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83章 圍殺與收屍
黃柏雙手抱拳在胸前,楊六郎左手垂在身側右手背在身,兩人的的身姿猶如石像一樣紋絲不同。
許久之後,楊六郎才回過魂來。
“說說你所見的西北一戰的景況。”楊六郎努力平復了起伏的心潮,嗓音平靜,波瀾不驚。
大頌維熙二年九月初十,黃柏所在殿前禁軍奉旨隨潘仲詢太師出京師往西北巡邊,十一月二十二日,金沙壩求援警訊傳至延邊城,當夜殿前禁軍開拔救援金沙壩,二十六日清晨趕至金沙壩,正好咬住耶律撤南望的后軍。
耶律南望的后軍約有五六百人,都是些軍容不整,疲憊不堪的疲兵。這些北庭兵向北瘋狂逃竄,為了減輕胯下馬匹的負重,除了手中刀和弓箭外,甲和胄等,都是一邊逃一邊解了扔。
被鮮血和仇恨遮蓋了雙眼的殿前禁軍騎軍都尉黃柏,率領了已經一天一夜沒合過眼的五百部屬,玩命地追殺北庭騎兵。砍殺了耶律南望大半后軍之後,一頭撞進了耶律南望佈下的口袋陣。
耶律南望作為人質時,在大頌各地遊歷學習的那些年,偷偷地學習了《孫武》、《尉繚》等南朝兵書,不到三十歲,領軍東掃靺鞨,西征李夏,南邊雖然與大頌還沒有大戰較量,贏得了太后親口讚譽為戰神,用兵奇正相合,渾圓無漏。
黃柏面對兩翼坡地上俯衝下來的北庭騎兵,命令部屬全部下馬結陣。入伏又如何,大頌殿前禁軍唯有以傷換傷,以死換死而已,誰怕!
北庭騎兵急促衝鋒,向黃柏的軍陣衝撞而去。
領頭的千夫長下達了死命,不惜代價,最短時間內殺盡膽敢尾隨追擊的南朝軍卒。所以北庭騎兵沒有機會展示草原兒郎的騎射功夫,騎軍撞陣,以命換命。
體力嚴重消耗的大頌禁軍無法抵擋以逸待勞的北庭騎兵,兩個來回的衝撞鑿陣,已經所乘無已。
黃柏在昏死過去的之前,只看見一碗大的馬蹄朝着自已的腦門踏來,兩眼一黑,什麼都不知道。
黃柏醒來是第二天的黃昏,頭痛若裂。身邊是一位瞎了一隻眼的傷兵和一匹馬。
傷兵轉述頂頭上司的原話,要黃柏醒來,騎上馬,一路北上,遇上了打散的的兵卒,收攏多少,都是你黃柏的新部屬。
黃柏原來的五百部屬,已經沒了。
黃柏跪在地上雙手抱頭,心裏問候了那位上司祖宗十八代,只瞎一隻眼的傷兵只算輕傷,還可以馬上上馬砍人,卻只留一匹馬,擺明了相信黃柏十有八九再也醒不過來的意思。
黃柏新收攏了大約三百號人馬,個個身上帶傷。
黃柏率領着新部屬沿着包圍圈前行,希望能找到一位能話事的人。可惜,唯一有空鳥他的人,是奄奄一息的延邊城守備將軍朱歡。
朱歡曾與黃柏有過一面之交,在十年前。
朱歡死死拉着黃柏的手,硬要他幫忙堵上身前這處搖搖欲墜的防線。
“不幫老子堵牢這處防線缺口,老子這就把你拖到那邊去!”朱歡裂着嘴,惡狠狠地對着黃柏大笑,濃稠的血漿從口汩汩流出。
黃柏只好把他的三百部屬全部擺在缺口,又一次打退了耶律無望屬下那些悍不畏死的年輕人。
趁着敵人退下喘氣的短暫時機,黃柏和他的三百部屬,把朱歡和他死去的三百親兵的屍骸堆迭起來,形成一道血肉之牆,黃柏和還活着的三百同袍,就站在死去的三百同袍的身上,六百人,把這一處小小隘口,死守了三天四夜。
渴了吃雪,飢了吃肉……吃倒在陣前敵人的肉。西北大戰落幕之後,黃柏就病了,一病半年,神智不清,渾渾噩噩。
撤圍前半天,黃柏新部屬已超過四百人,但和黃柏一起第一次站在血肉之牆上的三百人,只有不到二十人活着。新加入的那些新部屬,是源源不斷趕到戰場上的年輕人。
撤圍前兩個時辰,黃柏還打了一場惡仗。
本應窮圖末路無力突圍的耶律軍中經過短暫的沉寂后,忽然四處同時響起了低沉的號角,耶律大軍竟然孤注一擲,全軍出動分頭突圍。
向黃柏所部衝來的是一隊步卒,領頭的是一位身形雄健高大的將領,使雙刀,從衣甲式樣看來,該是一名千夫長。
箭矢早已經用盡,黃柏下令部屬,把損壞的兵器當標槍一樣向衝鋒的敵軍投擲過去。都到了這個時候,能賺一個是一個,砸死一個減輕一分壓力。
