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不是,我沒有,你別亂說
元辛重回雲浮,是他父親司戰上神元衡隕滅的時候。元衡上神膝下總共就他這麼一位神君,按照天規,元辛順理成章地成了新任司戰上神。
雲浮仙山一向清冷,如今倒熱鬧了起來,因他父親在世時留下一筆糊塗賬,眼下燭龍氏派仙侍登門,要將這筆舊賬算清。
三百年前,元衡上神的大殿接進了一位狐仙,亡妻的母族聽聞這樁傳聞,氣得與雲浮斷了來往。三百年後,元衡上神故去,那狐仙自然成了眾矢之的。
若論輩分,燭龍氏老族長是他的外祖,元辛本不打算過問這樁舊事,怎知仙官重明告訴他,燭龍氏打定主意要把這狐仙丟到蠻荒去喂凶獸。
那位狐女出身塗山狐族,總共不過一千來年的修為,若真是被丟到蠻荒,恐怕連屍骸也收不回來。元辛到底還是去見了她,現今她失了庇佑,又得罪了燭龍氏,日子自是難過得很。
仙侍將她從水牢裏撈出來,帶到元辛面前,她渾身雲裳濕透,濕漉漉地貼着身子,勾勒出曼妙玲瓏的曲線,端的佐證了燭龍氏先前咒罵的那幾句狐狸精。
元辛解下外衫丟在她身上,神色漠然:“燭龍氏要拿你問罪,你可知曉此事?”
她攏着外衫,十指骨節因太過用力而顯蒼白,緊抿朱唇,看起來越發楚楚可憐,是她慣用的伎倆。元辛微微俯身,抬起那小巧精緻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正視他的目光。
“玉迦,你要是肯開口討饒,興許我會考慮幫你求個情。”
她看着他,似有些茫然,眸子裏盈着一汪澄澈的秋水。
他給足了耐心,良久以後終於等到答覆,她笑了笑:“仙君不是一直盼着我遭難嗎?”
元辛撤回手,厭惡地在袍子上擦了擦,像是觸碰到了世間最陰冷的毒藥:“既如此,看來我也不必為你費心了,你好自為之。”
玉迦伏在地上,又是一陣沉默,她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性子。
元辛兀自起身離去,交代仙侍將她看管好,務必確保萬無一失。
兩日後,元辛去了司命星君仙府做客,等他再回雲浮,燭龍氏已如約將她帶走,一切皆有了結。她留下的東西不多,元辛付之一炬,唯有一個小木匣子辟火,怎麼也焚燒不掉。元辛施術法啟開匣子,裏頭盛着一摞信,俱是當年他在蠻荒歷練時托鴻雁傳回的。
他隨手撿起幾封讀過,只覺得自己着實可笑,當初一心想攢功勛娶她,殊不知她竟在他離開雲浮後走進了他父親的大殿。
往事歷歷,不堪回首,書信在指尖化為齏粉,被清風一揚,終是了無痕迹。
重明忽然闖進來,匆忙稟道:“上神,小仙瞧那使者當真帶玉迦仙子騰雲往蠻荒的方向去了,您要不要再去勸一句……”
元辛連眼皮都沒掀,語氣平靜:“她自己找死,與我有何關係?”
重明急得不行:“可是小仙聽說,蠻荒的凶獸個個都嗜血,要是玉迦仙子被它們吞了,恐怕連三魂七魄都找不回來了。”
他的眼底起了波瀾。
翌日,雲浮落了場雨,元辛抱回來一物,刻意用披風裹住,底下的仙侍未看清是什麼。
雲浮山有間密室,他把那隻重傷的白狐狸丟在寒玉床上,摸出幾顆仙丹,一股腦兒給它餵了下去,又渡給它了一些靈力。
玉迦與凶獸纏鬥時靈脈盡斷,原本是活不下來的,可他偏用自己的靈力為她續了命。她蘇醒過來,並不驚訝,甚至還帶着一點兒挑釁的意味:“上神怎麼又改了主意?”元辛將手按在她的心口,只消稍稍用力,就能徹底震碎她的那顆七竅玲瓏心。
“殺死你太過容易,不如我們換一種方法。”元辛挑開她的衣襟,“都說塗山狐族姿容出眾,傾倒眾生,我看未必。”
玉迦神色微變,未等她掙扎,一條鮫紗飄落,覆住了她的雙目。
在司戰上神元辛面前,一切反抗皆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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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辛親自去蠻荒把那狐族仙女救回來的事兒瞞不過燭龍氏,老族長登門問罪,元辛一概認下,卻不肯把那玉迦交出來。老族長被他逼得沒了法子,用鴆杖敲打他的脊骨,痛心地道:“樂清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敗壞家門的東西!”
