兩邊都是莊稼和植物,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紅和綠。蜜蜂伴着蝴蝶在葉里穿梭,我就牽着表妹在小路上跑。沿路有人家飄來的飯菜香,池塘傳來鴨子的划水聲,農家人灌溉蔬菜的笑臉……

跑着跑着,我們就跑到了家裏。來到家裏要穿過鄰居家,鄰居家的院子裏連門都沒有,不管是誰,都可以任意穿過。

我們的家便坐落在一條不熱鬧也不冷清的寬巷子裏。房屋是阿公自己建造的,不那麼落魄也不那麼奢華,簡簡單單,方方正正,就像阿公的為人。

門前有兩排石階,只有四五層,我用力跨兩腳便能跨過去。閑暇的時候,家裏人都愛坐在石階上看人來人往。

早些年,院子裏有棵大梨樹,每到梨子成熟的季節,我和表妹就搬來小板凳,踩在上面夠梨子。後來不知道為什麼,阿公將它砍了,只留下一個圓圓的大坑,直到現在還有。

阿黃是和大梨樹一起沒了的,它是阿公家養的第一隻也是唯一一隻狗。阿黃全身的毛色都是黃色,並沒有太多狗的靈性,最開心的事就是有人喂它吃飯。但阿黃很聽話,每次喚它,就搖着大尾巴,屁顛屁顛地來到面前。

大梨樹被砍掉的那一天,阿黃也沒了。我才知道,原來養着阿黃,都是為了吃它的狗肉。殺阿黃的情景特別殘忍,當我看到阿黃被吊在門前,阿公拿着捶衣棒朝它走去的時候,就再也不敢看了。沒多久,就聽到阿黃慘烈的叫聲。

我哭了很久,埋怨阿公為什麼要把阿黃打死。阿公跑來安慰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只一個勁地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吃狗肉了。從那以後,阿公家再也沒有養過狗了。

院子裏也是我和表妹玩耍的地方,這一塊不大的地卻很夠我們玩了。我們可以在院子裏捉迷藏、老鷹捉小雞、丟手絹……

往往這個時候,阿婆都會站在小廚房看着我們笑,寵溺地跟我們說,小心奔跑,不要把腿摔着了。

小廚房是做飯的地方,一個泥土和紅瓦堆起來的灶上頂着兩口大黑鍋,阿婆便開始忙前忙后。阿婆很能幹,通常一個人又能生火,又能做飯。大鍋飯做出的飯菜可香了,阿婆一般都是先淘好米,把米放在鍋中,再把菜直接放在米上,最後蓋起木桶蓋。

半個小時之後,木桶蓋上開始飄着白色蒸汽,飯菜香隱約地透了過來。阿婆打開蓋子,鏟了鏟鍋旁邊暈起的鍋巴,放在嘴裏嚼一嚼,覺得差不多了就開鍋吃飯。

我們一般都在大堂吃飯,大堂在另外一間屋子。一進門便看見方方正正的飯桌,飯桌旁放着三條長凳,唯獨正北方放着兩個座椅。那個位置,我們叫做“上邊”,只有家裏地位最大的人或是來了客人才能坐那個位置,通常阿公就坐在那個位置上,就連阿婆也只能坐旁邊的長凳。