那名北庭千夫長沖近人牆時,躬身下蹲,然後高高彈起,一躍躍到人牆上,與黃柏打着對面,人還未站定,手中雙刀就舞起一團光華,向黃柏滾去。
黃柏已經疲憊得腳底打顫,無力硬扛千夫長的勢大力沉的雙手,一退再退,險象環生。
突然一人從側邊撞向那位千夫長,在他被千夫長分屍的同時,黃柏抓住了機會,一劍刺穿了千夫長的喉嚨,但也挨了千夫長的一記穿心腿,摔下人牆。
還好,黃柏手下有一位原來擔任過都頭的老卒,在黃柏生死不明的時刻,自覺接過黃柏的擔子,除了揮刀砍人之外,還大聲吆喝指揮同袍協同作戰。
而反觀北庭兵卒,那位千夫長一死,主心骨就倒了,沒有勇挑大樑的繼任者,雖然北庭兵卒遠比大頌強悍兇狠,在退一步即死路的狀況下,更加如發狂的困獸,但都是呈匹夫之勇,沒有擰成一股繩,最終還是被攔了下來。
這場惡仗過後,黃柏的部屬,又降到了一百一十三人。
這一百一十三人準備把黃柏也堆迭到人牆裏時,大頌這邊的號角響起,是衝鋒出擊的的號角。
黃柏被驚醒,搶了一匹馬,隨手抄了一根斷槊,強忍着胸口劇痛,就隨着騎兵大隊狂奔衝鋒。然而沒衝出一里地,胸口一痛,眼前一黑,伏在馬背就昏了過去。
跟不上追殺耶律的騎伍,黃柏只好留在後面參與戰場的收屍。
耶律南望結束金沙壩戰鬥后,根本沒有打掃戰場,倉皇北撤。所以金沙壩戰場保持着戰時的樣子,大頌將士和北庭兵卒糾雜死在一起,覆蓋在一層薄雪下。
抵禦北庭圍殺而殉國的西北將士,除了少數與敵人貼身肉搏之外,每個人,生前在戰陣的哪個位置,便死在哪個位置,死得從容不紊。
郎將死在廂陣前,營標死在營前,都頭死在都前,伍長死在伍前。
密密麻麻一地斜插的箭矢,幾乎無落腳之處。每個大頌兵卒面前,大多都有箭傷,但只有極少數的是一箭斃命,很多兵卒,硬提了一口心氣,熬到了北庭兵卒衝鋒到面前,砍出憋在心中的那一刀,才轟然倒地。
黃柏顫着聲音道:“因為他們幾乎每個人的身前,都死着敵人。”
潘太師的捷報里敘述,西北一戰,共同計殺敵五萬餘人,其中潘率西北諸軍反圍耶律大軍斬首二萬四千餘,那麼壺口關楊家軍和殿前禁軍共殺敵近三萬人。
楊家軍精銳和禁軍戰死一萬五千餘人,差不多一命換兩命。退一步,刨除剛開始時順利斬殺的北庭散兵游勇,金沙壩這一仗,楊家軍雖然被圍殺,但與北庭至少是一命換一命。被圍殺的軍伍,不藉助天時地利,能做到這樣的戰損比例,十分罕見。
楊老將軍死在帥旗下,身旁五百親兵,人人遺體頭朝外腳向內,拱衛旗下的那位老卒。
每個人身前,都死着北庭蠻子,無一例外。
老楊家的六個兒子,沒有一個死在老將軍身邊。老大到老五,全都和他們各自的部屬死在一起。
天波營三千人,死在最外圈。除了少數被馬槊捅死釘在地上的,幾乎沒有全屍,無頭屍體約佔三成,因為北庭輕騎衝鋒鑿陣里,天波營將士是站着面對敵方騎士彎刀,敵人在上邊割自已的腦袋,自已在下邊橫掃敵人的馬腿,用自已的頭顱去換敵方的馬腿。
北庭的優勢在騎兵,大頌長處在步陣。沒有馬的北庭騎兵,在大頌步卒面前,不過是練刀的葦樁。
楊老六的親兵營全是蕃兵蠻子,全都死在跟隨楊六郎突圍的路上,各種各樣的死法,有被敵人的馬頭撞得全身骨折而死,有以身擋箭被射成刺蝟而死,有和敵人抱着穿在一根槍桿上的,有和敵人面對面互捅致死的,有人死時嘴裏還咬着敵人脖頸不松。
黃柏抬手擦擦眼窩,笑着道:“有一位又黑又胖的雜羌,是和敵人一匹馬摟着死在一塊。一匹北庭汗血寶馬,居然被這傢伙張嘴咬穿脖子上血管流血而死。”
換了楊六郎重重向黃柏抱拳致意。
當初那些雜羌,跟隨楊六郎突圍前,全部御下身上的甲胄,扔掉盾牌,因為這些累贅影響了出刀出槍的速度,更影響了騎馬奔跑的速度。楊六郎還沒跨上馬,他們就急哄哄發起衝鋒,三百人組一個細長的雁陣,像枚鐵釘一樣鍥入敵陣,為楊六郎開路。
“那黑胖子名字叫乞伏海棠,一輩子沒見過南方的海棠,卻說最喜歡海棠花開。”楊六郎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