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奇冒泡
全國恢復高考的頭一年,楚維侖成了省城一所綜合大學的學生。那是楚維侖在做了四年下鄉知識青年後返城第三年初春的事兒。那可是首屆呀!啥是首屆?首屆就是第一屆!人世間的任啥事兒,那要是佔了個第一,都是不得了的,不論是第一好還是第一壞,都格外引人注目——吸引眼球!能成為全國恢復高考後的首屆大學生,按照北方官話的說法,那是真不簡單!而這件事兒發生在楚維侖身上就不單單是個不簡單的事兒了,通俗一點兒的說法,那可真就是出奇冒泡了!
更出奇冒泡的還在後面。多年的高等教育荒讓我們這個國家在飽嘗了相關苦痛之後格外重視楚維侖他們這首屆大學生,楚維侖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了響噹噹的大機關,成了一名公務員——機關幹部。
楚維侖能被分配到——那可是大機關!理由是充分的——楚維侖是學校學生會幹部。但理由歸理由,是不是還有啥人從中給幫了忙說了話?不得而知。楚維侖曾想到是秦楚從中給說了話,可這麼多年過去,秦楚從未提及。
楚維侖成為全國恢復高考後的首屆大學生已經就出奇冒泡了,而畢業後進入大機關就更出奇冒泡了!其實,畢業后能成為機關幹部,這並不是楚維侖的意願,楚維侖的意願是當一名省一級新聞媒體的記者。可在人們的眼裏,當一名機關幹部,那同當一名記者走的可是兩條道兒,機關幹部走的是仕途——那,多好啊!
之所以說楚維侖上大學和當機關幹部是出奇冒泡和更出奇冒泡,並不是因為楚維侖的個人修為不該得,而是因為楚維侖的家庭出身。
楚維侖出生時,全家尚在這個省南部的鐵山市鄉下農村,老爹老媽都是農民。後來,全家搬到了鐵山市城裏,老爹成了工人。這樣一個家庭的孩子一下子成了大學生,跟着又一下子成了機關幹部,而且是大機關,那不就是出奇冒泡嘛!當然,出奇冒泡的說法,並不是楚維侖本人或者楚維侖家人這樣說,事實上,楚維侖本人或者楚維侖家人也從未聽到別的啥人當著他本人或者他家人的面說過這樣的話。但不說不等於不存在,楚維侖遭遇到的一件事可以印證——起碼,楚維侖是這麼看的。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讀大學期間,楚維侖同班的女生沒有機緣同他成為男女朋友——處上對象,別的班的或別的系的女生,那就更說不上了。是楚維侖看不上人家,還是人家看不上他,說不清。同班倒是有兩個平時相近的女生,但並不是女朋友——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女朋友。楚維侖生性話少,不活分,在女生的心目中有點兒悶——沒勁!沒勁兩個字說的並不是沒有力量。楚維侖雖說從未參加過學校運動會上的啥項目,但挺大的個子,平時玩個啞鈴啥的,身上全是肌肉,力量還是有的。按說,一個在學校學生會有點兒事兒的人,應該是個活分人,要不,也當不上學生會幹部,更何況是在學生會宣傳部幹事兒,而且還是部長……。
正值青春期,楚維侖時常有些青春萌動,家裏人更是為他的婚事着急。
楚維侖四姐一個朋友的丈夫在鐵山市糧食局當科員,那科員把科長的一個親戚的女兒介紹給楚維侖。那女孩兒無論是個人條件還是家庭條件都沒的說。女孩是東北靠近邊境省份一所軍工大學的學生,竟然也是首屆!家庭條件——那才好哪!具體——四姐朋友跟四姐說道。咱家那死鬼跟我也沒細說,好象那女孩的爹媽都是大幹部!是好事兒就得抓緊,四姐給楚維侖打了個長途電話,別等到放寒假了,就請兩天假吧!楚維侖向輔導員老師只說是家裏有事兒,得請兩天假,包括一個禮拜天。想來,那女孩兒要同他見面,應該也是向學校請了假的。
相親,那場合多莊重!得捯飭捯飭!理髮,洗澡,穿最好的衣裳!楚維侖上身穿一件當時最為時興的深藍色斜紋棉布上衣——人民裝,下身着一條深藍色毛料褲子,腳蹬一雙黑色豬皮棉鞋,外罩一件黑灰色毛呢短大衣。這身行頭,在當時,不說是震倒一片也差不多!楚維侖家,能置辦這樣一身行頭,那也是使了全力了!但這身行頭並不是現置辦的,而是楚維侖上大學時,楚維侖家為楚維侖置辦的,用的是楚維侖做下鄉知青四年掙得的錢和回城當工人一年多掙得的工資的一部分——將近半年的工資。
