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把酒問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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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古稱巴蜀,早在西周之前,巴蜀人已經據地而建國。秦惠文王更元九年秋,秦國大軍南下討伐,滅蜀國后改置蜀郡。郡治所在的地方,就取“周王遷岐,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典故,取名為成都。
西漢時,益州的桑蠶織錦業已經相當發達。織成的絲綢匯聚成都,稱為“蜀錦”。朝廷因此特別設置了“錦官”進行管理,所以成都又有別名為錦官城。杜甫的詩裏面說“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就是這個原因。
由東漢末年三國分立,直到大隋統一天下為止之間的幾百年,中原大地上烽煙四起,戰火紛紛。但益州因為有山河之險阻隔,所以總能夠保持相對的和平安定。到今時今日,要是問起大隋天下哪裏最繁榮,那麼任何人都可以立刻毫不猶豫地說出“揚一益二”這個答案。
大隋平定天下之後,楊堅設立益州總管府,隨後不久又改為蜀郡,並封第四子楊秀為蜀王出鎮成都。那已經是開皇二年,距離現在整整十八年前的事了。十八年來楊秀坐鎮益州,無論軍事文政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其聲名威望也隨之而不斷提高。所以這次為蜀王世子賀壽的消息雖然來得突兀,但短時間內已經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轟動。各路高門世家,武林大豪,甚至更遠的吐蕃、回鶻等外國,都有派使節前來道賀。成都內外可謂冠蓋雲集,群雄畢聚。場面之熱鬧,那是十幾年都未曾有過了。
武安鏢局的這隊人馬,趕在了日落關閉城門之前入了成都城。雖說明月大家應邀而來,李神通也是代表唐國公李淵前來祝壽送禮。但始終天色已晚,路途上又風塵僕僕,要是就以這麼副模樣前往蜀王府,那麼不但失禮,而且更大**份。所以事前已經決定,今日暫時就在成都最出名的客店〖唐荔園〗投宿,明天再向蜀王府投拜貼。
這間〖唐荔園〗與普通客棧可大不相同。不但佔地寬廣,雕樑畫棟極盡精美,而且內里的園林佈置,也十足照搬了過去南陳的皇家御花園。更有樁妙處,就是園內園外,種植了不下上千棵芙蓉樹。每年六七月期間芙蓉花開,那情景更加美不勝收。假如用現代標準來衡量的話,那麼這裏簡直就是大隋朝的五星級豪華酒店了。也是虧了李神通的面子,眾人才能入住。否則的話,光憑武安鏢局本身名頭,那是不管出再多錢,人家也照樣恕不接待。
〖唐荔園〗園內又劃分為二十四座小院,各自以益州下屬的二十四州命名。彼此都互相獨立,由面臨大街的錦宮樓將它們連接起來。武安鏢局眾人入了預先訂好的綿竹院,卸下車馬、置放行李、更衣梳洗等等,自然有一大堆雜事。等到都安頓下來,卻又早是華燈初上時分了。李神通興緻不減,吩咐店家在錦宮樓上的雅閣擺了圍筵席,邀請明月大家和梵清惠前往賞月,楊昭自然又不怕惹人討厭,也厚起臉皮去了。
川菜是中國八大菜系之一,向來名聞遐邇。後世時候,川菜館那是滿中國遍地開花,幾乎人人都吃過水煮牛肉和酸菜魚。不過身處大隋仁壽元年,這個時代辣椒還沒有傳入中國。所以很多後世耳熟能詳的名菜,眼下是吃不到的。但楊昭入席坐下一看,燈影牛肉、樟茶鴨子、樂山墨魚、清蒸江團、芙蓉雜燴、生燒筋尾舌、紅燒魚翅鴨卷、芙蓉雞片、黃燜大魚頭、干燒鹿筋、銀皮包燒魚……等等美味佳肴擺了滿桌,不用下筷子,卻是光用看的,便已經足夠使人垂涎欲滴了。
只不過這等場面,又是這種客人,桌上佳肴卻幾乎肯定要被浪費大半了。楊昭心內連叫可惜,決定散席時一定要叫侍應打包,將東西拿回去給鏢局的人們也嘗個新鮮。這當口更用不着客氣,拿起筷子大快朵頤。李神通近來也習慣他這副模樣了,當下只當他是透明,逕自和明月大家和梵清惠兩位談玄論道,說些成都的名勝古迹,風物典故之類閑話,娓娓道來,倒也動聽。
