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空 門

第十六章 空 門

陽光甚好。

即便是三年未歸,西涼山道上的每一粒石子每一束花簇的位置都是熟慣的,好似只是從前的某一日從山腳練功歸來的途中罷了。

亦無心貪戀風景,只行步匆匆,提着氣欲直直登頂。

想來可笑,往日從未如此歸心似箭過,晚點回去晚點回去的念頭倒是時時浮於腦海。

及至半山腰,腹膜處已有些脹了,也已有些口渴,於是靠邊駐足拔下腰間的羊皮水袋仰起頭就直往嘴裏灌。不禁暗暗自嘲,十四五歲時與幾位師兄比那輕功腳力,都是彼此約定不登到宛居門口的大松樹不得停留須臾的。

陡然,瞥見前方几丈的崖邊一塊磐石上,正對着盤坐着一個人。

原來是個苦行僧,看不出幾歲了,頭白眉須白,起碼是耄耋之年。穿着一身百衲衣,面前放着個空缽,閉着眼口中正在持誦,聽着依稀像是《地藏經》。

因他本身毫無氣場可言,方才不曾覺着。不過,他呼吸吐納的方式倒挺特別,應是個多年修行之人。

於是上前,彎腰將水分了大半到他的缽里。正巧他誦完了一遍,我抬頭正遇上他慈祥的目光,便對他行了個僧禮,問候道:“打擾大師修行了。”

他慢慢站起雙手合十回禮,笑咪咪道:“多謝施主布水。施主神色匆忙,可是要上山?”

“是,大師怎麼不去山頂坐禪,那是個清靜的好所在。”他的背脊躬得厲害,簡直像背着個駝峰,可見雲遊勞頓。再看那他那左手,除了拇指其他四指均是各少了兩個指截,斷口平整像是利器削去的,已是陳傷了。不知是誰對這麼位手無寸鐵的僧侶也要下此毒手,真真人心哀涼。

“山頂分明有煞氣。”他平和地吐出這幾個字,“施主亦帶着煞氣上山。”

我一動念,並不接話,而窘笑問道:“大師方才可是在迴向?”

他復又對我施禮,亦謙道:“這山集怨眾多,老衲既路過此地,必要為各位冤親債主迴向,好讓其早登極樂。”

“怨親平等是不二法門。大師是菩提心。”

“渡人者恆自渡。施主有慧根,老衲望有朝一日,施主身上的戾氣也能盡化了。”他說罷又坐下了,缽里的水,他連看都不曾看了。

我苦笑道:“因果循環,是吾等的業障。但大師有心了。告辭。”於是別好水壺,打算走。

“那便止戈為武吧。施主慢走。”一語罷,又響起持誦之聲。

我再不回他,徑直走了。一路總覺得,上天安排給我這樣一位老僧點化我人世觀念,甚是有趣。

卻只兀自搖頭,止戈為武?是真諦,但不是我的真諦。對我來說,武便是武,曾經賴以生存,往後但求自保。它從來不是一個通途,不過是一件工具。我一個俗人能做的即是如此。

再登了兩個時辰的光景,也就到了。

迎面的,是那棵夢裏見了百回的松樹。據說,這是太太師父與十全太師父一齊種下的。斗轉星移,宛居已然物是人非,只有這不老青松還在山頂的層層霧靄中默然挺立等着再也不得歸的故主。

我奔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滿是皴裂的樹榦,還仔細尋了尋曾經刻在上面的刀痕。

數一數,從上至下有深有淺長短不一的十三條,一條也沒少。

那分別代表太太師父,十全太師父,師父,陸爺,師父的陪人鵑姨,陸爺的陪人梨叔以及後來我們宛居的六個小輩,四個入室弟子,兩個陪人。其餘的探子是沒資格碰這棵樹的。本來陪人也是沒資格的,因為師父與鵑姨的情誼篤深,就開了例。而陸逸明是因為分了家才收的弟子,他底下的四個徒弟,不曾在這裏留記號。多餘的一條,應該是十全太師那一輩的。至於姓甚名誰,一直是諱莫如深的事,誰也不知道。只看那划痕,好似一筆隸書,大抵是位衷情丹青金石的太師叔伯吧。或者,是太師娘也未可知,倒是從未聽師父提起過她的娘親。單看師父的款,也能推測她也有不落凡塵的品格吧。

誠然這棵松樹,就算是吾一脈的派譜了,可如今只剩下……哎,真是人面桃花。師父當年一句式微,還真是箴言,宛居是硬生生斷在了我們手裏。確切的說,斷在我手裏。

以後這棵樹,只怕也不會再添上新的道道了。但以我的天性,也不覺得這算得多惆悵的事。

於是撒手了不提,再往前幾步,便是宛居的前屋了。這是師父和我們住的地方,太太師父跟十全太師的卧房和書房都在院子與花房後面的后屋。

這前屋門原是紫油木的,門框上橫釘着四根湘妃竹,只上了層清漆,隨意簡單。可是師父去的那年自我走後,陸逸明為求防盜擅自做主把所有門窗都換成蝴蝶輔首的紫銅的,不倫不類。其實師父的遺物只有宛居弟子才知道在哪兒,而那地方的鑰匙一直在我脖子上,貼身佩戴,從未離過身。至於那對步搖是怎麼流落出來,覃夕又是怎麼得到的,我還並未透徹。

