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中故事 17.雨晨(完)
久違地睡了個好覺后,余秋源在2號這天早早地起了床。
和預計的一樣,今天是暴雨傾城。
跟警局同事又一次借了錢之後,他在外面租了一間足夠便宜的賓館,用熱水洗了個澡,在警局裏天天用冷水洗澡着實是種折磨。
他獃獃地看着窗外的暴雨,過了好久才想起自己沒有雨傘或雨衣。
“我可不想再淋一遍大雨了……”
他自言自語的是昨晚離開十中后突然而至的那場雨,像是打算澆滅他所剛剛經歷的一切一樣酣暢淋漓。
肖雛笙死了。
猛烈的雨水拍打在老舊的空調外機上,那一分錢一分貨的外殼,眼看着就要被激流沖走。
余秋源拉上了窗帘,決定不再去想這些事。
他打開了電視機,把音量調到了最大聲,可能是為了報復昨天晚上在隔壁房間裏行床事的小情侶,不過他並不清楚,國內的年輕人大多都是訂的鐘點房,現在隔壁早就人去樓空了。
早間新聞的主持人用的是本地的方言,所以余秋源一句都聽不懂。
那偶爾出現的標題再說明着,警方昨天剛破獲了一起市內的連環殺人案,一名英勇的警察同志為了保護一名小女孩而壯烈殉職。
那一些余秋源都沒見過面的領導們在訴說著這是一名多麼可貴的同志,可憐的父母被通知沒有辦法見到兒子的遺體后倒在地上痛哭……
新聞節目簡單地放出了他的照片剪影並配上了化名。
“小高,那這不是等於沒化名嗎……”
余秋源茫然地對着電視說著不會有回應的台詞。
他放在床頭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如果說這是去學校的鬧鐘,那未免也太早了些。
“你現在有空嗎?我在你住的地方下面等你。”
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要求,黑隊長一直以來就是這種語氣。
余秋源再次拉開了窗帘,雨勢當然沒有減弱。
從賓館的偏門走出后,剛晾了一晚上的衣服馬上又濕透了,還好黑隊長的車沒停多遠,余秋源趕忙竄上了車。
“沒被淋到吧?”
“嗯……有?”
“系好安全帶。”
余秋源拉好了安全帶,突然發現座位有點靠後,只好將座位往前調了一點。
“昨天是他坐的,所以可能不太適合,他有點太高了。”黑隊長在自言自語着可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
“沒事……我們,要去哪?”
“小高他爸媽那,如果你不想去的話可以不用進門。”
“我都淋着雨上車了……”
余秋源並沒有抱怨的意思,但是黑隊長情緒可見的失落,他也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找個人陪着,總感覺這個座位空着,有點難受。”
“我懂的。”
“事情你已經知道了吧?”
“昨天晚上回來的時候聽說了。”
“你託人告訴我的,回不來了,是真的已經沒有辦法了嗎?”
“如果確實是那樣消失的話,那應該是沒辦法了。”
“……這世界,還有很多東西是我們人類不知道的啊。”
“嗯。”
“就連你,神探,在美國境內連續破了兩起國家大案的年輕人,我也對你一無所知。”
“……”
“但是,怎樣都好了,他雖然還不算個稱職的警探,但是他有着很大的潛力,而且也是個有同情心、有責任心的傢伙,就這麼沒了,如果是被殺死,被和那些受害人一樣地殺死,那我們還有辦法去憤怒,可是就和一陣煙一樣消失了,大家就連悲傷也找不到方法了,真的……很可惜。”
“我也很遺憾。”
“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雖然我沒有辦法和您解釋清楚,但是那是一種去了就永遠無法回來的地方,和死幾乎沒有區別。”
“很徹底呢,你的說法。”
“不好意思,我在想如果沒有說清楚的話,可能反而會讓您更難受。如果可以的話,請不要問我為什麼了。”
“我知道了。”
黑隊長在那之後沒有再開口,同樣的,余秋源也徹底地沉默了。
高江亭的父母哭得很讓人心痛。
因此,余秋源只能提早離開了那個家,在外頭的車子裏等待。
“果然,已經沒了啊。”
“祭”徹底地封印了“哀鬼”,這是最理想的結局了。
而這一次付出的代價,要說大也不大,但是卻讓余秋源更加難受。
完全地失去了人類的情感,無法表達一切情緒。
余秋源突然發現“祭”這個能力,像是把使用者一步一步推向“非人”的領域。
跟直接變成“非人”的“瀆”不同,但也許本質是一樣的,就像是慢性的毒,在不明前程的絕望中慢慢侵蝕身體與心靈。
“或許那些為了不死的先驅者,就會選擇‘瀆’的路,自己也成為被討伐的對象。”