吃飯的時光往往都過得很慢,因為阿公一直推崇我們要細嚼慢咽。阿公吃飯的時候喜歡聽戲曲,我和表妹坐在阿公對面的長凳上,慢慢地聽戲,慢慢地吃菜。

吃罷后,阿公阿婆便一起去忙農活了。還沒到上學的年齡,我和表妹吃了飯便去找小夥伴玩。上了學之後,吃完飯就乖乖地走上小路往學校趕。

約莫七八點,太陽落山之後,山下徐的每戶人家都吃完了晚飯,早早地把大門一拴,一天就這樣到了尾聲。

阿公吃了飯,喜歡坐在房間的搖椅上看電視,我和表妹就在床上嬉戲打鬧。阿婆還在小廚房裏收拾着一天落下的活,伴着月光,嘴裏哼着小曲兒。

過家家

在老家最多的記憶應該就屬和那一群玩伴的了。我們這一群里,大姐是冬瓜,忘記為什麼這麼叫她了,一叫就是十幾年。

我是老二,村上總有長輩們因為我的小名裏帶個“楠”字就喊我楠瓜,其他的小夥伴則直接叫我的小名“雅楠”。小輩們一見到我就甜甜地用方言叫我“雅楠姐姐”。

老三,正正。老四,婷婷。老五,琳琳。

現在想來,我們這麼稱呼是從名字裏取一個字然後叫。我也不想給他們在故事裏編什麼高大上的名字。

“過家家”是我們這個小幫派最喜歡乾的事了。一閑下來,大家就會有模有樣地準備材料。“過家家”里,現在想來最無聊的就是“賣雞蛋”。

“賣雞蛋”。其實就是大家分成兩派,一派人是賣雞蛋的人,一派人是買雞蛋的。

賣雞蛋的人在路邊撿一些好看且圓的石頭,裝在膠袋裡,假裝是雞蛋。

買雞蛋的人就找一些尖尖長長的丑石頭當成錢。我和冬瓜通常是賣雞蛋的,因為我們倆都特別喜歡經營的感覺。

可是我和冬瓜很少親自挑選圓石頭,一般都是命令正正帶着他堂弟去撿,我們坐在我家院前歇着。等他們拾完了我們再去賣雞蛋。

婷婷和琳琳來買雞蛋,假正經地挑選,然後付錢,找零。

即使現在看來很無聊,那時候的我們卻玩得不亦樂乎。

“過家家”里,最受歡迎的是做飯。

那時候我們什麼菜都不會做,就知道大人做飯要生火,要放調料。於是,偷偷放火和偷調料便成了我們每次活動不可少的一部分。

老一輩人可能知道我們的鬼心思,或者說他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每次我們一聚齊,他們就千叮嚀萬囑咐,不準玩火不準玩水。我們才不聽。

冬瓜的奶奶是我們村上賣熱水的人家。她們家裏有個巨大的和屋子一樣高的柱子,用來燒熱水。她們家最不缺的就是火柴,也是最不容易發現丟的東西。所以,她們兩姐妹負責帶火柴。

打火機是正正負責。我和琳琳就偷點點家裏的調料灌着,然後我們找個偏僻的地方去做飯。食材就是路邊的野花野草,幸運的時候會在路邊發現菊花撈。可我還是會把柴火當成菊花撈丟到碗裏。

我們曾在一條很窄的巷子裏偷偷生火辦“家家酒”。巷子是一戶人家的廢棄後巷,我們估摸着,大家都不會到這裏來,就經常窩在這裏幹壞事。

直到一天被那戶人家發現了,戶主奶奶凶了我們一番,我們就再沒去過了。可是又不想去太遠的河邊,我們只能另謀生路。

後來我突發奇想地找了個好地方,絕對隱蔽。但是在裏面行動很不方便。那是另一戶人家門前的水泥階梯,階梯下面是空的。

大伙兒都聽我的。我們就一個個鑽了進去。樹葉啊,小蟲蟲啊,木棍啊……裏面又臟又亂,可這對於沒有根據地的我們來說簡直就是寶地。

突然有一天,正正去尋柴火時發現了一個屋子。就在我們新根據地的旁邊,屋子比較破亂了,平時大家也沒怎麼注意。

正正像發現了新大陸,開心地跑來,把我們都叫了進去。

他略顯自豪地告訴我們,這個屋子他觀察好久了。裏面只有一個老爺爺住,而且老爺爺眼睛還看不見,這就意味着我們可以在裏面偷一些需要的東西了。

大家都樂壞了,一個接着一個地進了屋子,尋求自己需要的東西。我們進去的時候,老爺爺正坐在床沿邊發獃,眼睛像是睜着,又像是閉着。

我們不確定老爺爺是不是真的看不見,就讓正正輕手輕腳地走到他的面前,揮手在他眼前晃。果然,他毫無反應。

我開始好奇旁邊的事物,冬瓜也加入了我們,和我一起躡手躡腳地到處張望。

婷婷突然對着我們揮手,興奮地指向了桌子上的一個小盒子,小盒子上放置着很多好吃的餅乾堅果。大家和婷婷一樣,樂壞了,想偷吃幾個,卻發現上面都生了霉,趕緊停下手來。

我卻倏地想到老爺爺眼睛看不見,他也不知道食物上什麼樣子,會不會餓了就抓着吃了?不禁覺得頭皮發麻。

從那天起,我們就經常到老爺爺家四處轉悠。每次來的時候,老爺爺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床沿上,反正沒有離開過他的房間。他的嘴裏總是在念叨着什麼,但是都沒有人能聽懂。

正正說的沒錯,這個房子裏果然只有老爺爺一個人住。可是看到他這般模樣,大家都不免有些心疼,真的連個家人都沒有嗎?一個看不見的老人家是怎樣生活的呢?

