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80章 軍機大事不過兒戲(上)
大頌兵部的和吏部都有一份人事秘檔,是西北大戰後,潘太師親手修訂撰錄的邊關十數位表現突出的青壯將領從軍歷程。不過兩份秘檔有一點差別,兵部那一份,每個人檔卷下,都用硃筆寥寥數語概括該將領的特點。
黃柏的評語是四個字,治兵酷烈。
軍中同僚送黃柏一個外號,黃閻羅。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所以黃柏在軍中沒有一個能喝酒聊天的朋友,在軍外更加沒有。別人履新,總會帶三五個用得順手的舊部,這是循例,黃柏只有孤身寡人。
“我孤身上任,缺人手,難穩得住局勢,如果幾位不願意從軍,黃某斗膽請幾位暫且留下助我一臂之力,快則十日,遲則一月,每日每人十兩銀子酬勞。”黃柏起身向幾位江湖好漢抱拳,情真意切地請求。
“抱歉,我要趕路。”楊六郎淡淡地拒絕了。
徐右松也跟着搖頭,剩下曹鴦刀左右為難。
一個江湖鏢師,如果命好賭得中,就能搖身一變,進入軍中跟隨一位實權郎將,從此衣食無憂前程光明,而且,還在反哺家族鏢局生意,這樣的機會,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可初入江湖不久的曹鴦刀面子薄,見楊徐兩位拒絕,也就不好意思表示自已願意留下來,以免被江湖嗤笑了不是。江湖中其實大伙兒熙熙攘攘都是衝著名和利兩樣東西來,可就沒有人能拉下臉皮承認,發現別人鑽營,不譏笑幾聲,都不足以表示自已俠肝義膽淡薄名利。
黃柏也沒有十分失落,這幾個看起來不錯的江湖客,本來就不是自已的,得之幸,失之命。當下最要緊的是怎樣籠絡起一撥自已的人馬,否則在崇關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根本無法立足,更遑論整頓軍紀,練兵枕戈待戰了。
一頓簡單晚飯,算不得不歡而散,但也是意料之中的冷淡收場。期間,曹鴦刀幾次欲言又止,可惜楊六郎和徐右松都不幫襯着墊個台階,黃柏也心事重重,忽略了曹鴦刀的神色。
黃柏本來對崇關之行,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了。如果崇關的地頭蛇能與自已虛與委蛇,給二三個月的時間,黃柏有信心籠絡起一部分人,然後徐徐圖之,最快一年時間,掃盡崇關的污穢。不想才準備入城,就出了官兵欺榨百姓的事,一時激憤忍不住出手,等於提前向崇關地頭蛇宣戰。雖然事後,已在現場表示寬赫了那十八位兵士,但這樣未上任即下馬威的作風,崇關的地頭蛇能善罷甘休?何況黃閻羅名聲在外,誰信不會秋後算賬?這殊死一搏是難免了。
在之前一個月,潘太師授意侯玉階和李棠溪,提議升遷擢拔一些青壯將領,充實到邊關和幾處關內要隘。侯玉階擬了一份十人名單,李棠溪一看,動筆把幾個在邊關功勛顯赫的青年將領給刪了,換了幾位呂門走狗,把侯玉階氣得直冒青煙,擼袖就要揍人。還好,被潘太師撞着,才沒打起來。
在皇帝御書房的小朝會上,又為那十根蘿蔔該各自填哪個坑吵了半天,把皇帝吵得腦袋發脹,甩袖而去,留下樞密院和三省六部的十幾位大佬去留不得,渴餓了七八個時辰。
等十幾個老頭子困得有氣無力眼皮抬不起的時候,一位小黃門來告知眾位大人,也不用再傷和氣了,皇帝決定次日親自主持抓鬮,把十個將領的命運,還給他們自已掌握。
這回誰都無話可說了。
侯玉階主動找李棠溪喝酒,憂心忡忡托出自已心中的顧慮。
“其實十個人,誰去哪都沒關係,結果最後都差不多。但是崇關絕不能落入庸人之手。”侯玉階自飲一杯,嘆氣道。
將來與北庭和李夏國爭雄西北,萬一失手,西北盡入敵手,崇關便是扼守中土的三座城關之一,北路是崇關,中路是郭城關,南路即是劍關。
崇關握在呂老狗手中,中土下場只有一個,從端坐九五至尊位的趙垣,到侯玉階,都十分清楚。
“哦——”李棠溪不無揶揄的意思,把哦字音調拉得高高長長的,“想明白了!?”
