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焙酒慰風塵

第6章 新焙酒慰風塵

歐陽甲是個鏢師。做鏢師的宗旨就是按時按地交貨繳鏢,所以歐陽甲在東方既白的時候,和剩下的人匆匆就地埋葬了死難兄弟,匆匆裝貨上駝馬,匆匆往石門鎮趕路。連活人的傷口也是匆匆包裹,裝貨時用力大了一點,便崩裂了傷口,滴出鮮血來。

十幾座無名新墳,墳頭各點了三炷香,酹了一小口燒酒,燒了一小撮紙寶。

燒紙的人感覺到高大男子目光隨着他打開包袱拿出香紙到在各墳頭嫻熟點火燃燒的各個動作轉。沉默燒完紙,收拾好東西,轉過頭來對看不見臉面的高大男子輕聲解釋:“做這行走這條路的,都朝不保夕,路上備着香紙,萬一了,到下面也很快收到兄弟寄來的買路錢,不至於受小鬼們的欺負和白眼。”

走鏢的在半路萬一丟掉性命,還有人及時燒把香紙,守着邊關喝西北風的兵士,年年都有不少人在關外北邊的戈壁和草原上丟掉性命,屍骸大多被野狼禿鷲分食了,沒有墳頭,沒有香紙。

新墳無名,舊墳無名,死無餘骨也無名。名在心底。

楊六郎在營地不遠找到一處能躲陰避風的土坑,大約是以前冬天時候的路人露宿在外挖的避風坑。楊六郎在等歐陽甲。

日頭未高,一天最難熬的時刻還未到來。楊六郎膝上橫着兩把刀,細細揣測着。兩把刀完全不一樣。

一把是北庭常見的制式彎刀,形如朔月,從王帳怯薛衛到邊關輕騎,都喜歡這種馬步兩便的彎刀,特別是騎兵追殺敵人時最是趁手快意,一手持韁一手掄刀,雙腿夾緊馬身,身體往刀這邊傾斜,隨時調整刀身高度與敵人肩頭一致,快速奔跑的戰馬從敵人身邊錯過,彎刀像鐮刀刈麥一樣從敵人的脖頸掠過毫無阻滯,腦袋便旋轉向空中飛起,頸中熱血像噴泉一樣灑向天空。配合得好,緊跟身後的同伴在馬背上伸手一撈,便能把敵人尚未落地的頭顱撈在手中。這顆未落地的敵首,在軍中號稱“百銀”,斬首撈首的人,憑這顆敵首,可各領好酒一壺,白銀百兩。還有一種號稱“百金”的,是頭顱未落地前,連發三箭皆穿插於其上。

另一把卻是大頌軍中和江湖常見的長手刀,刀身薄寬,便於單手使用,砍人砍柴砍豬頭肉,都一樣便利,深受歡迎。

楊六郎在邊關軍中廝混幾年,對北庭彎刀和大頌手刀這兩種刀器司空見慣,在做斥侯的一年裏,更是左腰掛彎刀右腰掛手刀背上背短弩,在北庭的戈壁草原上像泥鰍一樣竄來竄去。

楊六郎很確定,圍攻歐陽甲的三人,除了正面被槍刺死的人是使用大劍之外,其餘二人,使刀的動作和運勁姿勢不對。彎刀和手刀都是輕靈刀器,不論是劈、斬、撩、掃、掠,都是身腰腿不動,大臂直接帶動小臂發勁。而二人的揮刀動作都是力起腳腿,利用腰腹扭動迅速把力勁從背部傳到手臂,刀勢一揮而就,絲毫無圓轉保留,只攻不守,是軍中步卒換命的搏法。

大頌邊軍有陌刀,刀長且重,雙手持刀法,正是此類運勁發力的招數,多橫掃馬腿和上撩馬脖子,專破草原輕騎,以一命博二命,是從後周起,南北邊軍對峙數十年來,南方為數不多的保本盈利招數之一。楊六郎做了步兵營標后,更是下了功夫苦練過陌刀,仗着身高臂長力大無窮,每每率眾頂陣時,一人一刀,宛如激流砥柱,監軍高慶燊曾讚歎:“當楊六者,人馬俱碎。”

