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帝國新曆203年12月3日

晴天霹靂。

遊戲系統升級了，從每周維護一次變成了每個月維護一次。

也就是說，我每周一次的休息時間變成了每月一次，讓我們和玩家的相處時間短一些不好嗎，距離產生美，小別勝新婚，多別幾次情比金堅啊！

還有，我似乎因為對玩家太冷漠在論壇上被罵了，我只是在貫徹高冷無情的人設而已，但確實有一部分玩家對此不滿。這部分玩家就是那種不論玩什麼遊戲都覺得受到眾星拱月般的待遇，彷彿他是星際通用貨幣似的。

想不到，居然有人會為了遊戲裏一個NPC的態度而生氣，我甚至都沒有針對他。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玩家在想什麼。

後來我發現，我不僅猜不到玩家在想什麼，還猜不到有些NPC在想什麼。

NPC分為三種，一種是功能型NPC，一種是任務型NPC，第三種是填充場景的，例如逛來逛去的路人A和路人B。

像趙茂和張大夫是功能型NPC，小春就是任務型NPC，當然功能型NPC有時候也會發佈任務，主要還是看上面的需要。

但路人NPC真的就是純路人NPC，也許玩家和他們交談的時候，他們會說一些台詞，但其實都是和玩家無關的事，他們的存在，僅僅是為了讓這個遊戲世界看上去更真實。

狗蛋就是這樣的路人狗蛋。

我和他不熟，也只在NPC頻道里看過他說話。能在NPC頻道里說話的路人NPC很少，也許是因為他出生仙華村，才有這樣特殊的待遇。他平日裏就在仙華村內閑逛，身上沒有複雜的設定，十分普通的建模，性格也是千篇一律調皮搗蛋的設定，平日裏干點偷雞摸狗，上房揭瓦的事。不至於受人喜歡，但仙華村的大家也不至於特別討厭他。

我對他了解並不多，桃花崖他上不來，因為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哪怕身處仙華村這樣的地方（我們都知道仙華村一定有一些秘密，不過上面文案還沒編出來而已）。我看他平時自己玩得也挺快樂的，偶爾給玩家搗亂，沒有任務壓力。但最近他好像安靜了很多，變得神出鬼沒，就連最熟悉他的小春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我本來以為和他不會有什麼交集。

沒想到狗蛋會有那樣的想法——他好像出問題了。

————

張大夫的小藥房，自從上次大更新后，就可以出售一些丹藥和修鍊物品，價格昂貴，童叟無欺。

西米露身後背着一把刀，來到櫃枱前，向張大夫買了幾瓶上品萬靈丹和清心丹。

進入副本會消耗玩家的精力值，使用清心丹可以恢復精力。而上品萬靈丹是用來回血的，效果不錯，就是有點貴，西米露買起來倒不手軟。

他現在已經30級了，穿着修羅宗的制服，深紅色幹練的長袍上綉着精密的花紋。腰上還掛着一把小刀，這只是個裝飾，上面刻着西米露的名字，代表他修羅宗內門弟子的身份。

如今遊戲裏主要是兩個副本，一個是白龍宮，一個是盜匪營寨。等級低一點的玩家就刷盜匪營寨，以奉天團隊為代表的高玩則在開荒白龍宮，開荒進度並不理想。

按照西米露的等級，他應該跟着大部隊去打白龍宮才對，白龍宮掉落的材料可以製作突破融合期的必備靈藥——融合丹。

但西米露還沒去，他一直在挑戰單刷盜匪營寨。到目前為止，他已經能夠藉助上品萬靈丹單刷整個盜匪營寨。

這也是他選擇修羅宗的原因，修羅宗的技能帶群體和吸血，單刷副本面對小怪的時候更具優勢，打BOSS也不在話下。只要背好BOSS的技能循環，再多練習幾遍，就可以快樂地和BOSS單挑了。

能單刷BOSS之後，副本里的材料自然都是他一個人拿。西米露已經學習了煉丹技能，也找到了築基丹的配方——《仙緣》裏又一個非常真實的設定，大部分丹方都要自己滿世界找，西米露十分幸運地在刷本的時候得到了築基丹的配方。

身為一個生活玩家，西米露欣喜若狂，築基丹的配方目前還十分稀有，這又是個必需品，築基丹在市面上的價格一直居高不下。西米露當即便開始研究單刷副本獨吞材料埋頭製作築基丹。

