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秦稚子心有愧
陳淮安整頓騎軍點數,八百騎軍死三十三人,傷五十六人,一一記錄在隨軍錄中,寫一紙書文交於斥候送往驛站,繼而處理戰死袍澤屍體,
這位錦衣郎輕輕背起袍澤,喃喃說道:“別怕,見上了各位兄弟,說道一聲大秦很好。”
趙得物背起哥哥趙得生,這個頂天的漢子默默不語,舉步向前,就在不久前,哥哥還說等過了些時間,攢夠了些銀錢,就討個假回家取媳婦孝敬爹娘,可是轉眼間,那個人怎麼就這樣不見了,
周解默默拍着趙得物的肩膀,背上那個漢子為自己擋了一刀,其實他不怕死,只怕死在他們後面,
不自知的趙得物低頭淚如泉湧,想了很多很多,腳下只覺得太沉重……
秦楓坐在道邊老枯樹下,目光放在遠處落去夕陽,刀橫放在膝上,背對眾人,沒有人知道那個年輕人在想什麼。
遠去雄關漫道,渭水河畔,兩道蘆葦飄揚垂落,點起陣陣蘆絮,
騎驢中年男子悠悠停下,捧起水中一輪餘暉飲盡,
“我晏瀟渭水前曾答應過你,今日來還。”
“你說喝酒誤事,自那一別,我滴酒不沾,如今十二載,你未曾赴約,我給你帶了自釀的烈馬酒,也該嘗嘗這般苦味,才是最好。”
中年男子解下劍鞘上的酒葫蘆,大飲一口,轉而倒入渭水,那日也是這般,他往南去,再未歸北。
晏瀟背起佩劍“瀟湘雨”,將老驢捆在老樹下,把那根胡蘿蔔餵給了老驢,“等我一下,去去就回。”
一道身影衝天而起,往勝州官道踏去,
勝州官道入道口,綠樹成蔭高山延綿起伏,鳥聲清脆不絕於耳,在這落日時分更有千鳥歸巢的奇景。
大楚拳道宗師郎千疊坐在一顆參天古樹下,手上有一紙書信,“攔道落敗身死,務必在最後一關截殺!”
郎千疊將書信交給丁樊,丁樊接過書信皺眉,兩個一品武夫身死,僅以八百玄甲騎軍加上四個探水房的二品小宗師,
“郎老前輩,有幾分把握?”
丁樊作為大楚安插在大秦的一顆棋子,這個大楚狼牙將軍潛伏山野拉起了一支兩百人的匪寨,以軍中標準訓練,各方面也不輸普通士卒,
郎千疊撫過白須,搖了搖頭,沒有言語,
丁樊心中自知,大秦怎麼可能沒有一點後手,他們只是棋盤上的黑白子,作為一個經歷過與秦對陣的過的老卒,深知大秦騎軍的可怕,但作為沙場士卒,能死在大秦騎軍的馬蹄下,也算是一種慰藉。
郎千疊突然氣機爆起,身形掠上樹梢,雙拳起勢迎敵,
丁樊立即率領兩百匪賊以陣而待,經歷過沙場上的生生死死,察覺到一股殺意洶湧襲來。
一抹身影砸向郎千疊,兩人從高處轟然入地,
郎千疊雖是做好準備,也不能將這股衝擊全部卸去,只得全力護住要害,以保傷不致命,
晏瀟從塵土飛揚中緩步走出,靜靜看着落在另一處的郎千疊,
郎千疊也在消散的塵土中漸漸顯現身形,兩人在剛才的對撞當中,早已經出招相互試探,也能摸出彼此的一些底,
“昆崙山瀟湘劍仙?”郎千疊雙拳起勢問道,傳言瀟湘劍仙不同其他劍客佩劍在腰,盡顯其風流,而是喜把佩劍負背,而大秦能有匹敵一品武夫且佩劍者,唯有瀟湘劍仙,
晏瀟點點頭,“我是來取你們性命的。”
在旁埋伏匪徒見是一個劍客就敢大放厥詞,他們在山上為禍,殺過的劍客沒有八十也有一百了,更何況人多勢眾,十多個匪徒舉刀就是砍去,
丁樊甚至來不及反應,那十多個人就命隕當場,反觀晏瀟,甚至連劍都沒有拔,其他匪賊見此根本不敢再進一步,
郎千疊率先出拳,拳卷罡風,呼嘯急雨驟變,雙拳相疊,變化萬千,
晏瀟縱身躍起,雙腳踏在雙拳上,居高臨下用力一壓,落地再是一拳轟出,郎千疊不甘示弱,兩拳對撞,激起林中落葉陣陣,
郎千疊穩住身形不敢輕舉妄動,與晏瀟對望而立,這一幕更讓其他匪賊產生退意,他們只是為了謀求一條生路才落草為寇,可不是為了葬送性命,
丁樊自知軍心不定,可也無可奈何,雖是以軍規治理,可草寇終究是草寇,無利不起早,自己以榮華富貴許諾,他們才肯隨來,
晏瀟解下佩劍,掃過眾人,將目光放在郎千疊身上,“我來為他向你們討要一個道理。”
那個人與自己不一樣,總想與這個天下講道理,而自己這個武夫不喜歡講那些狗屁的道理,我手中的劍就是最大的道理,那日至今十二載,晏瀟踏出十二步,
第一步,山風起伏,捲起一道罡氣,
第二步,枝葉傾北,數千枯葉隨意而立,
第三步,長衫舞動,瀟湘雨鞘中長鳴,
…………
晏瀟踏出十一步站在浪千疊面前,還有最後一步,兩百匪賊皆已是倒下,丁樊握刀七竅流血,艱難立身,望向那道身影,死時握刀北地也很不錯。
那日大楚揚州落春郡,落雨打着芭蕉,聲聲慢細涓涓,一個老婦綉着一雙布鞋,旁邊還放着幾雙縫好的布鞋,針刺破了手,老婦放下布鞋,走出房間望向北地,輕輕呢喃:“老頭子,走好了。”