侯玉階又恨不得擼袖揍人,李棠溪趕緊雙手下壓,示意侯玉階稍安勿躁。若論單槍匹馬乾架,十個書生李棠溪也不是一個出身武當門人的侯玉階的對手。
“你想把誰弄去崇關?”李棠溪問。
“黃柏!”侯玉階道,“捕鼠籠的秘檔顯示,崇關已經爛透了。但如果連根拔起,傷筋動骨,況且,兵部現在捉襟見肘,人錢糧都填到一線去了,二線根本無法顧及,崇關要成建制地換,難以承受,不到萬不得已,還是盡量治病救人吧。”
李棠溪仰頸灌了一杯酒,把酒杯重重砸在桌面上,道:“跟我想到一塊去了。”
侯玉階在南薰門校場給十人餞行,一個勁兒,讓一位白面書生模樣的呂門走狗,大聲誦讀李唐朝詩人岑參李的邊塞詩,說你小兔崽子背一首,老子就喝一杯。誰想到那白面兔崽子肚子裏還真有點墨水,散席時侯玉階已經酩酊大醉,拽住與師門有點七拐八拐關係的黃柏不放手,吐了黃柏一身污穢,還一個勁兒吩咐師侄保重保重。
在打道回府的馬車裏,黃柏被迫和侯玉階同車。馬車裏只有兩人,侯玉階哪裏還有半點酒意,武當內功可不是浪得虛名。侯玉階兩隻牛眼賊亮賊亮的,瞪住黃柏問:“說說,你真有那麼好的運氣,能抽中崇關?”
黃柏默不作聲,心中已經把侯玉階罵了十八遍。
“跟師叔說真話,傳你太上清心咒。”侯玉階從衣袖裏掏出幾頁黃紙,在黃柏面前揚了揚。
黃柏臉色從青轉白,從白轉紅,憋了半天,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狗日的李知政大人!”
在抓鬮前,呂門走狗個個心中祈禱抽中崇關,那裏是呂家後院,一個二線鎮關,不打仗不死人油水足,得幾輩子才能修來的福份。邊關將領則個個在心裏向四面八方諸天神佛燒香許願,千萬不要抽中崇關,那裏是呂氏禁臠,外人去了,不死也得脫層皮,還不如去邊關痛痛快快,該生生該死死。
大頌同知政事李棠溪李大人,一早在殿門外候着黃柏,悄悄給他一紙條,寫着崇關二字。連哄帶嚇,說黃柏就是要麼掃凈崇關要麼死在崇關的命,要黃柏無論等會抽中什麼,換成剛才寫着崇關的那張小紙條。
高居堂堂一朝副宰位置的讀書人,就是用這偷梁換柱的江湖雜耍把戲,把黃柏送去崇關的。
侯玉階辛苦地捂着嘴忍住笑,狗日的李棠溪,真有你的。抓鬮時擔任監票官的侯玉階,可是明眼看着,十張紙條上的字跡,絕對是高坐九五至尊位的那位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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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六郎在清清冷冷的院子裏沐浴月光。北方深秋,枝上葉早已落盡,沒有什麼樹影婆娑的景緻。
有幾個黑影在屋脊上竄來竄去,楊六郎不予理睬。不管是江湖的入室梁上君子也好,還是哪來的蟊賊也罷,今晚看誰熬得過誰。
有一個黑影按奈不住,現身動作起來,被楊六郎用半塊磚頭砸下屋頂,除了一聲沉重的墜地聲,連呼喊的聲音都沒有發出。
心事重重尚未熟睡的黃柏披衣而起,看到院中躲着的黑衣人,嘆了一聲,回屋裏抽刀出鞘,端坐等賊上門。
可惜屋上賊有賊心無賊膽,白等一宿。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多了起來,院外忽然一陣沉重而雜亂的腳步傳來,然後夾雜着馬躥聲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在叫喊捉拿反賊。曹鴦刀剛起身想去開門看看啥情況,宅門就被大力撞開,一匹高頭大馬真撞而入,馬上騎士提着一桿長矛,衝著曹鴦刀就捅來。
幸好大門撞開的聲響已經引起曹鴦刀的警覺,曹鴦刀往側邊一撲,就地一滾,狼狽躲過。
那位跨坐在大馬上的騎士沒有繼續追殺院中的人,反而勒馬立到一邊,但對院中人仍然虎視眈眈。一頭肥豬滾進院子裏,是昨日在城門外的跪地不敢正眼看人的宋萬三。
今天的宋萬三卻是另外一副模樣,趾高氣揚用手指着一圈,尖着聲音惡狠狠地下令:“抓了這撥冒充朝庭命官的反賊!”
