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捷報傳來半城縞素
大寒節氣當日,西北騎斥辰時入大梁城一人,午時入城二人。酉時入城一人,過城門即昏倒落馬。其餘人與馬皆累斃途中。
據酉時入城的騎斥孫超醒來后報樞密院副使,太師臨夜擬表時,頭髮仍是黑的,起身封表交由他們十二人時,鬚髮已成灰白。
潘太師捷表越過樞密院和中書省,直接送皇帝趙垣的書房。皇帝視畢,立即詔令罷朝休市三日,捷表抄貼各坊市、城門。
因為捷表上既是大頌朝立國三十餘年以來與北庭對峙未有過的大勝,也是大梁城近三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大喪。
大頌維熙二年,南北兩朝澶城議和已過二十年,邊關雖然搔擾磨擦不斷,但中土承平休生養息,大梁城的繁華已經遠追昔日大唐長安城。大寒既至,年關已近,大梁城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更加熱鬧。
午時宮中貂寺分頭把一字不改照抄的捷表張貼各坊市、城門,不到一個時辰,大梁城萬人空巷。
慟哭之聲漸起,最後直震雲霄。
大寒節氣亥時未至,節氣未交。大梁城的橙黃紫綠藍青紅已全部撤盡,城內紙寶香燭店的紙燭香花和紙衣紙馬,布匹絹紗店的黑白二色布匹絹紗,糕點果脯店的祭奠先人用的發糕,全部都搬出店門外,用水牌白紙黑字寫着憑君自取分文不收。
煙花勾欄之地的胭脂巷,七十三間青樓酒肆全部關門打烊,往日五彩燈籠全部換成白色紗燈籠。
紅牆琉璃巷的將種門庭,家家門口換了白紙黑字燈籠,撕了門神,門柱邊掛了個寫着子弟名諱和生辰的小木牌,下面插着一炷獨香。招引魂魄的引路香。
牛馬巷藥王廟的大小乞丐,拆了破門破窗在廟前廣場點成一堆大火,齊刷刷近百號乞兒在火堆后朝西北伏跪在地。
報國寺的大小和尚,太一觀里的老小道土,連袂從西門出城,從城西十五里的雞啼驛開始,一路誦經一路插香招魂引路,一路香火紙燭,一路醮咒梵唱,蜿蜒入城。
大頌維熙二年十月,多股北庭兵馬南下侵擾劫掠大頌邊境,往年只是劫掠財物糧食,今年與大頌邊騎斥侯遭遇幾次吃了大虧,惱羞成怒,便演變成了殺人放火,趕盡殺絕的那種,愈來愈烈,波及西北十餘軍鎮轄地。
奉呈西北警訊報入大梁城的驛卒,在路上摩肩擦踵。
十一月十五日,西北路兵馬都總管楊令父子率殿前禁軍及本部精銳一萬五千人出關,十二月廿二日,巡檢西北的潘太師遣騎斥呈捷表訃告入到京師。
十一月十五日到二十五日十天時間,天波府楊令父子七人,大梁城子弟和晉、豫、隴右守邊精銳一萬五千人盡皆死絕,十一月二十九日到十二月十九日二十天時間,太師潘仲詢率西北諸軍圍耶律,爭戰艱苦卓絕,大頌又死二萬七千餘人。