這一天,我們又像往日一樣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裏,準備去門口偷兩根火柴。老爺爺依然坐在床沿邊,他拄着拐杖,嘴裏還是在哼哼。

“丫頭啊,是不是你回來啦。”老爺爺的嘴裏突然冒出了一句話,大家不約而同,撒了腿地往外跑。

老爺爺卻依然自顧自地喊着,“丫頭啊,你怎麼不說話呢?”說著,頭還四處動着,似乎能夠看得見。我們早就慌了神,只想快點出去。

正正已經跨出了門,其他人也陸續撲上去?我突然站住了。“嗯,是我啊。”

大伙兒明顯被我的舉動嚇到,像撿到驚天寶物,個個張開了嘴瞪着我。我也不知道哪來的靈光,湊到大伙兒跟前,輕聲說:“這個爺爺好像沒有親人,反正他也看不見,我們就假裝他的親人吧。以後我們還可以在他們家灶上做飯呢。”

大伙兒徹底愣住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我撇着嘴和他們犟,“你們想想這個爺爺,挺可憐的。如果是你們自己的爺爺,你們會怎麼辦?”人總是會將自己情不自禁代入進別人的生活,我的說法在此刻倒顯得挺有說服力。

他們面面相覷,最後還是同意了我的觀點。跟着我,重新進了房間,這一次是光明正大。

老爺爺拍拍床,寵溺的語氣里透着濃烈的想念,“丫頭啊,坐我旁邊來。”我抿着嘴,輕輕地坐在了爺爺旁邊,和他對話。

老爺爺似乎真的沒有親人,準確地說,沒有人管他了。他很想念這個丫頭,他的女兒。

和他對話中,正正也機靈地假裝是老爺爺的孫子,丫頭的(也就是我的)兒子。冬瓜她們就假裝是我們的朋友。就這樣,我們不知不覺進入了角色扮演。

離開以後,我們覺得,老爺爺不僅看不見,而且還很有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症。不然怎麼可能會被我們幾個小孩“騙”得團團轉。悲劇更讓人悲憫。我們越發同情老爺爺了。

第二天去的時候,老爺爺似乎也在等我們,眉飛色舞地和我們說話,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卻閃着光。那天陽光很好,正正這個小夥子平時看不出來有多柔情,竟然把爺爺牽到了竹椅上陪他聊天曬太陽。

我和冬瓜站在房間看着眼前的一幕,心裏一股暖流直往胸口涌,我們決定把“辦家家酒”的功能發揮出來,用老爺爺的灶做一頓飯給他吃。

做了很久,最後也沒做出個什麼名堂,飯倒是煮得噴香。正正把老爺爺領到了飯桌前。我們把飯桌擦得鋥亮,即使老爺爺看不見。老爺爺坐在了飯桌前,鼻子一個勁兒地嗅,嘖嘖稱讚:“丫頭都會做飯了!真香!”就着噴香的飯和鹹淡不適的菜,我們幾個人和老爺爺圍在一起邊吃邊聊,陽光灑落在門前的木板上,長長的,反射到了泥板路上。我們好像真的成為了一家人。

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大家該上學的上學,聚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過家家慢慢成為我們生命里的一個記憶。而老爺爺更是記憶里的一杯茶,一碗飯,他怎麼樣了,我們誰都不知道。

等我們再去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以後了,屋子已經被鎖上了。我能從正正的臉上看出來,他們與我一樣,心空了。

旁邊的鄰居在嘀咕着什麼,我們幾個湊過去聽。

“這瞎子老頭昨天死了誒。”

“是的喂,葬禮都不在這裏辦,被兒子女兒接走了。”

我們都沉默了,好久都不說話,心口火辣辣地痛。

我憋不住了,帶着哭腔問:“阿姨,這個爺爺的兒子女兒都不給他吃飯嗎?!”我能感覺眼淚下一秒就要從眼裏滾出來了。

“怎麼會呢?他大女兒每晚都會來送飯的,不吃飯不早就餓死了啊。”

