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06章 江左求名者豈識醪醩妙
吏部喬尚書打定了主意明年立春過後就以病弱告老。
喬尚書一生仕途都在吏部,從各司衙最底層的行走,一步一步做到郎中、侍郎和尚書。在呂太爺主政吏部時,做了呂太爺副手足足十年,俯首貼耳,額頭上早就烙上了呂字。
呂太爺致仕幕後十年以來,呂門更加不像話,吃相難看之極。連自家人喬尚書都覺得隱憂難過,這樣下去,快則三年遲則十年,呂氏怕要灰飛煙滅了。
喬尚書害怕,打定主意要在仕途最後一年裏,捧着一顆良心做一點好事,做一點能使喬家避免滅頂之災的積德事。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朝庭三年一度的大考,也是這一年裏最緊要的事。
喬尚書為了做好這件事,連家都不回了,一張鋪蓋,一箱衣物,就住到了吏部衙署里。喬家的大門也緊閉,除了買菜買米和請醫抓藥的,府中誰都不許進出。
喬尚書沿着檐下的迴廊慢慢地踱步巡視整個吏部衙署。既是飯後散步,也是對下屬的辦差的監督。
已到亥時,考功司一排屋子仍然燈火通明。喬尚書推開一間屋子的門扇,吱呀的聲響驚起了屋裏的年輕人。年輕人正要起身見禮,喬尚書伸手向下虛按兩下,示意年輕人坐着便是。
屋子裏裝的都是四品及以上各級官員的檔案。喬尚書青年時就在在這間屋子裏埋頭苦幹過。那時只是一名剛入仕途的胥吏,少不更事。
光陰荏苒,不知不覺已過去多年。
年輕人姓陳,名萍安,小戶人家出身,以鄉試舉人身份入國子監學習,后被遴選入吏部做行走。
朝庭開科取士的制度自隋始,至本朝太祖即位,改革鼎新,增加了殿試一關,甲榜進士皆由皇帝考評學問和評定座次,此後入殿試的士子,皆是天子門生。太祖還劃清了官和吏,此後官即是官,吏就是吏,再也不會有像喬尚書和呂太爺這樣從小吏,一路有幸從龍扶龍而躍過龍門成為一部主官的了。
像陳萍安這樣的小戶出身讀書人,迫於家庭限制或自身資質,一旦選擇了入吏,就相當於自絕前程,一輩子就只能當個胥吏佐使,不能再及官身,除非能投筆從戎,從頭來過。但也有個好處,能憑此安身,不再為生計奔波憂愁。
或許曾經做過檔房筆錄吏的原故,在吏部衙署里行走的數十位同齡行走胥吏中,喬尚書獨獨對陳萍安青眼有加,給了不少的善意,散步時常來與陳萍安閑聊幾句。
喬尚書徑直坐到陳萍安對面的一張長凳上,隨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本檔案卷宗。
卷宗重新包了一份厚紙封面封底,上面的墨跡猶新,一手端正規矩的小楷,橫豎撇捺均是中規中矩,沒有一絲出格。
是陳萍安手跡。喬尚書心底嘆了一口氣,挺好的青年,懂規矩知禮儀,有悟性做事上手快,難得是沉得住氣耐得住枯燥,性子雖說稍稍迂腐耿直了一點,仍是難得的好苗子,可惜了,早早入了吏籍,又偏偏在辦事做人都要八面玲瓏的吏部。等今年大評過後,是不是找一下工部老李,把這個年輕人推薦過去,以這個年輕人的脾性,在工部營造司或疏漕司說不定能混得出頭。
喬尚書翻開卷宗,是戶部一位郎中的仕途記錄,記載着這位年過天命的讀書人的近二十年來的從政得失。湊巧喬尚書記得這人,勉強算得上清官但算不上能臣,眼高手低,為官除了尚能守得住清廉本心,其他一事無成。在工部、吏部和戶部兜兜轉轉,去年有人跟喬尚書提了一嘴,說清官難得,該給這人一個機會。
大頌官場上,五品升到四品,實際上是一道看不見的龍門門檻,跨過去了,只要站對山頭,不犯渾不惹事不攬事不早逝,就算是一頭豬,也能熬到從二品侍郎,為家中正妻掙一個二品誥命夫人的鳳冠霞披。跨不過去,就只能是一輩子跑腿吃土受氣的命,告老返家時,都不見得有鄉紳願意到鄉郊長亭迎接。
看來這位在郎中位置上蹲了十幾年的老小子受了高人指點,或者突然開竅了?
喬尚書伸手從案上一塊河卵石壓着的一迭紙條中抽出一張,又拿起筆架上的一支硃筆,寫了一個否字,吹乾墨跡,夾到這位以“恪守本職,不多做事”著稱的倒霉郎中的案卷里。
喬尚書長舒了一口氣,心情暢快起來,忽然想要喝酒。
只是陳萍安只是全神貫注埋頭抄寫,並不知曉尚書大人所做的動作暗示。
榆木疙瘩!喬尚書心裏笑罵一句,稍稍起身,躡腳躡手走向門口。正要伸手開門,頓了一頓,回過頭來,對正在伏案疾書的年輕人道:“陳萍安,好名字,風中浮萍,隨遇而安!好名字。”
年輕人抬起頭來,搔搔後腦勺,一臉愕然不解。
喬尚書隨手帶上門,腳步輕快走了。
在吏部會藏私的又不止是喬尚書一人。輪值的侍郎荀春勤關起門偷飲酒的事,剛好被喬尚書逮個正着。
荀侍郎無奈起身從柜子裏翻找出一隻久未使用的茶盃,正要出門洗刷去。不料喬尚書眼尖,看到柜子裏還有另外的盃子,連忙喝阻道:“不要這個小盃子,要那隻大的。”邊說邊指了指剛才藏盃子的地方。
荀侍郎苦笑返身去拿另外的茶盃。喬尚書看到荀侍郎今日特別痛快的樣子,起了疑心,偷偷往側邊探過身子,目光從荀侍郎腋下穿過,瞄向柜子深處。
得,還藏着一瓶!
