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盜匪餘孽
陸黍年本來良家子,可惜父母死的早,少年時三飢兩飽,無人管教,便着了一些浪蕩漢的道,在觥籌交錯面紅耳熱之際,與人斬了雞頭燒了黃紙,隨人家上了山,落了草。因天資靈敏,頭腦靈活,便被封了個巡山小鑽風頭目,專司打探山下消息。
陸黍年落草為寇的十二年裏,在魚龍混雜的山上和雞聞狗盜的市坊間,練就了一張見風使舵滑嘴、一張諂媚兇惡無常臉,一身逃命嗅覺本事,還練成了一套中看不中用的銀樣蠟頭槍。把下面的人踩在爛泥地上,又被上面的騎在脖子上,除了那提臀逢迎的兔兒爺之外,其他的噁心缺德事都做得得心應手,滴水不漏。種種如此,無非是求個一日三餐能吃飽吃好。實際上,陸黍年也想做那兔兒爺的輕鬆活兒,無奈生得五大三粗一臉醜樣,運氣不好,還未遇上偏向這重口味的上邊人。
黍年,求黍,黍豐之年,能天天吃飽。民以食為天,無有比吃飽更大的事,現在就是一家四口都能常常吃飽。
人生何所求,不為黍稷憂。
十年前,陸黍年還在滎陽城裏浪蕩。滎陽城裏滎水穿城而過,七月十五盂蘭盆節,滎陽各大小勾欄娼館的會伎女伶人在滎河裏放燈船,以求報謝父母和菩薩濟渡苦難。
女子一入煙花,便如僧尼剃度,了斷了塵世種種牽絆,此後孑然一身如浮萍,無依無靠,除父母外,不欠不施,在燈紅酒綠酒筵歌席里孤苦生孤苦死,死後了無痕迹。所以,苦命無依的妓女伶人在盂蘭盆節,在河中放燈船向菩薩祈願的習俗,流傳南北兩朝各地,已成南北兩朝民間共同的習俗。
報謝父母生身養育,是了結今生;求菩薩濟渡苦厄,是修盼來世。
天下富家子衣馬百出,南北苦命人心思一樣。
滎陽河邊燈火闌珊后,陸黍年提着酒壺在河邊閑逛,看得一個衣衫單薄的身影在水邊佇立,燈船已流遠,仍久久不肯離。女子剛要彎腰洗手,陸黍年卻以為她要投河,救人心切,一個虎撲,把女子按倒在河堤斜坡上。
這是陸黍年第一次接觸擁抱女子。
第二次相見,已是三年後。
陸黍年所在山寨的盜匪,誤劫了潼關守將的家眷,還凌辱逼死了將軍的寵妾。大頌官兵四面圍山,也不用火用箭,卻安排十餘支營隊,日夜不停輪流強攻。擺明報仇練兵一箭雙鵰的事兒。
陸黍年與三十多個婁羅頂在第二道山門后,一見情形不對,與官兵對戰時,故意用面門迎着官兵的刀口,用一條一尺長的刀傷,換了裝死的機會。趁着夜間月黑無光官兵下撤換班的機會,偷偷摸回山上頂,潛進大當家的屋裏。
大當家屋裏有一條逃生密道,本來只有大當家和三當家知道。陸黍年有一次賭輸了錢,架不住債主的催逼,被迫潛進大當家屋裏偷壓寨夫人三當家的貼身褻衣抵債,無意中發現了逃生密道。
大當家和三當家都在聚義廳里坐鎮,調兵遣將抵抗官兵。陸黍年進入到屋裏時,卻發現了另一個被捆了手腳剝光衣裳的女子,頭腦一發熱,便救了女子一同偷偷逃出生天。出了地道,涼風一吹,浹背冷汗才淌了下來,陸黍年頓時頭腦清醒了不少,又無端想起了這些年在山上山下受到同夥欺壓,一腔怒火,沿路返回,用一把鐵刀楔死密道開關的樞軸,使之從外打開不得,助了官兵的一臂之力,送了潼關守將的大當家三當家人頭軍功。
旭日東升,天地明朗,陸黍年才看清了所救女子竟然是滎陽河邊放燈船的那個衣衫單薄人,自那河邊一抱一按之後,陸黍年這三年來念念不忘。
雖然此後陸黍年開始光臨滎陽城各個賣笑買醉的歡場,從酸澀青頭變成花叢老手,嘗過飛天美人舌卷槍,試過西窗相思凝紅淚,更遑論觀音蓮老漢車了,最終不得一見伊人面,不得一聞伊人聲。
看着山寨幾位當家的腦袋一顆不少地掛在滎陽城門做了腌曬豬頭肉,陸黍年終於安了心,帶着撿來的滎陽城紅牌窯姐兒在滎陽周邊的郡縣裏輾轉,靠着一身蠻力和十分機靈,踏踏實實幹活掙錢過日子,熱飯熱被窩,兩個無依無靠的人彼此相依相靠。
陸黍年臉長一條尺長的瘮人刀疤,初時的確嚇走了僱主,後來便漸漸成了個人的標誌,——陸刀疤老實巴交,嘴甜心熱手勤,童叟無欺。任憑誰也想不到,滎陽城的紅牌變成了陸朱氏,粗裙木釵,面帶煙火,不見姿色,見誰都低眉順眼,澆菜煮飯漿洗紡線織布。
上天垂憐,陸朱氏生育機能未因數年糜爛的皮肉生涯而斷絕,連生了兩子,陸衣和陸飯。