大女兒?丫頭?對啊,老爺爺不吃飯靠什麼活下去?既然每晚都有女兒送飯,那老爺爺為什麼還叫自己為丫頭?是真的痴獃,還是裝作不知?我的心裏亂成了一團麻,眼角已經濕潤了。

“不過聽他大女兒講,這個老頭子這段時間很開心,總說什麼丫頭回來了。丫頭是他小女兒,早就夭折了,估計是老頭子失心瘋了。”阿姨接著說道。

一旁的大嬸又回道:“不管真的假的,瘋了或沒瘋,老頭子走的時候開開心心的就行了。大女兒還問我們為什麼老頭子走之前說什麼讓丫頭們以後還可以來做飯。估計是真的瘋了。”

我、冬瓜、正正、婷婷、琳琳,互相望了一眼,淚流滿面。

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過家家”了。

老家故事——廟會

離開阿婆家的兩三年後,村裡建起了第一座寺廟。

寺廟不大,正前方立着一個“鼎”字形的大香爐。香爐里的火從未滅過,燒完的灰色粉末滿滿地鋪在爐子裏,香味繚繞在青草野花間。

我們偷偷溜進寺廟裏,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在一尊尊雕像前瞎轉悠。雕像上每個人物的表情和穿着都不一樣,但卻有一樣的肅穆,看了就不禁挺直了背兒。我只認得關二爺,面色通紅地瞪着我,便在心裏默默懺悔着犯的錯,希望他能原諒我。冬瓜買來一炷香,分給大家跪拜,我們便學着大人的模樣虔誠地跪在墊子上雙手合十,磕三個響頭。

寺廟正對面的是戲檯子,佔了一大塊地兒。戲檯子建得中規中矩,方方正正的像是村裡人的性子。戲檯子黑瓦紅牆的,從遠處望去,便是一整塊的黑與紅,肅穆感油然而生。

戲檯子高極了,人往牆邊一站,連小窗戶都夠不着,更別說想爬上去。只有走規定的門,才能登上檯子。

戲檯子下面是一行行的石階座位,水泥和鋼筋赤裸地展示在大地上。風乾以後,還能瞧進裏面摻雜的小石頭,座位就硌得屁股疼。大伙兒來看戲的時候,總是會帶着塊紙板子墊在座位上。

寺廟和戲檯子都建好以後,村上開始多了一個活動。那便是趕廟會。

廟會一般都是在清明前後,選個兩三天天氣好的日子舉行。

戲班子總會早來一兩天,時不時在台上試唱。我和冬瓜喜歡溜着去看他們,踮着腳趴在窗戶上往裏看。女戲子們對着鏡子,點着三三點點的戲曲妝,嘻嘻鬧鬧,你用筆在我臉上點兩下,我用刷子在你額頭畫朵花,不知是試妝,還是化着玩。我和冬瓜好生羨慕。

化完了后,她們就嚴肅起來,立馬投入了角色里,眉眼儘是戲。偶爾會出來幾個人,好奇地打量我們一眼。我和冬瓜便不好意思地笑,趕忙躥走。

擺攤的人也會早來,提前佔好黃金攤位,把自己的傢伙都拿出來擺放好。一個熱鬧的大集市很快便有了模子。

平日裏想吃油炸的東西,都要跑到比較遠的街面去吃,而廟會上各式各樣的油炸食品都擺了出來。賣油炸食品的大媽攤前總是圍滿了小朋友,吵吵嚷嚷着買年糕或是裏脊肉。賣衣服鞋襪的夫妻相互吆喝着自家東西穿着有多舒服。

“蝦子寶”和“彈彈珠”阿婆總是叮囑我,這是騙人的把戲,要躲得遠遠的。“蝦子寶”十塊錢一把。賣家準備翻牌時,你猜下一張牌是雞啊,蝦子啊,或者螃蟹之類的圖案,猜對了便給你相應的金額。“彈彈珠”是賣家隨意一彈,你猜它會落在哪個相應的格擋了。猜對了就給你相應的錢,猜錯了你要給他。

可我還是好奇,偷偷地溜進人群中窺探。一個神秘感極強卻總帶着邪魅笑容的老頭子,細密地洞察着每一位路人的眼神,看見有心動的便賣力吆喝“看一看咯!猜對,猜對就給多少錢嘍!”

