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85章 射雁
元氏部落族從中圭敗退草原之後,四處流落,近數十年來,因為輔佐保機大人立國和創建北庭文字這兩件大功勞,被保機大人賜地千里,居住在遼西以北的豐腴草原,南面與大頌邊撞接壤。
室韋部則世居長白山以西,南面與大頌遼東接壤,西邊與元氏部相鄰。
耶律南望東遊,就是要摸清楚兩個大部落的本錢和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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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藏麻是個雜羌,是李夏國人,不事生產。只是拉起了一支駝馬隊,混跡於李夏國、北庭和大頌邊境互市,搗騰些土產,掙些血汗價差,維持着兄弟們的喝酒逛窯子的浪蕩生活,以及接濟各自家中婆浪孩子清苦的日子。
禹藏麻也曾有過輝煌的過去。他在年輕時隨師傅遊歷過大頌長安城和洛陽城,學得一口中土正話,也學了些中土刀劍技擊,更是學會了中土市井和幫會那套人前說人話鬼前說鬼話的本事,混跡邊關互市之後,如魚得水,那時手下有三四百號兄弟,五六百匹駝馬,分做三支陀馬隊,一年到頭都在三國邊境線上忙碌穿梭,貨如輪轉,錢如流水。
如漢不提當年勇,提起都是心酸淚。現在缺了一隻手掌的禹藏麻,只領着不到三十位兄弟,二十多匹駝馬,馱了一些枸杞、甘草等廉價低賤的土產,流連在邊境互市裡,面對着同樣也窮得丁當響邊民叫賣或易物,只圖個溫飽。禹藏麻連李夏國最有名的沙狐皮都拿不出一百張,所以窘迫得連發財的心思都不敢有了,做買賣做到這份上,遇着人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大頌北庭兩朝邊境互市,東熱西冷,東邊的地形地勢相對平坦,無論北庭還是大頌,都不像西邊那般惡劣,動不動飛沙走石,吃碗羊湯泡鏌都磕掉三顆牙。
東邊的互市興旺熱鬧,對兩朝都是好事,大頌可以得到西邊來的花鋼、甘草,從北邊來的皮革、馬匹,北庭可以得到南邊來的絲茶、紙張、布匹,等。這裏面,邊關將領們,又各有不同來源的油水在其中。所以南北邊軍,都下死力氣清剿那些膽敢打劫搔擾商隊的馬賊。
李夏國出產花鋼、甘草、枸杞、沙狐皮子、兔鶻、蒼猊獒。尤其以沙狐皮子著名。沙狐皮子是製作禦寒袍子的上佳材料,物美價廉,享譽三國。沙狐皮子雖然遠比不上遼東出產的水貂皮和銀狐皮驚艷名貴,但世間畢竟是富人少,能穿得貂裘狐裘的,少之又少。
兔鶻和蒼猊獒則是北庭皇親貴戚和大部族錫剔的心頭好,不豢養兩三個兔鶻和蒼猊獒,到了秋天冬天,都不好意思出門。
北庭祖先未發跡前,曾在草原上四處漂泊居無定所,游牧和射獵是男子必備的兩項技能,到了保機大人立國,子孫們一躍而成鐘鳴鼎食的天潢貴胄,用不着披堅執銳四方征伐,於是每年秋冬季節的山林圍獵,便是耶律家一年一度盛事,以示不忘祖宗。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於是整個北庭的王公貴人、部落錫剔,都在秋冬會獵,成了上層風氣。
狩獵就少不了鷹犬。鷹有東邊的海東青和西邊的兔鶻,海東青專捕天鵝,兔鶻就專捉地上的兔子。犬則是李夏國出產的蒼猊獒最受歡迎。
鷹和犬都必須是年幼時就賣入王公貴戚的手中,成年就賣不得了,因為這些成年鷹犬念舊主。因此,王公貴戚身邊,就會專門有熬鷹和熬犬的幫閑門客下人。
但禹藏麻的駝馬隊過了巴音朝魯往東,卻在最不該被打劫的地方,被一隊馬賊圍了。同時落入圈套的還有嵬名巴丹。
身形高大相貌堂堂的嵬名巴丹,卻領着比禹藏麻更不好看一支駝隊,只有人手七八個,馬匹八九匹。
幸運的是,嵬名巴丹的騎射身手相當了得,十枝箭就射翻了十位馬賊。不服氣的賊酋舞着彎刀,騎馬還未衝到嵬名吉林面前,嵬名巴丹就從馬背上高高躍向賊酋,人尚在半空刀光就先落地,一抹光華過後,賊酋奔出了近十步,才連人帶馬從中間分成兩半,轟然倒在地上,激起一大蓬塵土。
都是李夏國的項羌人,老鄉見老鄉,禹藏麻那兩張能把天上鶻鷹都哄下來的嘴片子,只不過一個晚上,幾袋燒酒,十斤肉乾,不僅把嵬名巴丹的人馬,還有自已的人馬,都說得兩眼淚汪汪。
兩隊人馬合做一隊,富親不如窮鄰。已經三十多歲的嵬名巴丹卻是第一次出門做買賣,不是家中變故,走投無路,誰願意提着腦袋做這行邊境走商的行當?