余秋源看着依然沒有停歇的雨,城市未能跟得上的排水系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道路變成汪洋大海。
小高和那被控制的怪物,實際上也是一個普通人的無辜受害者一樣,墜進了“地獄”,就和被封印的“鬼”一樣,將永遠在黑暗和死亡的邊緣徘徊,無法再重新回到人世間。如果把這樣的話告訴黑隊長或是他的父母,未免就有點太殘酷了。
肖雛笙放棄了活下去的機會,“鬼”和人都給了她多一次機會,她還是放棄了。余秋源知道,在最後時刻,“哀鬼”已經被先拖入地獄的時候,肖雛笙已經清醒了,她已經永遠不再會被那個“殘留夢境”所困,可以重新以自己的身份活着了。
但她沒有,她只是用一種埋怨的目光看了余秋源很久,直到自己的肉體也被那黑色的地獄火燒得徹底消散。
她醒了,可是她並不想醒,余秋源也沒有資格當那個吻醒睡美人的王子,肖雛笙的王子早就已經死了,他們唯有在那虛偽的夢境裏才能再會。
這個人世看起來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她留戀了,所以她幾乎是自己把身體和靈魂都獻給了“鬼”,讓“鬼”成為了“哀鬼”。
在每個安靜的校園夜晚裏,在那些陌生人的身體裏做改造的又有幾分是“哀鬼”,幾分是肖雛笙呢。
這個問題,余秋源甚至不敢去思考。
她的選擇太過於決絕,就像是這個世界早已失去了一切的美好,已經沒有待下去的必要了,甚至乎要想去毀掉它,連自己的學生也要下手。
人和“鬼”,居然在這種事上面能夠達成共識,那他所想要守護的,究竟是什麼呢。
退魔結束后,他打了個電話讓警局的人到學校來帶走那兩個已經沒了意識的“怪物”,然後坐在辦公室發獃了很久。
失去了情感之後,他已經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這些事,想要露出笑臉甚至要拿手去輔助。
所以在小高父母哭成淚人的時候,他只能偷偷地離開,因為他知道自己即使能明白對方的心痛,可是卻連一個恰如其分的關心表情也做不出來,鏡子裏的自己,大概只是一張若無其事的冷淡臉。
“我哪一天,會不會也讓‘鬼’給附身呢……”
“你好歹也撐把傘再上車啊,我的座椅會被水弄壞的。”
黑隊長看來已經告別了他屬下的父母,在暴雨中狼狽地溜進了駕駛座。
“我沒有錢買傘了,也沒錢吃飯了。”
“你這算是在和我要錢嗎?”
“警局的同事現在看到我轉頭就走,都知道我喜歡借錢了,有點難辦。”
“……給你一百,不能更多了。”
“黑隊長你工資應該挺高的吧,不至於這麼摳吧。”
“我已經提交了辭職申請了。”
他用毛巾擦着褲子,看起來像在講昨天吃了什麼一樣平常。
“不過沒被批准,所以只能先請求讓我放個長假了,現在暫時無收入。”
“長假……也不錯呢。”
“是啊,這個月我妻子要生第三胎了,所以其實也會很忙。”
“哦,恭喜啊,那就是三個孩子了吧……我在你辦公室看到照片了。”
“謝謝,是第二個兒子了,如果大的那個還在的話。”
他給余秋源講了大兒子參加抗洪救災時候去見義勇為犧牲的故事,而小高也是在那一年加入了他們隊裏,世間的故事,彷彿是一個圓。
“其實我一直把他當成兒子看的,雖然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是如果可以輕易地忘掉,那人還可以算是人嗎,我覺得是不行的。”
而且也一點都不像,除了算是都很善良那點。他擦好了衣物,把車子打着,穩穩地起步開上了幾乎看不見道路情況的馬路。
雨刷摩擦着擋風玻璃的聲音被大雨蓋過,只剩下勻速的工序在眼前不停重複着,和時鐘一樣規律,和黑隊長一樣自律。
“接下來怎麼樣,你要回去美國了嗎?”
“不,這邊我還有事要忙一陣子,估計只能繼續當個假學生了。”
“不用太在意這個身份,這個城市裏的人都是些不壞的傢伙,你可以好好地多待一陣子,這裏可以算是國內最適合養老的城市之一了。”
“養老嗎……還挺合適。”
“你還是要在警局住嗎?”
“不了,今天我會去找便宜的出租房,然後也要理髮,之前被人說頭髮太長了。”
“學生來說確實呢。”
黑隊長端詳了一會,又開始沉默地開起車。
他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根香煙,熟練地單手點着了煙,沒一會兒車內就變得雲霧繚繞。
“原來您是抽煙的嗎?”
“從今天開始呢。”
他看了看余秋源,以一種難以讀懂的表情笑了笑。
車子在汕頭狹窄的馬路上往前開着,目的地還不清楚。
第一章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