路人們下好了賭注后,遊戲就真正開始了。老頭子臉上的表情可算有趣,時而笑臉嘻嘻,時而嚴肅緊張地擺弄着他的“法寶”,不知心裏打着什麼算盤。路人比他更緊張,兩眼直勾勾地盯着木質的機器。很少有人能贏到錢,可越是贏不到錢,他們就越想多玩兩把,最後還是垂頭喪氣地走了。我這才覺得阿婆說的都是真的。

點心攤上賣的都是有了年歲的小吃,什麼艾草糰子,紅糖粑粑,豆腐果子……只是平時做起來比較麻煩,很少有人家再做了。點心攤的塑料帘子一開,門前就排滿了人。來得早的人就有座位,慢悠悠地坐在木長凳上邊閑談邊一口口地品着點心。

我最喜歡去人家搭的帳篷里吃臭豆腐。坑坑窪窪的草地上架着一個爐子,爐子上擺着鐵架子,鍋里的臭豆腐隨着老爺爺的手翻滾着,聞着都覺得香。出鍋后,老爺爺用個瓷盆子快速地裝過,在裏頭撒上香菜和佐料攪拌,倒入碗裏。我便樂呵呵地端着,坐在帳篷里的板凳上,蘸點老爺爺磨的辣椒醬,那叫一個香。

真是我們的遊樂園!

廟會開始的這天,是最熱鬧的。

一大清早的,就有人來傳,今天唱得是哪齣戲。阿婆歡喜聽戲,場場都會去。阿公也喜歡,只是他不愛熱鬧,實在碰上想聽的就會去,否則還是待在家裏做自己的事。我和表妹是按捺不住的,從雞叫開始就盼着上廟會去。

趕廟會的時候也是最富裕的時候。只要是長輩,都會十塊二十地塞給我和表妹,讓我們好好玩,好好吃。我們便揣着一口袋的錢,屁顛顛地往廟裏沖。

早上,戲曲還沒開始,但現場已經是人潮湧動了,大都是如我們一般的孩子。吃東西的吃東西,套圈的套圈,打遊戲機的打遊戲機。正正喜歡打遊戲機,我們就陪着他鑽到在外面看起來黑不溜秋,棚子裏卻燈火通明的臨時遊戲廳里,站在旁邊看他打拳皇。

也有來得早的大人,三三兩兩地來寺廟前燒香拜佛,完事以後去右邊的擺台上,在一個神秘的本子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這本子都是記錄著誰誰家來了多少錢,喚作功德榜。

除了吃東西,我們最愛的還是套圈。一塊錢十個圈,總覺得不夠套。攤子擺放的一般都是又小又廉價的物品,像是掛墜啊,玻璃球,小夜燈之類的。可就算廉價,我們也願意花錢站上好一會兒。說來奇怪,越是仔細地看準位置,把握好力度,就越難套准。越亂丟一通,就越容易中。

開戲了。人就真的是多起來了。老人們蜂擁而至地趕來會場,帶着紙板子找個好位置坐下,靜靜等着演員登場。不一會兒,座位就滿了,遠遠望去都是黑白交替的人頭。年輕點的人站着,老人們相互挨在一起,默契般地將雙手伏在腿上一言不發。

在眾所期待的眼神里,舞台兩旁的人開始吹拉起來,幕布緩緩拉開,演員駕着白色的霧氣緩緩飄出,台下的掌聲一齊響動。阿公說鼓掌是有講究的,若大家都覺得唱得很好,掌聲很大,鼓一次村裏的幹部就要給這些戲班子一條煙或是其他什麼。

台上的演員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拿捏得很到位。大人們津津有味地聽着戲曲,孩子們歡脫地跑這跑那。油菜花的香味隨着四月的風吹來。

我玩疲了后就習慣去找阿婆,在擁擠的人潮里尋阿婆的方位,然後縮着身子鑽進人群,把買的好吃的東西給阿婆吃。阿婆咯咯地笑,寵溺地把我抱在她的腿上一起看戲。“你吃,阿婆不吃。”

我不聽,怎麼都要塞到她嘴裏。外婆邊吃邊看着戲,很是滿足。我聽不懂戲,卻在外婆的腿上看得也別有趣味。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最美不過家鄉味