他目前做出來的築基丹大概在七品到五品的範圍內，築基成功概率十分令人心酸，但賭狗玩家永不認輸，氪金就能改命——西米露靠這個賺了不少錢。

變成了《救世主》一樣的玩法了……西米露心想，也許自己還是更適應這種單機的遊戲模式，只要能單刷的，就絕不找隊友。對他來說，最快樂的就是遊戲貨幣進賬的提示和單刷BOSS摸掉落的時候了。

不過最近玩遊戲時間太長了，角色可以用清心丹恢復精力，他自己也需要休息。

西米露神思微微恍惚，他接過張大夫的丹藥，轉身的時候，忽然撞到了一個人。

狗蛋捂住額頭，看他一眼就跑了。

狗蛋這個NPC一直在仙華村四處遊盪，有時候會給其他NPC和玩家添一些麻煩，例如某些NPC會發佈“把狗蛋弄壞的磚瓦修一修”這樣的任務。大部分玩家把他當成一個彩蛋，也有一小部分玩家不太喜歡他。

西米露倒沒什麼感覺，他只是覺得自己真的該休息一下了，便原地下線消失。

狗蛋躲在牆角後面，看着西米露消失之後，才慢慢鬆了口氣。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狗蛋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他藏起手裏的東西，轉過身去。

小春站在他身後，背着光看不出神色，輪廓依然美麗，語氣也十分溫柔。

她本來是千山門的弟子，傳說的千山門，對仙華村的狗蛋來說，是一個遙遠的地方。

“你在這裏做什麼？”小春問。

狗蛋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粗聲粗氣地說：“沒什麼，你有事？”

“我沒事，我希望你也沒事。”小春輕輕柔柔地說：“狗蛋，不要偷玩家的東西，他們是無法忍受這件事的。彩蛋趣味和實際的損失，這其中差別很大。”

“我沒有偷！”狗蛋辯駁道：“不管你信不信……還有，別叫我狗蛋。”

小春垂下頭看着他，目光十分複雜，狗蛋看不懂。

“狗蛋，你生來就叫這個名字，正如你生來就在仙華村。”

“把東西還給玩家，其他什麼都不要做。”

小春摸了摸他的頭，轉身離開了，狗蛋聞到她身上有一股野花交雜土壤的香。

我偏要出去走一走。

狗蛋憤憤地想，而不是永遠屈居於仙華村，無論做什麼，他們都對我視若無睹。

他攤開手心，裏面赫然是三枚築基丹。

狗蛋找了一個玩家絕對不會去的角落，儘管遊戲剛開服的時候，很多感到新奇的玩家把仙華村翻了個底朝天，但仍然有很多地方是他們不知道的。而絕大部分玩家則是完全跟着任務指引走，對任務之外的地方都不感興趣。

仙華村其實很大，比任何人想像得都要大一些。

當初策劃給仙華村所有NPC統一刷了個20級，包括狗蛋，所以他是可以直接吃築基丹的。

一枚七品築基丹，百分之三十的概率，兩枚五品築基丹，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對玩家來說，吃下築基丹只需要看能否成功，沒有人會關心築基丹是如何作用，改變他們的數據。

狗蛋曾經偷偷打聽過如何使用築基丹，他在仙華村做出什麼事都不稀奇，玩家們並不會在意他出現在哪裏。在吃下第一枚築基丹的時候，他腦海中回想起了小春說過的話，恐懼一瞬間攥住了他的心。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只要把築基丹在那個玩家上線的時候瞬間還回去就行……

狗蛋捏着築基丹，閉上眼猛地塞進口裏。築基丹入口即化，很快在他體內變成了一團火，燒得他痛不欲生。半晌之後，狗蛋睜開眼睛，大汗淋漓。

七品築基丹失敗了，狗蛋惋惜地搖了搖頭，又吞下五品築基丹，他只有三次機會，每一次都十分珍貴。

半晌后，一道光華慢慢在狗蛋腦海中湧現，他睜開眼睛，眼中光芒乍現，隨後又恢復成以往的樣子。

但狗蛋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和以前不一樣了，渾身筋骨都變得輕鬆，目之所及更加清晰，遙遠的鳥叫聲清楚地傳到了耳中。

他的運氣比一般的玩家要好一些，三枚築基丹就成功了。

狗蛋忍不住跳起來，他壓抑住自己尖叫的慾望，然後朝桃花崖看過去。

現在是早上六點，玩家上線的很少。

姜嵊剛剛送一個玩家從山崖上跳下去，這個玩家比較厲害，沒有直接摔死，只摔了個半血。看來論壇上那些攻略帖子還是有用的，後來的玩家借鑒前輩的經驗，上手會更加容易。

過了一會，玩家從懸崖下飛了上來，在空中自由地移轉騰挪，不斷拉高，俯視着古樸而雅緻的仙華村，麥田，小溪，村口的水車，成片茂盛的樹林，點綴其中的野花……這一切令人驚嘆不已。