氣歸氣,嫡親外孫總歸是要認的,老族長臨走前給他撂下話,他要想平息此事,便娶一位燭龍氏的神女,自此他們再不過問。
元辛明白老族長的顧慮,燭龍氏雖是上古神族,但這幾千年來日漸式微,如今他手握重兵,得天帝器重,乃天界後起之秀,燭龍氏與雲浮聯姻最好不過。
燭龍氏很快送來畫像,畫中女子生得貌美,容色遠在玉迦之上,元辛淡淡掃過一眼,未置可否。
他的生母早早亡故,元衡上神臨去前並未給他定下親事,婚事大可由他自己做主。
去見玉迦的時候,他把那捲軸也帶了去,扔到她面前道:“如何?”
她撿起畫,對着鮫人燭端詳半晌,由衷讚歎:“我覺得她更像是從塗山出來的狐族之女。”
大抵是因為要依靠他的靈力續命,抑或是畏懼他陰晴不定的性子,她總算懂得了一點兒伏低做小的姿態,這些天甚少拿話噎他。
元辛冷笑:“以你的姿容,拿出去說是塗山狐族,不辱沒塗山的名聲才怪。”
她的容貌的確生得不出眾,骨子裏更是缺少狐族的媚態,偏他着了魘似的,非她不可。每每來密室尋她,都令他無端想起四個字,飲鴆止渴。
玉迦望見畫底那方小小的印鑒,大約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小心翼翼地收好捲軸,交到他手中,道:“恭賀上神。”
元辛收起笑意,又恢復了往日的漠然:“就算我娶了妻子,你也別想着離開。”
“畢竟你靈脈盡斷,體內沒有半點兒靈力。”他點了點她的心口,“若沒有我幫你撐着,很快就會形神俱滅。”
玉迦沒有說話,默默地坐了回去。看得出來,蠻荒一行后,她打心底對他生出了懼意。他想,若她此刻是原身,只怕嚇得連兩隻狐狸耳朵都瑟縮起來了。
其實剛遇到小狐狸那會兒,她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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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歲生辰這天,元辛收到的賀禮是一隻小狐狸。他父親外出辦差事,路過塗山,順手救下一隻受傷的狐狸,將它帶回雲浮送給了自家小神君。
小狐狸通體雪白,無一根雜色絨毛,唯獨後頸禿了指甲蓋大小的一塊,應是被什麼厲害法寶灼燒所致。
司戰上神對他管束極嚴,雲浮仙宮裏頭除了重明,元辛沒有別的玩伴,好不容易得了新夥伴,他自然寶貝得緊,無論何時都要將它帶在身邊。
按照他父親的話,塗山狐族天生有慧根,不出兩百年定能修成人形。眨眼過了三百年,那小狐狸還是毫無動靜,元辛依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乾脆把它當個靈寵來養。
歲月如白駒過隙,匆匆又是五十來年,這夜元辛睡得很熟,一隻柔軟的手臂忽然攀上來,牽了牽他的衣袖。元辛平生最惱恨清夢被擾,翻身換了個姿勢繼續睡,那東西不依不饒,竟坐上床,輕拍他的臉頰。
元辛驚醒,第一反應是吃驚,沒想到小狐狸突然學會了化形,忙拿被衾將眼前的女孩兒裹住,抱去交給他母親樂清仙子,隨後才想起另一件事兒——這隻小狐狸是個仙女?
心心念念的小狐狸變成了小狐女,不得不說,他心裏多少是有點兒失落的。
她初化人形,鴻蒙未開,看起來像是八九歲的凡人小姑娘,就連“玉迦”這個名字都是樂清仙子給取的。樂清仙子交代他好生照看她,元辛嫌棄得不行,私下與他母親說:“父神抱回來的該不會是只假狐狸吧?我看她姿色平平,不像是塗山氏的血脈。”
樂清仙子輕拍他的後腦勺,佯斥道:“臭小子,胡說什麼呢!”
他只好走過去牽玉迦的手,打了個哈欠,說:“走吧,教你修行術法。”
她就勢一躍,跳到他懷裏,兩條胳膊圈着他的脖頸,甜甜地對他笑,叫他的名字:“元辛。”
在雲浮三百來年的歲月里,小狐狸與他幾乎形影不離,平素聽到最多的也是這個名字,故而玉迦只記住了他。
元辛從未與其他小神女有過這般親密的舉止,一張俊臉騰地紅了:“哎哎哎!你快下來,我母親看着呢!”她不肯鬆手,大約是羞赧,竟然將臉埋進他懷裏躲了起來。從前與他玩鬧時,她也經常往他懷裏鑽。
元辛提醒道:“醒醒啊,你現在不是狐狸了!”