我們村最熱鬧的,是快過年的時候。

每年一到這個時候,大人們都會忙着準備過年吃的食物。每家每戶的煙囪里都不約而同地飄出各種美食的香味,匯聚在這個不大的鄉村裡,成為一道美麗的人間煙火。

我最喜歡和阿婆一起炸豆腐果和包糰子。

每年從過年開始,一直到下一年的尾聲,家裏的豆腐果都很夠我們三戶人家吃。豆腐果分兩種,一種是臭豆腐狀的,另一種就是裏面裹着肉末的大圓球。

無論是哪一種,怎麼吃都好吃。最多的一種吃法就是和青菜一起煮,出鍋以後,用阿婆磨的辣椒醬攪動幾下,光這一道菜就可以吃得下好幾碗飯。

煮農家火鍋時,在鍋里丟點豆腐果,裹挾香菜根,再一起送到嘴裏,也是一種美事。

豆腐果好吃,但做豆腐果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還偏偏調皮得很,每次都會跟在阿婆阿公身前,和他們一起忙上忙下。

豆腐果的原料我沒有見過,但知道都是阿公用一顆顆新鮮的黃豆磨出來的。當屯得原料足夠充足的時候,阿婆就會空出一整個下午來炸豆腐果。

阿婆先把灶口裏的火生起來,用幾根樹枝,幾把松葉,灶口便微微地亮紅。阿公這時通常在忙農活,我就幫着阿婆,幫她看着火。

鍋里慢慢地升起了些熱氣,阿婆迅速地在兩個大鍋里均勻地灑上油,然後把桌子上已經包好的餡兒準備好。我聽着阿婆的指揮,往灶里使勁丟柴火,鍋里開始發出油的“噼里啪啦”聲響。

阿婆端着盆子,仔細又快速地將圓的或方的豆腐果一個接一個地丟在鍋里。“彭次”“彭次”,豆腐果們開始在油里掙扎翻滾,短短几秒,就從白色變成了金黃色。

阿婆的動作實在太嫻熟了。兩個鍋,十幾二十個豆腐果一起來回翻動。等到豆腐果的皮開始有些變厚的時候,阿婆就快速地把油瀝干,撈進竹籃里。

看到它們出鍋,我就饞得不行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籃子看,外婆看出我的心思。“楠楠,來吃一個。望望好不好吃。”

我就如狼似虎地撲過去,張開嘴去吃。你還真別說,剛出鍋的豆腐果真是香,就這樣干吃也能吃個不停。

阿婆忙得大汗淋漓時,我也會給外婆塞兩個,外婆細細咀嚼,貌似在想味兒足不足。我生着火,外婆忙活着。就這樣,一整個下午。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好幾籮筐的豆腐果就出鍋了。外婆分出一碗的量來,準備晚上做給我們吃,剩下的,外婆就把它們一個個地裝進袋子裏,然後放在冰箱裏留着以後吃。一年份的豆腐果,就這樣完成了。

炸豆腐果如果是小裝修,那包糰子就是個大工程了。

每次包糰子,小廚房裏總是坐着好些人。平時在外工作的親戚都回來幫忙。好不熱鬧的場景。

糰子也分兩種。一種是手搓的、圓滾滾的,另一種是用模板壓出的好看的。

手搓的一般都是老輩親自來。她們用爬着皺紋的手,挑起大筷子,將餡兒塞在麵糰里,然後仔細地搓成圓球。皺紋在圓球上留下痕迹,她們便來回滾動,直到變得圓滑。不讓歲月留下的痕迹影響糰子的外觀。

我就跟着姨娘她們做另一種糰子。阿婆給我一人分一個木頭的模板。有好幾種花樣的模板,我們把搓好的糰子放在凹槽里壓,壓完以後,倒扣出來。一個個或是方方的,或是圓形的帶花紋的糰子就成型了。阿婆在一旁用筷子攪着紅水,糰子成型后,阿婆便在每一個糰子上點一顆紅色的點點,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包糰子最有趣的是包的過程。地上、桌上都散落着麵粉的屑屑,廚房裏也都是麵粉飄散的香味。空氣里,也能隱約看得見白色的粉末。粉末落在我們的頭上,一點點地染白我們的髮絲。

大人們被粉末惹得有些癢,可為了糰子的乾淨,又不能用手抓。只得用手背來回蹭一蹭臉頰。一次兩次……就看見臉上黏着一塊塊白色的麵粉粑粑。

我定不下性子,包到一半便用多了的麵粉往表妹臉上塗,表妹的臉一下就花白了,追着我跑,從廚房裏跑到院子裏,再從院子裏跑出院外……

“別摔跤!”阿婆的叫聲從廚房裏傳出,還有其他長輩咯咯的笑聲……

城市風太大,累了就回家

每一次從遠方坐上回家的動車時,我都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當初我高考完填志願的時候,就是不選服從呢。