劫後餘生,苟延殘命,窮苦人家,有衣穿有飯吃,除此之外,還該奢求什麼?陸黍年有次和妻子在床上玩笑,再生一個,便叫做陸油。一日三餐,倘若還能有點油水,便是人間天堂。
窮苦人家孩子的例規,名賤好養。
陸黍年上晌上山砍柴,下晌挑泉水入城,麥熟時到地主家割麥擔麥,立冬過後給街坊鄰里修葺屋舍,身無所長,只能幹一些力氣活換些銅錢養家餬口,幸好陸朱氏勤儉持家,把借住的幾間東倒西歪屋和一個小小荒院,經營得像個小小人間天堂。
連陸黍年都認為自己將是如此終老了,上天公平,自己倆口兒的前三十年都各自吃了太多的苦,後半輩子總該得一個平安順遂的福報吧,何況自己一家人所求不高,衣飯二字而已。
直到有一年前的一天,一個男人手裏捏了一幅畫像,在那個滿眼淫邪的鄰居領着,來到了陸黍年的破院裏。
陸黍年知道好日子到頭了,但又在那位面沉如水的官差眼裏看出了一絲與往不同,心有不甘,試探着提出了一個要求。
未曾想到,從跨入院子就一直東瞄西瞰而一言不發的官差點了點頭,右手突然拔刀出鞘向後一掃,把那個通風報信的無義之人割成了兩截。
陸黍年處陸朱氏半炷得功夫,把屋裏值點銅板的東西收拾起來,官差本來要一把火把里裡外外都燒了的,陸朱氏輕聲說屋子是借來的,不敢違背當初承諾,不可損毀,瓜瓜菜菜的,糟蹋了可惜,留給街坊們吧,於是陸黍年便認真地攔了官差的一把火。
陸黍年一手拎着一截屍體,官差在後面押着一家四口消失在夜色之中。
未曾想到,這官差不但不是抓捕陸黍年歸案的,還給了陸黍年一門好營生。看着蓬頭垢臉的妻子和兩個懵懵懂懂的兒子,陸黍生心中雖有千般不願,也只能答應。
因為官差給他的好營生是殺人。答應,一家人皆生,不答應,一家人俱死。
陸黍年拿着官差給他的預支的五十兩銀子,在滎陽城東門外買了一處破敗磚屋,連同周邊三四畝生地,把一家大小安頓了,按指示去了城裏一處隱蔽地方,在一紙上籤了生辰八字,畫了押,壓了血指模,便算入了行。就這樣,陸黍年又拿起了多年不碰的刀槍,做起了舔血的營生。
所幸,行里上邊人做事不算過份,每月例錢,勉強夠家裏度日的柴米,做事的價格也清算得明明白白,一錢一毫,該增該扣,都無欺詐,公道清楚。
在遇到歐陽甲一行人之前,陸黍年已經做了七單買賣,殺了九個人,受傷三次,得銀三百二十兩,扣了預支的五十兩安家費、打造長槍和短刀的工料錢、三次受傷行里代為安排的郎中診金和葯金、以及預發的每月例錢,剩三十餘兩,陸黍年留了零頭的幾兩碎銀買酒,其他三十兩交給陸朱氏保管,藏在一處只有她知道的瓮內。
大兒子去了村裏的私塾讀書習字,小兒子還未有啟蒙年齡,在院子裏攆雞趕狗。陸朱氏仍然在家裏澆菜煮飯漿縫紡線織布。
在滎陽道上攔截歐陽甲一行人的那一次,是陸黍年第一次失手,所幸逃得快逃得巧。在涼亭圍截歐陽甲一行,是第二次失手,被歐陽甲拍跌的六人,後來還是死了,死上行里的其他弟兄手上,坐椅子的男人親自下的令。
殺手失手,本就該死。
雖然歐陽甲一行最後被自己的人一個不剩全部擒拿了,但萬一有所紕漏,幾個被槍桿拍傷需要卧床的人,畢竟很容易被有心人順藤摸瓜,坐椅子男人不敢冒險。
本來陸黍年也是該死的,但他在刀架脖子時喊了一句:“我有妻兒,若事發,我自殺。”這句話暫時救了他半條命,還有半條,是坐椅子男人放水的。因為他相信陸黍年是個福將,福將當然不能輕易殺掉,福禍相依,福去禍來。
雖然心知這是毫無根據的愚夫村婦所言,但這男人卻毫又無道理地篤信。世界許多人和事,便是如此矛盾的。
潼關清剿匪寨后的審訊秘檔,坐椅子男人全部看過,根據匪徒同夥透露消息匯總,陸黍年累計三十餘次死裏逃生,令人目瞪口呆,所以他才起了興趣,深信陸已逃生,幾番按圖索驥,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挖出了陸黍年。
陸黍年兩個兒子天真爛漫,不知人生艱辛苦厄,陸黍年兩夫妻卻過得戰戰兢兢,生怕早上一出門,晚上就回不來了。所以把每一天都過成了最後一天,彼此心埋悲戚,而又不道破。
日出日落,陸黍年依然斫柴挑泉水,割麥做短工,每日得六七文銅錢,剛夠一家人度日米面,既是補貼家用,又是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