正在兩邊互不干擾,各自自得其樂的時候,忽然間只聽樓下隱隱傳來陣陣樂聲。韻律輕快活潑,充滿了對生命與自然的熱愛。憑着穿越以前在學校上音樂課的經歷,以及參加過由雲南省政府舉辦的潑水節活動等等記憶,楊昭用不着聽第二個音符,已經認出了那是西南少數民族的音樂。但明月卻似乎對此從所未聞。她“咦~”地低聲輕呼,起身離席,走到雅閣臨街的窗戶前,雙手一推。
霎時間,音量增加了好幾倍的歡快樂韻從窗戶外一涌而入,將整間雅閣的空間也充塞得滿滿當當。憑欄下望,只見目光所到之處,全是張燈結綵。人潮摩肩接踵,玩樂聲此起彼伏。而此際錦宮樓下,正有一群盛裝打扮的異族少女,載歌載舞地從街道上經過。那群少女身後,又是十幾名身披綵衣的精壯後生,敲擊着腰間手鼓邊走邊跳。
街道兩旁圍觀的人群興高采烈地指指點點。氣氛之熱烈,看起來甚至比金吾不禁的元宵佳節,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不遠愛的街道彼端,又有另外十好幾群同樣的組合正裹挾在人群中緩緩前進。他們身上裝束打扮,還有演奏的音樂同樣大異於中土,卻又是另外一種風格韻味了。看這模樣,倒是和現代的花車巡遊隊伍差不多。
李神通偷偷用眼角餘光向明月大家望了幾眼,只見這位以音樂名聞天下的奇女子,正全神貫注地注視着樓下歌舞,那白如凝脂的臉龐上,此刻竟自然而然地煥發出了一種奇異光彩。月光之下看來,更使他這名出身李氏高門的世家子心醉神迷,渾不知人間何處。
好半晌,那些異族女子的隊伍終於全部走過錦宮樓下而移向其他街坊。明月如夢初醒地長長嘆口氣,關上窗戶回身入席,神往不已地道:“這些西南巴人的音樂天真自然,淳樸中更洋溢了無限生機野趣,果然別具風格。等到蜀王世子的壽宴結束以後,明月定要在巴蜀多留一年半載,好好把這裏的音樂搜集整理呢。”
李神通笑道:“剛才從樓下走過的只是蜀地巴人。當年諸葛亮南渡瀘水,七擒孟獲。那孟獲就是蜀地巴人的首領了。不過在蜀地以南、交趾以北、嶺南以西的大片土地上,據說還有南蠻百族,和巴人也是同宗共祖,族裏自古流傳下來的音樂,據說還是上古三代嫡傳,在中原卻早就散佚了。”
明月目現奇異光芒,更顯得悠然嚮往,道:“這個明月倒還真是從未聽說過。孔夫子說禮失求諸野,樂失其實也應該如此啊。為什麼明月以前竟想不到呢?”回身又向李神通福了一福,柔聲道:“多謝李公子指點。明月興緻忽然起來了,梵姐姐,李公子、楊公子。如蒙不棄,且請聽明月吹奏一曲。”當下就從袖子中取出一管紫玉洞蕭,湊到朱唇邊調試了下音色,蔥蔥玉指挑捻按捺,悠揚蕭聲隨即而起。
明月大家被梵清惠譽為琴蕭雙絕,當世無雙。但這一路走過來,楊朝從來未曾聽她演奏過音樂。此時側耳聆聽,只聽那蕭聲旋律纏綿悱惻,開始時若斷欲續,極柔極細。逐漸地音聲漸起,恍若朝陽初升,雀兒吱喳;隨之又似有山澗流泉,碎玉飛濺。繼而百花爭艷,萬紫千紅;間關鳥語,彼鳴此和。將那種春回大地,萬物復蘇,天地間生機洋溢,處處欣欣向榮的美好景象,全部栩栩如升地呈現眼前。
頃刻間,錦官樓上下內外,全都變成鴉雀無聲。不管那些客人們本來在做些什麼,此際全都屏息氣,惟恐打擾了這位蕭中仙子的演奏,更惟恐錯過了半個音節。但聽那蕭聲中又逐漸呈現出夕陽西斜,百鳥歸巢,終於夜幕降臨,繁華去盡,一切再度重歸祥和寧靜。
良久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楊昭固然聽得心馳神醉,甚至連梵清惠這種定力的人,也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氣。李神通更是如痴如醉,喃喃道:“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我本來只以為那是古人的誇張。可是……可是……唉~領教過明月大家的絕世蕭技之後,我又何止三個月?只怕是三年都不知肉味了。”
明月淡淡輕笑,笑容里卻似乎並沒有喜悅,反而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寂寥。只因為類似的恭維說話,她早已經聽過太多,再也不覺稀罕了。可那這些恭維自己的人啊,充其量也不過只是聽眾,而不是真正的知音。而她渴望哪個能夠真正聽得懂自己,並且與自己琴瑟和鳴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假如存在,那麼這個他,到底又在哪裏?