高慶燊一介書生,與楊家父子同死金沙壩。書生意氣,不僅是激揚文字指點江山,還敢死能死邊關。

歐陽甲應該在石門鎮繳鏢還算順利,回來找到楊六郎時,一臉輕鬆。他帶回了一個一身泥草灰頭土臉的年輕人,向楊六郎主動解釋,說順便帶個人鏢回大梁城。

鏢局保的鏢的有兩種,一是貨標,二是人標。

歐陽甲搓着手不太好意思地介紹,這個人鏢是個偷偷從家裏跑來西北投軍的豪族將種弟子。在家墊讀了幾年詩書,又在護院教頭指點下練了幾年刀槍,便心比天高,一心要到邊關建功立業。家中長輩開出了令人咋舌的高價,要求來往鏢行把人立即好好的綁回大梁城,歐陽甲否極泰來,剛好碰上了這件好事。

年輕人姓張名慶之,族譜的名字是慶桐。年輕人是個話嘮加自來熟,主動介紹是讀了前朝蕭梁朝名將陳慶之白袍北伐的故事後,心神往之,自已改名慶之的。

五十年後。湯陰岳,卞州楊,五百年來雙慶之。

張慶之腸直嘴甜會來事,半天功夫,便和上下各人混得爛熟。還猢猻心性,如果不是歐陽甲眼疾手快,一馬鞭抽在他伸出的手上,張慶之都敢掀掉楊六郎的幃帽。

幃帽掀掉,張慶之必死無疑,歐陽甲不死但一定會又瞎又啞,其餘人也必定死。楊六郎也是將種子弟,也曾是無所顧忌的浪蕩少年,他就是要等張慶之掀他的幃帽,因為有太多的疑竇未解,這一掀,便要水落石出才能罷休。

歐陽甲會不死,因為他使槍。

都知天波府楊家槍名震朝野,但楊家從來沒有門戶之見,西北邊軍中不論親疏,願意學練楊家槍的,都可以跟隨楊家子弟一起學習。楊六郎也自小練槍,招式套路和運勁心法,與邊軍無二。楊家歷代守西北,死了那麼多人都不曾怨懟半句,一套槍法,沒什麼好藏着掖着的。

楊家槍的精髓,在忠勇二字而已,可惜學到的人不多。絕大多數人,習慣了捨本逐末。

楊六郎剛到邊軍中,老伍長姓歐陽,滄州人,善使大槍,所使之槍,甚至與在軍中以力大兇悍著稱的楊老二的槍器相比,仍顯得刃長而桿大。

楊六郎脾氣性格很合老伍長的口味,便被老伍長往死里操練。一年三場與北庭套狐郎互獵,一場與李夏國武士遭遇對搏,共十一顆人頭的軍功,生生被老伍長壓下。一年後,老伍長戰死,楊六郎接任,手中楊家槍槍桿從桐油纏絲白蠟桿換成了鑌鐵杆,才對老伍長的苦心後知後覺。手下兄弟拍馬屁稱讚小楊伍長的槍硬了得,不折不撓。楊六郎總是板著臉教訓小兔崽子說:“歐陽老伍長的槍才是最長最大最硬,我楊老六論槍排第二。”

楊六郎說是接任,實際是重建。大頌軍制,五人為伍,是最小的軍事單位。一場攻防,歐陽老伍長四人戰死,死得窩囊。當時面對李夏國少見的鐵甲重騎,在營標董竹竿的指揮下,大伙兒還邊說葷話邊立盾架矛,準備給對方串糖葫蘆。

當董竹竿發現對方重騎衝到兩箭之遠時仍未提速,已經來不及了。從重騎身後突然快速衝出眾多輕騎,先是朝大頌步兵營扔了一撥裝滿烈酒的瓦罐,還有一包包紙包着的磷硝粉末,然後再來幾撥火箭潑射。整個重甲步卒營五百人,活下來的不足二十人。