但凡嵬名巴丹腦子有他身手一半靈光,也不至於如此窘迫。明明可以憑着身手在邊軍或門閥豪族中謀得一個衣食不愁金銀等身的活計,卻落入了如此卑賤行當。禹藏麻心中悲嘆,為人為已。
草原秋深,遼闊深遠,寒山禿嶺,塞草枯黃。
遇上一隻失群孤雁在天上悲鳴,禹藏麻觸景傷情,卻在馬背上轉過頭來,向嵬名巴丹笑眯眯道:“巴丹吶,聽說過兄弟射雁的故事嗎?”
憨厚的嵬名巴丹裂嘴笑笑,看着禹藏麻,靜待下文。這一路過來,禹藏麻總有層出不窮的妖艷故事,和途聽道說的小道消息給大家解悶消乏。
兩個兄弟去湖中射雁,看見一隻孤雁在水草邊。哥哥舉弓搭箭,弟弟卻在這節骨眼上攔住,說等等,射了雁之後,煲了吃還是烤了吃?哥哥一愣,還沒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於是便放下弓箭,與弟弟商議起來。
哥哥說肉桂胡椒煲了吃,能補氣養胃,弟弟說烤着好吃,撒上椒鹽,一咬滿嘴油,那才香呢。兩人僵持不下,大雁一聽,說拔毛去臟,填上姜蔥,放入缽內,隔水清蒸,原汁原味,才是真正的饕餮所為。
大雁說完展翅高飛,一下沒了蹤影。
嵬名巴丹抬頭看着那隻形單隻影的孤雁。當下已是深秋,雁群全部南去,如果不出意外,這隻孤雁將是孤死北方。嵬名巴丹無端記起少年時在南方讀過的一句詞。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在那之前,耶律宗壽常帶着他去一處湖泮玩耍,練刀練箭。有一次,耶律宗壽舉着弓箭對準湖中的大雁,卻久久不松弓弦,最後頹然長嘆一聲,一把拋下弓箭。年幼的耶律無妄看着叔叔眼角淚痕,好奇地問為什麼。
斗大的字認識了一籮筐的耶律宗壽,為天真的侄兒念了四句短詩。
雍雍雙雁,遊戲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
不知這四句短詩哪來的,長大成人的耶律無妄,搜遍典籍終不得。
嵬名巴丹騎在馬背上,神遊往昔,口中碎碎輕念:“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一聲弦響,驚醒了沉浸在回憶中的嵬名巴丹,隊伍里有人彎弓射雁。
又一聲弦響,嵬名巴丹射出的箭矢,后發而先至,在離孤雁咫尺的下方,與先前的射出的箭矢相撞一起,雙雙跌落,那孤雁猶自不覺,自顧盤旋悲鳴。
隊伍里一遍喝彩聲。“巴丹兄弟好箭法!”禹藏麻豎起大拇指,由衷地誇獎。
“兄弟們,要不要聽聽我說射箭的故事?”禹藏麻來了興緻,大聲詢問眾人。
南北兩朝三地,凡是練習射箭的人多數都以為騎烈馬,挽強弓,用長箭,百步穿楊,這就是射得好啦,古時候的神箭手養由基就是這樣的人。
可是,大頌有個書生,非要跟人家抬杠,說其實這樣的射藝連品都沒有,真正會射的人,把射箭當一種藝術來享受。秋天到湖沼中去射雁,拿拓木長弓,巴蜀竹箭,帶着黃狗,既能射雁,又能領略秋日高天,滿弓欲發時志在萬里的一點情趣。
然後北庭的老和尚就對書生說,看成來相公對射藝很有心得,可算是一位行家,但老僧還是技高一籌。夏夜蚊聲可厭,老僧就信手撅下竹簾一條,綳上頭髮以松針射之,只聽嗡嗡聲一一終止,到了這一步,才能叫爐火純青。
最後是咱們的李夏國的一位走商鄙夫出來對書生及和尚說,二位都是落了下乘。天下好弓,莫過於一雙白腿,天下好箭,莫過於臍下半尺,射藝最好,莫過於引弦不發一個時辰。
眾人哄然大笑。這種露骨的笑話,在漫長的旅途上,既能解乏提氣,又能解悶忘憂,一個商隊裏,是真少不得這樣一個會插科打諢的人。
寒露濃重的夜晚,三十多號人圍着火堆吃了喝了,嬉鬧了一陣,除了幾個守夜的,其餘都綣縮在氈帳里沉沉睡着。
“頭,咱們在六年前已經錯過最好的機會,如今還能翻身嗎?想藉助的這人,靠得住嗎?”禹藏麻一位手下,半夜起來解手,和守夜的禹藏麻嘀咕。
“南邊有句話,盡人事聽天命。我也吃不準此人身份和能耐。雖然看起來憨厚,但龍行虎步,做事果決,絕非一般人。咱們吶,孤注一擲,是一朝富貴,還是死入地獄,聽老天爺安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