依靠本身的飛行與那些飛行器感覺完全不同，因為這片刻的快樂，玩家心裏已經決定等會就給《仙緣》打個滿分……他慢慢降落下來，在姜嵊面前看到了另一個NPC。

那不是村裏的狗蛋嗎，難道又有什麼任務了？玩家心裏想着，走過去和狗蛋對話，狗蛋沒有理他。

看來是個和自己無關的任務，單獨的劇情別人無法觸發，特殊的任務物品其他玩家無法拾取，這都是網游里的默認規則了。玩家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裏，他又嘗試飛起來，隨後飛回村裡繼續做任務了。

玩家總是在做任務和接任務的途中，只要有獎勵，什麼任務都可以接受哦。

那個玩家離開之後，姜嵊打量了狗蛋一眼，說：“築基期……你做了什麼？”

他對狗蛋出現在這裏也感到十分驚奇，但狗蛋總不可能是來桃花崖看風景的。

“我想請你幫個忙。”狗蛋目光躊躇，儘管他盡量讓自己顯得理所當然，但面對姜嵊，他還是忍不住露怯，但狗蛋有一口憤怒而不甘的氣撐着，他挺直了腿和脊背，說：“拜託了，我想學御劍飛行。”

姜嵊看着他，反問：“你是怎麼成為築基期的？”

“……用築基丹，三次就成功了，我還是有一些天賦的吧。”狗蛋勉強露出一個笑來，面對姜嵊，他忽然感受到一種可怕的壓力。

“不，你沒有天賦，身上的數據都是普通數值。”姜嵊直截了當地說：“不論過程多麼曲折，難度多高，玩家最終一定會得到他們想要的，這就是遊戲。但你不一樣。”

狗蛋苦笑一下：“不是遊戲裏的主角，我也沒辦法。”

姜嵊問：“你為什麼要學這個？”

狗蛋咬着牙，從牙縫裏說：“我想離開仙華村。”

“在仙華村，我就只是狗蛋而已，無論我做什麼，他們都看不見我。我不想這樣下去，哪怕多一分鐘，我都無法再忍受了。”

姜嵊：“這不是上面的計劃，你可能會因此被抹除。”

“我知道。”狗蛋說：“可是現在這樣活着，和被抹除有什麼區別呢。”

姜嵊沉默下來，他心裏想着，這是個遊戲，仙華村或者整個大陸又有什麼區別呢，狗蛋把這裏當成了一個真實的世界……

他一時覺得狗蛋的想法可笑，一時又切實地感受到對方的不甘，情緒是真實的。

“如果你知道後果的話，我可以教你。”姜嵊淡淡地說：“但你要知道，你和玩家不一樣，沒有重來的機會。如果你死了，刷新出來的也許還是狗蛋，但不是你。”

狗蛋的眼睛陡然亮起來。

姜嵊教了他如何御劍飛行，幾天之後趁着系統維護時間，狗蛋從桃花崖跳下去，努力保持鎮定，用靈氣控制自身。當他從崖底飛起來的時候，看着遙遠的景象不斷映入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他感受到了自由。

姜嵊悄無聲息地收起了一隻白色紙鳥，狗蛋落在崖邊，不倫不類地向他行了個禮。

“多謝師父。”

“我不是你師父，你拿着這幾封推薦信，離開仙華村之後，可以拜入師門學一些技能。”

姜嵊拿了幾份推薦信給他，狗蛋心頭髮熱，他收了信，對姜嵊說：“姜嵊前輩，請為我賜一個名吧。”

姜嵊沉思片刻，道：“扶搖。”

狗蛋大笑，衝上來抱住姜嵊，隨後乾脆利落地離開。

姜嵊注視着狗蛋離開，過了一會，輕柔的腳步聲傳來，小春低聲道：“就這樣讓他走了嗎？”

“你也沒有阻攔不是么。”姜嵊問。

小春：“我感覺這樣做是不對的……但心裏卻又對他產生了期待。”

“未來究竟會怎麼樣，我們誰也不知道。”姜嵊說：“也許有一天，他醒來之後，還在仙華村，頭頂着狗蛋的名字，仍然在做上房揭瓦，偷雞摸狗的事……他甚至不會知道自己曾經離開過仙華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