楊昭也並沒有真正聽得懂明月的音樂。然而,他卻會看。這剎那間,在他眼眸內所見到的不是什麼冠絕天下的蕭中仙子,更不是受人崇拜仰望的樂藝女神。而不過只是位因為無處覓知音而鬱鬱寡歡的尋常女子而已。那黯然神傷的寂寥眼波和自己眼光一觸,楊昭忽然竟覺得……胸中隱隱作痛。
憐惜之情油然而生,莫名衝動催使之下,小王爺陡然間縱聲長嘯。他拿起筷子,向酒桌上的盤碟用力敲擊而下,曼聲歌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歌聲才起,明月大家嬌軀便是遽然一震。她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望向楊昭。那雙剪水秋瞳內,一時間盡被驚訝所充塞。甚至連梵清惠本來似是要舉起摟住自己肩膀的那隻手,突然懸在半空再不肯落下,她也完全沒有發覺。
楊昭站起身來,手執酒杯推窗望月,更不向身後眾人多看半眼。慷慨唱道:“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東坡這首千古絕唱,妙處自然更不用多講。雖然隋宋之間相隔幾百年,但真正的好東西,確實是可以超越時代的。更何況此時此刻楊昭唱起這闋《水調歌頭》,和眼下情景竟是不謀而合。那歌詞中字字句句蘊涵的深情,聽起來,倒都像是他正向這位蕭中仙子,表明自己心跡一樣。明月大家容色不斷變幻,驚訝詫愕、輕嗔嬌羞,惆悵深嘆……短短百來字的小詞令,在她心靈上帶來的衝擊震撼,卻更勝過一場八級大地震。
梵清惠那懸在半空的手微微放下,輕紗掩蓋下看不出究竟是喜是怒。李神通右臂握拳微微發抖,面上毫無表情,宛若木偶。雅閣中一時再變成了鴉雀無聲,只是和之前明月大家演奏完畢時的那情景相比起來,卻少了幾分祥和。更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尷尬?
“好啊,好啊。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實在好啊。”
粗魯大笑聲突然從隔壁傳至,把這邊的沉寂打成粉碎。本來對方衷心讚美,即使稍嫌鹵莽,也是一番好意。但那說話的聲音卻不知道怎麼搞的,竟然既似殺豬,又像刮鍋,簡直講不出地難聽。尤其剛剛明月大家才演奏過她的絕世蕭藝,兩相比較之下。差距更加巨大到無法忍受的地步。
李神通正滿肚子鬱悶發泄不出來,這番叫好聲就似一點火星,剛好點着了他胸口的火氣。這位出身高門的世家子,剎那間竟把平日的溫文謙躬統統拋到腦後,怒喝道:“什麼人在這裏大呼小叫?不成體統,滾!”運起十成功力一掌拍下。只聽“砰~”的震響聲中,整張用楠木製成,可以容納七八人圍坐的酒桌,竟被他這盛怒一掌拍成四分五裂。
變生倉猝,菜汁酒水四散飛濺,楊昭急忙出手在明月大家腰間一引,帶起她向後連退七八步。碎瓷殘菜沾不上他們身,順勢就撲向那位靜齋傳人,卻驟然就像撞上堵無形牆壁,在她身外三尺處已經頹然落地。隔壁那邊卻又響起了那把怪聲,文縐縐道:“你這人好生不講道理。小生自和那兩位**唱詞的大家說話,卻又關你什麼事?真是好不講理。”
那人本身嗓子已經難聽至極,偏偏又不知收斂,還要一本正經地和李神通言語辯駁,更像是火上加油,使得這位世家高門子弟怒氣更熾。他畢竟還自重身份,不屑再和隔壁那個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的怪人多逞口舌。冷哼着右腳踢出。散落腳步的兩根筷子,猛然“咻~”地穿過雅閣牆壁,直射對面那聲音難聽的怪人。勢道赫然更勝強弓硬弩。
明月大家失聲驚呼,急道:“手下……”話未講完,遽然破空之聲大作,那兩根筷子竟疾如閃電倒飛激射。李神通一驚,倉促間側身相避。只聽“奪、奪”兩下輕響,筷子緊擦着他面頰**身後牆壁,只留下兩個黑點。緊接着“嘩啦~”轟然巨響,分隔兩間雅閣的牆壁被只粗壯拳頭一拳轟倒。洶湧熱浪逼人而至,有個魁梧巨偉之極的身影大踏步走過來,粗聲粗氣地文縐縐大喝道:“君子動口不動手,無端端來了只瘋狗。惹得書生髮衝冠,敬酒不吃,你要吃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