那時,四姐已經出嫁,回到家裏來,看了看楚維侖打算穿的衣着,說道,唉呀!不行!這咋有這麼大個油點子哪!楚維侖這才注意到,那條褲子的后襠位置上有一個足有銅錢大的油點子,什麼時候沾上的已不可知,看樣子應該有日子了,那沾上油點子的地方硬硬的,有點兒發黑。四姐說道,小明!你這條褲子啥時沾了這麼大個油點子!這叫人家看了,人家不得說你是個埋汰神嘛!我給你洗洗!四姐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掛鐘,已經過了八點了!同人家約定十點鐘見面,那還來得及嗎?楚維侖說道,唉呀!都八點了!就那麼的吧!四姐說道,不行!那叫人家看了,不得笑話死!你家乾井啦!四姐把那條毛料褲子有油點子的地方洗過,先小心地用兩手撐着在地爐子的火上方烘烤,烤得那褲子洗過的地方騰騰冒熱氣,等到不咋冒熱氣了,再用熨斗熨。那熨斗就是一塊類似於船形,上面帶有一個橫樑兒的鐵疙瘩,並不是通電的,得放到火上燒,燒太熱了不行,不熱當然更不行。還沒等忙完,已經就九點半了!跟人家約好是十點鐘見面,從楚維侖家到四姐那朋友家,騎自行車得二十多分鐘,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那條褲子洗過的地方終究沒能等到干透就穿上了身。天兒冷,一到外面,那條褲子沒幹透的地方就被凍得有點兒硬起來。還好,並不影響走路騎自行車。楚維侖跟四姐匆匆趕到四姐那朋友家,比預定的時間還提前了幾分鐘。與那四姐的朋友和朋友的丈夫相見,邊嘮嗑兒邊等那女孩兒前來。十點了,那女孩兒沒來,十點十分了,那女孩兒沒來,十點半了,那女孩兒還沒來。
相親講究的是互相尊重,不偏不倚,這是一條法則。沒有安排在男女雙方任何一方的家裏見面,那講究的是不偏不倚,在時間的約定上,也是如此。兩下兒約好幾點鐘見面,就得幾點鐘見面,那是必須守時的。當然,誰都有個臨時遇到個啥事兒啥的,那耽誤了,也是有可能的,你說一聲,吱會一聲,可以理解。但中國人辦事兒,講究個吉利,臨時多事,這首先就讓人感到不夠吉利,在男女雙方任何一方的心理上都會產生多多少少的影響。這還在其次,最主要的,這是個禮貌問題,更是個涉及相親能不能相成的問題。要說,不就是晚到一會兒嘛!至於嗎?那咋不至於?這個事兒可是相讓不得的!那將來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誰高誰低,誰上誰下——誰說了算?這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不太象是因為啥事兒耽誤了。
楚維侖對四姐說道,四姐,別等了,她們不一定能來了!四姐那朋友和那朋友的丈夫一聽,趕忙說道,別別!約好了的,他們能不來嘛!別著急!再等一會兒!來來!喝點兒水,嗑瓜子!這天兒太冷!也可能是沒趕上車!四姐朋友接着就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說道,噝,也該來了!說著,站起身穿衣,說道,我到樓下去看看,是不是沒找着咱家這個樓洞啊!你那科長也真是!孩子都大了,有啥事兒!他要是來,不就省事兒了嘛!四姐朋友抱怨了一句。四姐朋友丈夫的科長因家裏有事兒,沒能參加這次相親活動,那科長知道四姐朋友家的住址。那時建的樓房——居民樓大多不裝樓門,樓門處就那麼空落落地敞着,因之被稱為樓洞。過了一會兒,四姐那朋友回來了,搓着兩手,唉呀!這外面才冷哪!還沒來嗎?四姐朋友的丈夫問道。四姐朋友搖了搖頭,說道,再等等再等等!噝——你不是跟人家說準是幾點了嗎?你說那玩意兒!那能不說准嘛!噝!不會把十點聽成四點了吧?呀!噝!不會吧?嘖,電話里說話,還真有可能聽差了哪!忽然,四姐朋友明顯頓了一下,傾耳聽了聽,說道,哎呀!可謝來了!