歐陽嗅到磷硝味道,心知不能倖免,把手中大槍奮力投向敵陣。

歐陽老伍長一生最後的買賣,賺了兩個人。大槍在敵陣連穿了兩人,另外一個是楊六郎,被老伍長撈起腳踝,旋轉兩圈,遠遠甩出陣外。

二減一再加一,賺兩個。

楊令一次在清明領著兒子侄子們在關後向陽山坡祭拜同袍亡魂時,對么兒說,可惜歐陽自己不識字怕誤事,否則,就該在議事帳中有把座椅。

歐陽老伍長在最後一次教槍時對場六郎說過,歐陽家祖上當過邊軍,傷殘后回家苟延殘喘,把軍中槍法傳給子弟,故而大開大闔,只攻不守,換命的打法完全是邊軍一脈相傳。楊六郎比起老伍長更是極端,槍法練着練着,就只有兩招了,一是扎,二是掃,其他的封、掛等招式,全部練沒了。

艱難熬過白天,當晚楊六郎把歐陽甲帶到偏遠處,給他演示了一遍老伍長的槍法,歐陽甲跪伏在地,泣不成聲。

鏢隊此後行程,每到午時,歐陽甲便安排休憩,自己親自守在一頂帳蓬外,帳蓬內楊六郎獨自硬扛每日苦痛。

屬下都得了歐陽甲警告,不敢近帳蓬二十步內。張慶之有次膽大包天意欲靠近,被歐陽甲一個側踹,摔出去七八步遠,還被刀尖頂在咽喉上。張慶之反應快,馬上說了句只有歐陽甲聽懂的話,否則,脖子已被割斷。

鏢隊入了潼關,前路太平。

張慶之被潼關守將帶人截住了,管家模樣的人對歐陽甲說是過兩天張家長輩因事西到潼關,順手親自提鏢,歐陽甲與管家對過繳鏢信號真實無誤,鏢銀一兩不少到手,樂得提前輕鬆出手。這張慶之一路上可沒給歐陽甲惹事兒,好在跟着護院武師練就的三腳貓拳腳功夫未到家,加上歐陽甲十幾人輪着看守他,連上茅房都寸步緊跟,才沒被這猢猻偷跑了。

潼關守將熱情摟着張慶之的肩膀,連聲說委屈兄弟在潼關的兵營里靜候兩日等張家長輩來會面,帳中一切優渥,連那擦背洗腳的丫頭都備好了。直說得張慶之一臉黑雲,山雨欲來。

東出潼關,歐陽甲把楊六郎帶到一處楊枊青綠、荷香遠清的山莊。

這是歐陽家的別業,歐陽家常走西北,在些購置個別業,途中打尖休養和傳遞消息,十分有必要。

山莊主人殺雞宰羊焙新酒,熱情待客。席開五六桌,莊上老幼和下人們都上桌吃喝。主人性情豪爽,一年總要沒由頭也要創造幾次機會借口,給下人們打打牙祭。

席間有家塾先生,借了酒勁,讓幾個學童給客人們誦詩佐酒。輪到年齒最小的孩子,背手挺胸,滿臉通紅地憋了半天,終於大聲地念了兩句韋應物的五言詩:我有一瓢酒,足以慰風塵。

客人自西北邊關東還,一路櫛風沐雨一身煙塵,主人聚眾作陪,殷勤勸酒,唯恐客人不醉。兩句詩,十分應景貼切,滿堂大笑,賓主皆歡。

主人對這個全身罩在灰袍里不見面容的怪人也不十分在意,一視同仁,對楊六郎上桌卻不吃不喝的怪狀,也不多問。各得自在。

楊六郎平時一身令人不適的陰冷氣息,在一片熱情喧鬧中,也淡去了六七分。

酒是水中火,新酒更陽剛,唯有楊六郎飲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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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將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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