偏偏我們那一年的高考政策就是如果你不填服從,那麼別說第一志願,就連第二、第三志願也不會看到你的檔案。所以原本可以在江蘇省的我被調到了湖北,甩揚州大學好多分的同桌被調到了湖南,只是因為我們倆沒有勾選服從那一欄。

有時候命運就是這麼讓你措手不及。

我們倆是同一天看到錄取通知的,當時看到以後,我整個人癱在沙發上冷靜了很久。然後我就撥通了同桌的電話,她也正在沉思。

“罩杯,我考到湖北了。”

“我在湖南。”

說完兩個人就在電話那頭拚命地哭。

到湖北的第一年,每當別人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裏念書時,我就會抱怨一通關於志願填錯的問題。直到現在,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裏念書時,我會笑着說:“哎呀挺好的,都是命。”

時間就是這樣,能讓你把以前死活都看不透的東西看明白。既然都發生了,抱怨有什麼用?什麼都不能改變。每方天地都有每方的精彩。

但其實只有自己心裏清楚,我還是會對志願的事表示質疑,對命運安排表示一絲不甘。尤其是每次我回家的時候。

高三那年,很多人問我,以後想考到什麼地方去。哈爾濱啊海南啊東北啊…反正離家越遠越好,因為我真的受夠了我媽沒日沒夜的嘮叨。

高考前的幾個月,我們藝術生的單招開始了。我卻突然不想離家那麼遠,反而想離家近些。離家近多好,不開心了可以回家,也不用在乎車費,回家了就可以吃到我媽燒的菜……想想都是一件幸福的事。

單招考試的時候,我選擇的都是上海、浙江、安徽……這些離家不是很遠的地方。可那時候還是太貪玩了,趁着單招,就像鳥兒被放出籠子一樣。這裏玩玩,那裏逗留一會兒。最後很多計劃的學校都沒考,湖北完全是心裏太過意不去,最後的一個選項。

萬物都有因有果。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卻成了我不得不去的地方。

很多人說,沒事,時間長了你就習慣了。然而生活可能會習慣,可每次回家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永遠也習慣不了。家,永遠都沒有地方可以代替。

以前只有火車的時候,經常晚點。很多時候,我只能對着晚點的屏幕提醒,發怒和無奈。下車后,提着行李箱飛奔到漢口站。運氣最差的時候,剛爬上樓梯,乘務員就顯示不能上車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車子從我面前開走。

然而所有路途的奔波到了回家的那一刻,才喟然長嘆,一切都是值得的。

有時候我站在小區樓下覺得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家,只是去了一個比較遠的地方,旅行了幾天。有時候卻覺得離開了好久,久到小區的牆都重新粉刷了一遍。

但是家裏卻永遠不會變。等待我的只有那個最熟悉的人,和你曾經每天吃到膩的飯菜。

前腳剛一到家,七大姑八大姨就一個勁地喊我去吃飯。做一桌好吃的,帶我逛街,或是給點小鈔票讓我去買買買,生怕我在外地過得不好……家人的想念或許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和家人圍在一起吃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真好啊。

那天和酸奶感嘆,現在的交通工具很發達,去哪兒都比較方便。酸奶說,以前她媽從廣東回老家,要坐一個星期的火車。這一個星期有一世紀那麼長,歸家之心迫切極了?下了車之後,整個人身上臭得不行,可根本管不了那麼多,只想飛奔回去。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起了那個年代,爸媽就連在同一個省,我媽回趟娘家,坐車都要坐得腿都軟。外婆那個年代就更別提了,拜個年都是背着我媽、我舅蹚過一條條小溝,踏過一道道爛泥巴路。

所有的這些,都只是為了回家。

一日夜裏,天黑黑髮微信給我,說家裏真好,有媽媽燉的湯,有爸爸的嘮叨,有跑來跑去不安分的狗。她那天剛好失戀。

我們總這樣,年少的時候愛玩,覺得家是束縛自己的地方。可往往在外受了委屈才知道家才是你最踏實的依靠。累了就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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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你看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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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城市風太大,累了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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