樓道里傳來了說話聲和有人走上樓來的腳步聲,聽聲音好象好幾個人。說話間,房門已經被敲響。
門外站着一群人。
魚貫而入。楚維侖看清了,進來的一共是五個人。除了那女孩兒,女孩兒的父母,還有兩個壯碩的男子。經介紹,那兩個男子一個是那女孩兒父親所在單位的辦公室主任,另一個是給那女孩兒父親開車的司機。
那女孩兒很漂亮。高個子,細腰身。臉兒很白,細細的眉毛,杏核眼,小嘴小鼻子。身穿深藍色呢料羊剪絨小領大衣,淺灰色薄呢圍巾,黑褲子,高腰黑皮鞋。
楚維侖覺得,四姐,四姐的朋友,四姐朋友的丈夫,多少都有點兒慌亂。
對不住!這天兒太冷,車打不着火了!女孩父親歉意地說道。啊!是!這天兒也太冷了!這也不咋的了!往年哪有這麼冷!四姐朋友的丈夫說道。
眾人相互介紹后,坐定,看茶,寒喧,接下來就是男女雙方家長介紹男女雙方的情況了。先是女方,后是男方。楚維侖是四姐陪着來的,自然就得由四姐介紹。啥年齡,啥愛好,啥經歷,啥習性,大致這麼個範圍。經過這麼些個程序,開始了漫無邊際的閑嘮。
閑嘮自然是要嘮到家庭住址的,家住哪兒呀!那女孩的家住在市中心偏東一些的老住宅區,非常有名,是日本人侵略中國東北時期為開發礦山的上層日本人建造的,都是一棟一棟灰牆灰瓦起脊的二層小樓,也就是現今所說的別墅了。一棟小樓一戶人家兒,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每棟小樓或前或后還有一小塊空地,空地周邊由修剪整齊但叫不出名字的小葉灌木相圍。空地上有那麼幾株果木,桃李蘋果啥的,空地的其餘部分可以在春夏秋三季栽種各種花草菜蔬,每戶人家兒以自家喜好而定。
那你家住哪兒呀?女孩兒母親面容親和地問道。啊,雙台鋪,四姐回答道。接着又補充了一句,西台。
楚維侖感覺四姐在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兒氣餒。楚維侖家所在的住宅區同那女孩家所在的住宅區,在鐵山是兩個極端。楚維侖家住的那一片兒,按照鐵山人的習慣說法叫雙台鋪,分為東台和西台,是大-躍進時期市裡為參加礦山和鋼鐵廠建設的工人建造的簡易住房。
啊,我們家就我們仨人兒,今天都來了!說著,那女孩兒的母親笑了一下,大家也笑了一下。這一笑,讓多少有點兒不太自然的氣氛緩解了不少。那你們家都有什麼人哪?女孩兒的母親問道。
楚維侖家是個大家庭,那要是說起來,正經得說上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