大寒節氣天降大雪,大梁城內七萬七千餘戶,戶戶門楣掛着黑白挽絹,五十餘萬人口,多半身着麻衣頭上縞素。
次日日頭升起,火滅燼冷,藥王廟乞頭檢點所跪眾丐,一夜凍斃老弱二十四人,皆頭朝西北,屍身綣縮成球伏在地上未有半點移挪痕迹。
潘太師的奏表仍是老風格,捷報訃告一起寫,毫不拖泥帶水。
大頌維熙二年十一月十五日,西北路兵馬都總管楊令父子率戍邊殿前禁軍及本部精銳一萬五千出關驅賊,被北庭南院王耶律南望數倍精兵圍困於金沙壩,其子楊昭烈孤身突圍至延邊城求援。潘仲詢巡檢西北諸軍部署行至延邊城,即盡發西北諸軍往救。二十五日,楊令父子及所部皆戰死金沙壩,楊昭烈救父心切,親率前導先鋒陷陣鑿圍未果,連同五百先鋒捐軀報國。二十九日,潘率西北諸軍反圍耶律大軍,戰至十二月十九日,斬首二萬四千餘級,殺室韋大志和耶律無禍,耶律南望孤身逃脫。經此一役,楊、潘與北庭兩輪爭戰共計殺敵五萬餘人,北庭南院十年內無可用之兵。大頌邊軍和輪戍殿前禁軍及隨巡禁軍共戰死四萬二千餘人,西北編缺十之三四。
大頌承前朝後周兵制,邊關實行府兵營制。天波府楊氏初祖有遺訓,凡楊氏子弟,只讀兵書不讀詩書。一百六十年間,歷代竭盡忠勇,為中土守西北,爵位世襲罔替上柱國,門庭顯耀,卻無一在朝文官。楊氏主脈,旁支、姻親,恩賜姓楊的親兵親衛及功勛耆舊的後代子弟,共有三千人在西北守關,皆在營名沿用近百年的天波營中服役,是楊令手中最為精銳的部屬,每有大戰苦戰必為先鋒。且楊氏主脈為將校者,多從斥侯起身,這代的楊老二、楊老三和楊老六就是氈袍騎斥出身。
大頌太祖未登極前,曾在一次西北戰事後,祭祀死國將士,摟着數十塊楊氏新死亡人牌位大哭:“警訊起,楊氏死!”
因此,不管西北傳來的是捷報還是敗訊,楊氏總有人死難報國。這數十年間,每有西北軍報入大梁城,楊家即在府中用竹桿高高挑起一盞碩大的白紙燈籠,幾成定例。
楊府老夫人聽聞西北騎斥入城,平靜洗臉更衣梳頭,幾房兒媳的動作也和老夫人如同一轍。下人們沉默地忙碌起來,都更換了白色麻袍,洗凈雙手,挑起燈籠,在門楣上掛上白紗。老管家打開祖公堂的房門,面對滿屋的牌位,換水、添油、點燈、上香,有條不紊。
大寒節氣,雪大且密,除四面嚎哭聲外,一城皆寂。天波府風平浪靜,沒有哭聲,也沒有人燒紙燭,除了姓楊的子弟在祖公堂魚貫出入,各自上一柱香外,與平時無二。
申時,樞密院副使侯玉階和同平章事李棠溪聯轡來到天波府,奉旨向老夫人呈上潘太師西北捷報原件,老夫人看完,嘴唇顫動,良久才轉臉向侯玉階輕聲問道:“太師說,北庭南院十年無可用之兵,准嗎?”李棠溪見侯玉階一下未反映過來,趕忙搶着回答:“太師做事向來精細嚴謹,捷表上如此寫了,必是絕對把握,老夫人不必擔憂了。”
李棠溪出了天波府,和侯玉階回宮交差。一路無言,將至宮門,李棠溪忽然抬起頭,輕聲自然自語道:“一國男兒,盡不如楊夫人一女子!”