一大隊身披重甲,手中握着盾和矛的步卒湧入院子裏,散開像個弧形一樣把幾人圍來,周邊的屋頂上,數十弩手從屋脊後面現身出來,手中弓弩全部指向院中人。
看樣子是要瓮中捉鱉了。
黃柏明知無用,仍然從懷中掏出號牌、虎符、將印、告身公文四樣東西,高舉過頭頂,運起丹田內勁,大聲喝道:“黃柏奉兵部吏部之令,接任崇關城關郎將,誰敢輕舉妄動,罪同謀逆!”
宋胖子仰頸朝天,哈哈狂笑,笑夠了,指着黃柏,也扯開嗓門大聲罵道:“大膽逆賊,居然偽造朝廷虎符、告身等,屬十惡不赦之列。諸位將士,誰殺了這位首犯,賞黃金五十兩,官升兩級,殺一個從犯,賞白銀二百兩,官一級!”
話音剛落,各個方向的屋頂上便潑來一陣箭雨。各人反應快,馬刻鵠被楊六郎一腳踹進屋裏,沈先生為了掩擴馬兒娘,肩上中了一箭,其餘楊六郎、徐右松、曹鴦刀和黃柏,都全身退入屋裏。
剛來那位率先撞入門來的騎士,獰笑一聲:“我先來”,一夾馬腹,提槍直衝屋門。
院內的甲士,隨手扔掉盾和矛,抽出腰刀,爭先恐後沖向屋子,聰明的不是直接沖向正屋大門,而是奔向兩側廂房門窗,遲頓的直接沖向正屋,人太多,相互擁擠,亂成了一團。
屋頂上的弓手,也不甘示弱,從屋頂上用力跺腳,踩塌屋瓦,從屋頂一躍而下,抽刀殺向屋內七人。
騎士沖得快,退得更快。衝進屋門是一個人,倒飛而出只剩半個人。
楊六郎先是抓起黃柏擱在正屋八仙桌上的長劍劍柄,順手一揮,把已經衝進屋內的騎士一揮兩斷,上半身掉在屋子裏,下半身被楊六郎一腳踢飛到院中。然後再回劍向上一撩,把一位正好從屋頂跳下的弓手割成兩半。
劍還給黃柏,楊六郎奪過那位騎士還死死握在手中的長矛,不知不覺雙手協同,雙臂用力一挑,把一匹大馬挑起來砸出院子,差點就砸中宋胖子。
屋內黃柏、徐右松、曹鴦刀三人背靠背,把沈先生和馬兒娘三人護在中央,那些從屋頂跳下的弓手,都被三人聯手砍了。
那些向正門衝擊的甲士,剛到門口,忽然就像潮水一樣退到院中,幾個動作
楊六郎一手提着半截騎士,一手持着長矛,緩緩從門內走出來,身後的地上畫出一道猩紅血帶。
練槍的徐右松看得目瞪口呆,從不曾想過,會有人能把槍耍成這個樣子。連見多識廣的黃柏黃閻羅,也只知道五虎斷門刀練到極致是滾雪球,未曾聽說過練槍練到極致能有滾雪球的樣子。
那麼高大的楊六郎,腳步竟然如此細碎靈活,雙手握的長矛能像短刀一樣輕靈翻騰。楊六郎徑直衝陷入陣,一個人攆着一群人追殺,像曬場上脫麥的大石碾子一樣碾壓過去,背後是一地殘肢斷臂和染紅的土地。
一盞茶功夫,院內重甲之士,十人不存二三。宋胖子看得心膽俱裂,扶着牆仍兩腿打顫身軀搖搖欲墮。
屋頂的箭雨才開始一輪又一輪地潑射,不少箭矢釘在楊六郎身上,不見想像中的流血,也不影響楊六郎行動。
楊六郎一矛洞穿那宋胖子的肩膀,把他牢牢釘在圍牆上。抬起右手,向宋胖子脖子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