那會兒她看似乖巧,殊不知,日後鬧騰時拆起家來,元辛和重明兩個湊到一塊兒都比不過她。
司戰上神夫婦偏疼她,大半責罵讓元辛擔了去,日子一久,他對玉迦生出淡淡的疏離。她敏銳地覺察到這點,可不知如何緩和,每回給他送葯都被攆出來。
後來她掐了個訣,化成一隻飛蟲闖進他的居室,見元辛雲裳半褪,笨拙地給後背的鞭痕上藥。未等她出聲,一道靈力驟然襲來,破了她的術法。
玉迦滾落在地,形容未免有些狼狽。元辛披上衣裳,斥道:“不能隨便看人更衣,你知不知道?”
“七百年前,我們還一塊兒戲水呢……”玉迦與他分辯。
元辛又氣又好笑:“那時候你還是只狐狸。”
她怕他真的生氣,驀地化為原形,垂着腦袋,小聲嘀咕道:“那我現在也是狐狸。”
到底是他先服軟,走過去,把她抱到膝上,撫過那毛茸茸的腦袋,指尖駐留在後頸那塊禿毛處:“嗯,學東西慢,長得也不好看,還是只禿毛狐狸。”
聽得玉迦一瞬奓了毛。
後來她年歲漸長,也明白了仙女要矜持端莊的道理,開始認真跟隨樂清仙子修習詩書禮樂。
旁的且不論,她唯獨擅長音律,箜篌彈得極好。元辛經常坐在屋脊上聽她彈奏,他生就一副頑劣性子,除了司戰上神無人能管束他,與其他神君打架是常有的事兒,每次闖禍挨完罰,到她這裏聽一曲,便能平心靜氣許多。
這一回,他把九幽的小神君揍了,九幽族長與他父親是故交,元辛免不了要多受幾頓皮肉之苦,再拖着傷軀去找那小狐狸。
他尋到一個舒適的睡姿側卧着,在清越的箜篌聲中入睡,再醒來時,後背塗滿厚厚一層藥膏,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她的手筆。
元辛稍稍挪動手指,躺在他懷裏的玉迦也醒了過來,她如今曉得男女之防,與他親近時,大多是狐狸身。蓬鬆的狐狸毛在他臉上蹭來蹭去,酥酥痒痒的,元辛忍不住捏訣將她化作人形,囑咐道:“往後我睡覺的時候,別老湊過來。”
玉迦識趣地往旁邊滾了滾,抬起眸子望着他:“元辛,你為什麼要和九幽的宋爻神君打架呀?”
元辛懶得和她解釋,只淡淡地說:“他罵你蠢,還說你長得不好看。”
“啊?”玉迦很驚訝,“你不也經常這麼說嗎?你還當著樂清仙子和重明的面說。”
元辛又道:“這種話只有我能說,知道嗎?”
玉迦愣愣地點點頭。
元辛慢慢湊近,盯着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勉強找出四個字形容她的反應——似懂非懂。
他索性把話挑明:“往後出去歷練,不要讓別人隨便就能欺負,免得丟了我們雲浮的臉。”
玉迦再次重重地點頭。
皎皎月華之下,玉迦的容顏如霜雪捏成,越發襯得朱唇穠艷,他被這抹顏色攝走心魄,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她並不抗拒,過了會兒元辛鬆開她,容色如常,耳根處卻泛着微紅。
她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湊上來,在他下巴上輕輕咬了一口。
元辛摸着那圈帶血的牙印子,沉默半晌才對她說:“玉迦,我懷疑你的真身其實是只狗。”
這會兒玉迦不怕他了,拉過廣袖遮住自己發燙的臉:“我不是,我沒有,你別亂說!”
不久,樂清仙子舊疾突發,在雲頂仙宮養病,他去侍奉母親,低聲道出他喜歡玉迦的事。樂清仙子起初微怔,旋即笑了笑,握住他的手道:“元辛,你一向是個頑皮孩子,有雲浮庇佑,從未真正吃過什麼苦頭。可是玉迦與你不一樣,她無父無母……”
“你若真心喜歡她,便要對她好,日後予她庇護,切不可欺辱她。”
時隔多年,回想起母親臨去前的這番囑託,元辛唇邊忍不住浮起嘲諷的笑。
他與玉迦終究未能走到一起,彼此心藏怨懟,而他更是傷她、辱她,勢必要將這一千多年的光陰從她的痛楚中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