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
‘待旁人,也是這般好嗎?’
棠音沒曾想他會這樣問,稍愣了一愣,低下頭去仔細想了一想。
頃刻間,便想起許多人。
爹爹、阿娘、哥哥、昭華……這些都是她十分重要的人。
她遂彎起一雙杏眼,十分篤定地答道:“那是自然。”
李容徽寬袖下的手指收得愈發緊了,幾乎要攥出血來,長睫垂得低低的,壓着眼底洶湧的暗色。
他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但是當她的語聲真的帶着笑意響在耳畔的時候,他的心裏瞬間湧起一個瘋狂的念頭。
將她帶走,帶到一個與世隔絕,只有他們兩人的地方。
讓她的目光,永永遠遠只能看向他一人。
讓她,只能對他一個人特殊,只能對他一個人好。
他放緩了呼吸,強忍著剋制住了在胸腔里業火一般升騰着的,獨佔她的欲/望。再抬起眼來時,那雙淺色的眸子裏湖水般澄明乾淨,笑意清淺,如水上逐波而過的一痕桃花,柔軟而惑人:“好羨慕你,有這麼多可以珍視的、可以待他們好的人。”
他看着沈棠音,眸光輕晃:“可我只想待你一個人好。”
棠音有片刻的晃神,還未來得及去細想他話里的深意,便見李容徽倏然側過身去,以布巾掩口,重重地咳嗽起來。
他的咳嗽一聲連着一聲,最後連嗓子都有些微微發啞,像是要將心肺都咳出來一般。
棠音立時將正想到一半的事情給拋到了腦後,忙伸手隔着狐裘斗篷給他拍背:“這怎麼比昨日還厲害了?是太醫開的葯不好嗎?”
李容徽咳得眼角都有些泛紅,好半晌才勉強止住,但仍舊是怕她誤會了一般,啞着嗓音就向她解釋:“太醫開的葯自然是好的。一副葯下去,我便覺得身上沒那麼燙了。可能是夜裏受了些風,忍一忍,就好了。”
“你的嗓子都啞成這樣了,還忍一忍?”棠音蹙起眉來,輕聲問他:“殿裏有水嗎?”
至少,也得先喝點熱水潤一潤吧。
李容徽微微頷首,將手爐小心地放在一旁。又在棠音的攙扶下,支撐着站起身來,緩步走向殿外。
兩人一同走到庭院裏一口井旁,李容徽剛要伸手去拿水桶,卻被沈棠音伸手攔住了。
“殿裏連一口熱水都沒有嗎?”她的眸光輕顫,有些難以置信。
“原本是有的。”李容徽低聲答了:“只是今日服侍的人走了,便也沒有了。”
那便是所有的事情皆要他親力親為了。
可他明明還病着。
棠音有些不忍心,伸手拿起了擱在地上的水桶:“還是我來吧,你快回殿裏去,別受了風了。”
她說著,便學着昔日裏侍女嬤嬤們打水的樣子,也將手裏的水桶丟進了井裏。
連着麻繩的水桶順着井壁往下飛速墜去,旋即便聽見‘咕咚’一聲的水響,掛在井口上的麻繩慢慢不動了。
棠音想,這應當是到了底了,於是便拿帕子裹了手去提那麻繩。
她自覺使了不小的勁兒,但是那麻繩卻只是往上抬了一指長的距離,便再扯不動了。底下打滿了水的水桶更是千斤墜似的,沉在井底連水面都不曾浮出一下。
她明明見過侍女嬤嬤們打水就是這樣的,把桶丟下去,然後拽着繩往上一提,滿桶的水就上來了。怎麼到她這兒,就變了樣了?
棠音遲疑了一下,雙手將麻繩拽得更緊了一些,剛想使勁,卻見一雙指節修長的手輕輕落在麻繩上。繼而,幾乎沒費什麼勁的,一整桶的水便出了井口。
這回,沒等她上去搭上手,李容徽便已握住了木桶上的手把。
沈棠音剛伸出去的手沒地兒放,空懸了一陣,終於在看清他清瘦的身子並不顫抖,似乎不顯得吃力的時候,這才遲疑着慢慢收了回去。
李容徽的步履很穩,一直行至殿前時,桶里的水也是滿滿當當的,不曾灑出半點。
像是……做慣了這些粗活似的。
這個想法令棠音心裏微微一瀾,步子也慢了幾分。眼看着李容徽走得有些距離了,她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提起裙裾,想要小跑幾步趕上他。
步子還沒邁開,剛踏上台階,走到槅扇前的李容徽便已停下了步子等她。
長亭宮並不算狹小,加之裏頭不曾擺上什麼傢具,便更顯得空曠。
李容徽獨自立在那高大的殿門裏,日光將他的影子拉得纖長。
彷彿這世間萬籟俱寂,只留下他單獨一人。
無端令人覺得寂寥。
棠音有些沒來由的想——
之前有下人服侍的時候,總覺得那兩人懷有異心。但現在人另尋高枝了,殿裏反倒顯得冷清下來,像一座被人遺忘的荒城。
她輕輕蹙着眉,加快了步子追上去,站在比他低一級的台階下,仰着頭望向他。
“現在這座宮殿裏只有你一個人居住了……你會不會覺得不習慣?”
李容徽輕輕垂下眼帘,看向眼前的小姑娘,有些麻木地想——
不習慣嗎?
他好像生來就是一個人,沒有什麼至親的概念,對手足之間的感情也只能用厭惡兩字來囊括。
如果說真的有什麼不習慣的話,應當是遇到了棠音以後。
畢竟一個人硬生生地闖進你的生命里,確實是挺不習慣的。
但是等他好不容易了解了、接納了,像是蚌殼經年日久地磨一粒闖進來的沙礫一般,一點點習慣了。
她卻像是割骨拆肉一般決絕地要走。
這才令他不習慣極了。
不習慣得,恨不得將整個俗世都給掀翻,然後與她一同墜到修羅地獄裏去,永不超生才好。
於是他便輕輕笑起來,溫柔而無害。
“起初的時候,大抵還是會有些不習慣,但是時間長了,應當也——”他頓了一頓,有些苦澀地低聲道:“應當也會習慣的罷。”
他的指尖有些顫抖。水桶里的水晃出來一點,落在他靴前的地面上,很快便在日光下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小灘斑駁的水漬。
李容徽的目光落在這一小灘水漬上,語聲漸漸低了下去,幾不可聞:“不過若是長亭宮能熱鬧一些——哪怕不是每日,只是隔三差五的熱鬧一些,能有多好。”
他說著,輕輕抬起眼來,目光落在她瓷白的小臉上,只蜻蜓點水般的輕輕一瞬,便又怕被察覺似的,惶然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