門口的一對輔首上,還用鐵鏈穿起掛着一隻葉形鎖寓意落葉歸根,當然那東西是極好開的防不了賊。陸爺所謂“防賊”,不過是淬毒吧。他在師父的問題上總歸有點躁動。本回到宛居,我該先行祭拜師父,可若此番因果不除當真沒臉去見她。

於是我戴上手套,饒過前屋,穿到後面的灶室。灶室外面就是宛居的老院子,許是夏季那片雨月花無人打理也開得正好,地上滿目是粉紅小朵,歲歲年年花相似。我會心一笑,進了室內那灶台連結後堂的門自然也是緊閉的。於是我走到灶台,用力推開台邊一隻矮櫃,那是一條通往後堂的小通道,道口不大才夠一個孩童的身形進入。那時我們幾個幼時頑皮用了好些個晚上偷偷挖的,穿過去正好是一幅劉松年的立軸西湖山水擋着。師父大抵是知道的吧,也沒有攔過我們。因為太久沒有人來了,通道邊的青壁上掉落許多牆灰下來。進去之前我蹲下來仔細看了看地上,除了我留下的新灰,還一圈顏色稍暗的塵,以及一撮已黃得發褐的粉末。我放下不理,卸下身上不必要的東西,比如水壺跟吃食,就彎身爬了進去。

及到室內,更是萬分小心,首一件事就是開窗。那窗自外向里強開自然是要命的,從裏向外開就不甚要緊。於是我豎著耳朵悄悄把后廳的窗,前廳的門全部開了。

光線嘩得一下透進來,室內自然是無人的,即便有什麼人也在強光的刺激下無所遁形。我半分不敢鬆懈,往手邊一個彩繪木雕座屏上一抹,發現那灰是薄薄的一層,再抬頭看那房梁那蛛網也不像是結了很久的。估計是有人間隔着來打掃的緣故。念着陸逸明對師父還真當是痴情,人都不在了還常常差人替她來守着這屋子,於是又轉身上了二樓。

一樓是兩廳並一間佛堂。二樓則是我們各人的卧房了。我掠過了幾位師兄和我自己的,徑直走到最裏面。左手是鵑姨的,右手就是師父的房間了。

門是虛掩着的,我躲在門邊伸手輕輕往裏一推也就開了,也是無人的樣子。再進去,發現裏面的陳設未曾變了。靠近窗戶的是一張野藤禪椅,前面是金絲楠木根雕茶几,上面放了一隻三足玉香爐。後面是紫檀嵌玉的短屏,過了屏風是師父就寢的地方,只有一方紅木架子床,一隻木雕大衣箱和一座梳妝枱,其他再無一點內設擺飾,方是師父本色。

我有些恍如隔世的錯覺,走到梳妝枱前拉出黑漆圓凳坐了,再開了台上的竹節文具箱抽屜取出一隻青瓷粉盒。我生性不愛這些,卻也不自覺開了盒蓋。只見那盒子薔薇粉已經開裂不能用了,香氣猶在。

我握着那粉盒在手心,卻是呆坐了良久。一路進來,全然沒有飲聲吐氣,不像住過人的樣子。也沒有蛛絲馬跡,整間屋子是靜得過了頭。難道是我會錯意了?

正在這時,梳妝枱上的銅鏡里晃過一個黑影,我丟下東西拔出槍疾風一般得追出去,只見樓梯上下去了一個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我一躍翻下樓梯一口氣追到院子裏。那人卻不見了。

我提着槍,一步一移地前行。院子統共這麼點大,他應該也沒什麼地方能躲的。我只狐疑為何剛剛他靠近了我卻半點沒覺察到,莫非他學了什麼移行幻影之術不成。

突然,那個人影從前方一棵樟樹后竄了出來,我又發步追了上去。那人離我忽近忽遠,始終差他一程,卻越追越瞭然。他亦不曾回頭一直往後山縈湖的方向奔去,我們二人追逐着也離宛居越來越遠了。

及到桃花林,那人在林間左右穿梭仍是向前狂奔,黑色斗篷的下擺吃了風,呼得飛將起來。我逐漸沒了心思再與他玩這種遊戲,便站定了往他更遠處的一棵桃樹上開了一槍,那樹受了震落下幾枚青澀的果子來。那人聽到槍聲,也就收了腳步從容站住了。

我沖他後背舉着槍步步向他靠近,似笑非笑說道:“師兄,再往前就是師父的墳了。你怕是不好意思過去吧。”

他舉起一雙帶着黑色手套的手,那右手的食中指部位是徹底缺失的,兩截指套空蕩蕩耷拉着。

我屏氣看他慢慢轉身過來,卻沒有看到他的臉。

他戴着精鐵面罩,將面容遮得個嚴嚴實實只剩下一雙眼睛。

那銳利果毅怒極煞極的眼神,是我的三師兄覃夕無疑。

16977.16977小遊戲每天更新好玩的小遊戲,等你來發現!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鷓鴣志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修真仙俠 鷓鴣志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六章 空 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