他為練拳走遍千山萬水,自與她成婚,育有一兒一女,也算此生共白頭,每次外出遠遊,腳下的鞋都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縫製,她說陪不了他去看一看那外面,代她多看一眼,
郎千疊緊緊護住懷中的布鞋,此生錯過太多,可她從不曾埋怨,想起了那個每次外出送行的身影一次次的低下,他好似欠了她太多,
周身氣機傾涌,生起罡氣陣陣,捲袖鼓動,身形入拳全力轟出,這最後一拳就讓他為她打一次,那一拳是與她相遇時的少年意氣,即是最好,
晏瀟踏出最後一步,瀟湘雨出鞘,劍體通白,透出一股寒氣,不曾與你南去,便還他北歸,這一劍我為你出,十二載意氣吐一劍,
兩人相撞,劍意拳罡聲聲動,氣機如爆竹陣陣炸裂,震起山林鳥飛絕,皆是不肯退去半步,憑胸中一股意氣再進,拳罡點點碎裂,瀟湘雨寸寸而斷……
郎千疊抬頭望南微微一笑,雙臂緊緊護住胸前那一雙臨行時她親自縫製的老布鞋,面南不倒,
晏瀟回望官道,手中只剩下劍柄,最後的餘暉落過渭水,有幾許燕雀歸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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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州官道往北再去,有三百老人靜靜等待,在這入秋時節的傍晚,風過拂面刺骨,三百老人沒有一聲抱怨,
得知李元忠率八百老卒遠赴龍野平原時,不是滋味,
“他娘的,李元忠那臭不要臉的,就拉着自家兄弟去了龍野平原,怎的也不知會一聲我們這些勝州的老兄弟。”
錄軍都尉鄭雁北罵罵咧咧,猛拍在旁邊的老兄弟督軍護領賈雲青,他性子比較急,賈雲青也不在意,其實心中也是有一些怨言,
一位坐着木輪椅的老人望着官道前方,“管管自己的性子,都大半截入土的老傢伙了。”
鄭雁北正想還嘴,見是項梁,只得悻悻閉嘴,引得一堂鬨笑,
“老鄭,瞧你那德性,欺軟怕硬不是。”有人起鬨笑道,這些老人都是沙場上一起摸爬滾打過的,那是過命的交情,再是許久未見,開一些玩笑無傷大雅,
鄭雁北跳腳罵娘喊道:“狗屁的,你們誰敢惹項老虎?”
話音出口,又是引得一堂鬨笑,鄭雁北一陣過後,才發覺是說錯話,目光撇向項梁,見是沒有異樣才彎下身陪笑道:“項將軍,莫生氣,莫生氣,我這性子得改,咱說啥都得改。”
項梁舉起拐杖就往鄭雁北腦袋上輕輕敲,“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
趙起晨走出移開拐杖,輕輕笑道:“老項,咱出出氣就得了。”
項梁抬頭盯着趙起晨,老一輩的步軍統領與騎軍統領對視,火藥味瞬間就起來了,
“老子打老子的兵關你個騎軍的屁事,給老子滾一邊去。”
趙起晨輕撫額頭,脾氣還是那麼大,可是那條腿卻是在大楚淮水道的安淮一戰當中,為支援自己而斷的,“項將軍,小公子應該快到了。”
項梁聽到這話,駐起拐杖,鄭雁北連忙幫扶,趙起晨也是幫忙,其他老人也是紛紛出手,卻都是被推開,“你們這些狗屁的,不就是斷了一條腿,真當老子躺棺材了?”
三百老人皆是大笑,他們戎馬半生,到頭來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袍澤換了一輪又一輪,他們也老了,其實比起戰死沙場,他們更怕這樣老死,
對於他們而言,大秦還在,就是最好。
一個斥候跪拜在陳淮安馬前,“前方有三百人攔道,我看到了趙老將軍。”
陳淮安不經搖頭苦笑,馬車裏面的那個年輕人何德何能,受到如此照拂,“全軍慢行,不可逾矩。”
車隊的速度漸漸變慢到停下,秦楓坐在馬車裏面整理衣容,緩步走出,
三百老人看着那張稚嫩臉龐,有人掩面而泣,有人笑意和煦,卻是沒有一人出聲,生怕是嚇到了那個年輕人,
趙起晨與項梁對視一眼,滿眼笑意,率先躬身禮拜,
“大秦前騎軍統領趙起晨見過小公子。”
“大秦前步軍統領項梁見過小公子。”
“大秦錄軍都尉鄭雁北見過小公子。”
“大秦督軍護領賈雲青見過小公子。”
…………
他們叫那個人公子,他的兒子自然是小公子,三百個名字,聲聲響徹,陣陣不絕於耳,勝過沙場馬蹄,
秦楓埋頭入袖,躬身一拜,問心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