次日,楊老夫人房中丫環出來傳話管家楊老伍,要把竹桿上的白燈籠換成紅燈籠,把門上的白絹換成紅綢。楊老伍驚慌失措,跌跌撞撞去祖公堂稟告了正在守孝的幾房兒媳們,恐怕老太太悲傷過度神智不清已有了閃失。幾房兒媳急着剛從莆團上起身出門,老夫人已到門口。
老夫人目光徐徐掃過每房媳婦和管家,緩緩說道:
“我們的丈夫同楊氏三千弟子都死在西北,楊氏從未有過如此幾近傾覆的慘事禍事,就算四十多年前胡羯破入大梁城,楊氏也只是死喪一千四百人,而今楊氏成年男子幾乎死絕,的確是楊氏大喪。”
老太太頓了一下,提了一下嗓音繼續說:
“經此一役,北庭十年間無法南向大頌用兵,是大頌之幸,是中土民眾之幸,是國家大喜。家有喪,當哭當悼,國有喜,民眾有喜,當慶當賀。”
於是,維熙二年十二月廿三日,大梁城出了一個奇怪的事兒,前一夜滿城縞素痛哭,死人最多的楊家,在次日清晨即把高高挑起白燈籠換成了紅燈籠,門楣上的白絹也換成慶祝娶親生子做壽那種的慶喜紅綢。在雪后銀裝素裹的大梁城裏,如同點起一堆篝火。
第二個換紅的是同平章事李棠溪的府邸,李家在西北也死了人,是李棠溪亡兄的兒子,是李棠溪最為看重的後輩。李棠溪在書房枯坐一夜,接近午時出房門,心有所動,向隔離街巷楊家方向一看,只見大紅燈籠高高掛。連忙就地捧起積雪擦了把臉面,正了正衣襟,後退小半步,對着高高的紅燈籠一揖到地。然後火急火燎呼喊管家,交代趕緊把門口換上紅燈籠和紅綢布。
同日,有一個醉醺醺的酒鬼書生,衣衫單薄,步態踉蹌,左手提着半葫蘆的硃砂就酒磨成的紅墨,右手擎支大筆,逛盪在四個城門和各處坊市間,凡有張貼潘太師捷表的,他就在“十年”二字下面劃上重重的一杠猩紅。最後,無榜可劃了,便到處不管房舍、門板、圍牆、廄圈等,通通用硃筆重重寫下“十年”二字。一開始被悲傷惱怒的人們或攆或毆,書生也不介意,寫完就跑。次日這樁怪事便傳到國子監,酒鬼書生走街竄巷的身後,就有兩個國子監的讀書種子,畢恭畢敬捧着一盆朱墨和幾枝上好大椽。酒鬼書生依然被攆被打,國子監兩個讀書人也無意勸阻,只管提供筆墨,還連同被毆過幾次,臉青鼻腫,不改初衷。三四天後,兩個禮部小衙司,穿着一身官服,跟在酒鬼的身後,民眾無法,只好一任酒鬼胡作非為。
十四年後,西北大戰正酣,外號“杜十年”的西北轉運使累斃任上,時年三十七歲,高門大族子弟,卻一生未娶無後,死時形容枯瘦蒼老不似人樣。
除夕夜,同平章事李棠溪,國子監張夫子,戶部侍郎範文稀等幾人入宮值宿。皇帝趙垣祭祀宗廟后,與太子在御書房和李棠溪等幾位臣下守歲。
按照皇帝趙垣的意思,君臣幾人,圍爐夜話。
雖然幾人就着花生米喝着小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還家長里短地閑扯,可是氣氛壓抑沉重。太子故意提點輕鬆的話題,扯到了楊家換掛燈籠的事。皇帝故意考究太子和幾位臣子,猜楊夫人的道理。太子敦厚,回答不出,李張幾人老狐狸緘口無言,最年輕的範文稀站起來,對皇帝一揖,對楊家的方向又是一揖,回了八個字。
提振民心。
只爭朝夕。
太子附和:“大難興邦。”
維熙三年正月初一,大年,部分先知先覺的人家府邸,已經趁勢脫了麻衣孝服,換了燈籠,除了白絹,撤了靈堂。雖然不明所以,但跟着李棠溪、範文稀等朝上紅人做,便不會有錯。
初五日,潘太師回朝,不帶儀仗,悄悄從北門入城,一身征塵直入皇宮垂拱殿御書房,那裏有六部尚書、樞密院和中書省等主官都在等着太師議事。
初七日,立春。按古時大夏曆算,立春實為一年之首,民間在這天換桃符,祀穀神,以求一年順和豐。死難西北的大梁子弟剛過二七,離七七脫服還有三十五天,按沿用千年的周禮,要每七哭祭亡人,七七才能除服,如果是成年男子死了父母的,還要丁憂守孝三年,以彰孝道。但大梁城民眾在這天全部脫盡麻衣縞素,各街巷各商鋪店家全部換了喜慶的紅色。官府沒有通告要求,全是民眾自發,從朝廷高官大員到市井升斗小民,不約而同,誰也說不出個為什麼。
正月十一,立春后四日,國子監學子,幾乎起盡,密鑼緊鼓分三路出行遊學,一路遼東,一路西北,一路先南下鄂地,再徑直沿江往東南而下。這是此前未有過的事。
大家如此古怪不守古制規例,不是忘了失去親人的傷痛。只因為一個酒鬼,一場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