喬尚書喝得舌頭有點大了,鬧着要拉侍郎荀春勤撮土為香結為異姓兄弟,比喬尚書小了一輪多的侍郎哭笑不得。
“老弟,這段時間有沒有人給你送禮,請你講好話?”喬尚書酒氣濃重,面色赤紅,大概是酒氣上涌身子發熱,一邊口齒不清地與荀春勤胡扯一邊伸手扒開衣服散氣。
“沒有,真沒有。大家都曉得我是個啥東西,誰會向我送禮請託,誰敢向我送禮請託?”荀春勤開始發泄牢騷,“剛才喝的兩瓶酒,還是自個掏腰包買的呢,堂堂一個吏部侍郎,喝酒還得自個掏腰包,你說笑話不笑話?”
荀春勤既不是呂太爺的人,也不是潘太師的人,在進入吏部之前,一直在門下省當差,是皇帝身邊的近侍,去年才被皇帝硬塞給吏部的,美其名曰歷煉。凡是長點腦子的人,都看得出這是皇帝安插到吏部的諜子,所以吏部上下都對這個眼中釘敬而遠之。
“好多人向我送禮,可我都不收。我家也不回了,家門也不開了,我要急死這幫老小子。”喬尚書得意地壓低聲音,還從懷裏掏出一張白絹,拿在手裏向荀春勤晃了晃,“看,我不收銀子,但他們的名字我都記下了!”
畢竟老病不勝酒,喬尚書嘟囔幾下,倒頭扒在桌子上睡了,鼾聲大響。漸漸鬆開抓住白絹的手指。
荀春勤拿過白絹仔細看了看,上面許多名字耳熟能詳,近年來官聲政績一流。荀春勤看了冷笑一聲,前後默誦幾遍,確保記得一字不漏。
“投名狀?”荀春勤把白絹塞回喬尚書手裏,輕輕推搖喬尚書幾下,貼着耳朵輕聲問道。
“酒錢。”一向好酒量的喬尚書吧唧着嘴答道。
荀春勤一笑。
門閥形成於先秦後期,至曹魏文帝欽定九品中正時達到高峰,兩晉南北朝時非門閥不為官不得柄權。雖然自隋唐制定了開科取士遴選官吏,但帝王將相真有種一直流毒到當下的大頌朝,連同讀一本聖賢書的讀書人也分三六九等,富貴子弟,就倚仗與生俱來的郡望姓氏,貧寒出身則只好祈求投一個有名望的授業恩師,等十年寒窗一朝成名之後,科舉座師、房師又成了一頂標註身份的高帽子。
就是這種郡望姓氏、授業恩師、科舉座師,以及背後的老丈人,把一朝文官牽扯成了一株老樹妖,盤根錯節,榮衰與共。本來應該山清水白的政績考評,便成了許多台上台下的買賣。在官場爭位中踏了別人的腳結下恩怨的,也在這三年一度的考評中使勁詆毀下絆子,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不是沒有一腔熱血心腸滾燙的年輕官員,只是一次次碰壁,一處處排擠,一陣陣打壓,一年年本應評定為甲等的,卻被評為了乙下,甚至是丙等。不少沒法子站隊走投無門的,沒有背後圈子大佬牽頭哄托聲勢,沒有家族或富有鄉紳砸錢幫襯政績,只顧埋頭做事趕路,自以為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卻不想啥地方一不留神攔了別人的路踩了別人的腳,有功也是過,不僅不得封賞升遷,反而被懲治申飭。到了最後,不是削尖腦袋同流合污,骨頭硬的,就是落個意態蕭索心灰意冷,像範文稀那樣寧鳴而死又幸運死不了的,少之又少,尤為珍貴。
所以做官的,站隊和造勢兩項最為重要。在皇帝身邊鞍前馬後熟稔官場規則的荀春勤,看到了哪些平日裏官聲政績一流的名字,發出一聲從胸中吐出的冷冷譏笑。
官場積弊已久,已經沉積板結成一塊頑石,歷年來官吏考評,都把持在呂門手中,所有一切不過是走了一個過場,甚至成了打擊異已的木棍板磚,皇帝心知肚明卻無能為力,乾脆安插了一個荀春勤,明地里告訴吏部適可而止。卻不想,喬尚書臨了告老,還反戈一擊。
皇帝拿到荀春勤秘密傳出的名冊,上面有不少獨掌一方的封疆大吏,以及朝庭中樞手握皇朝命脈的重臣。皇帝既先是開懷大笑,然後傷心落淚。
喬尚書這一把藉著酒勁投石問路玩的漂亮,名冊上不僅指名道姓,還有歷年來經喬尚書篡改前後的考評結果對照,是喬尚書酒醒后,荀春勤把皇帝口諭帶到,喬尚書老淚縱橫奮筆疾書一晚上的成果。
嚴格自律極少飲酒的皇帝與皇后二人,像市井百姓的老夫妻一樣在御書房裏就着煨花生飲酒,酒到半醇,面紅耳熱。
江左求名者,豈識醪醩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