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我突然感到從心底涌動出來的疲憊,那是一種混雜着焦躁以及頹然的力不從心。我很想替海因里希辯解幾句,卻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因為他說得都對,大概也只是我自己在腦海中美化了愛人的形象。如果我僅僅是一個與此無關的旁觀者,未必不會有和他同樣的想法。
每個人其實或多或少都曾做出過傷害別人的事情,有些也許是無心,有些卻帶着惡意因此變得難以被原諒。按照世俗的標準,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定義海因里希。如果戰場上的殺戮在戰爭規則下是被允許的,那麼所有參與的人都應該在同一標準下得到同樣的對待,但同時他卻屬於戰爭發起的一方,是侵略別人的一方;如果將他歸類到非正義的那一陣營,那麼他確實應該受到譴責,但是在很多窮困飢餓的德國人眼裏,這場戰爭的起點卻是對之前多年壓榨的反抗,對於很多人來說最初的目的絕不是為了殺戮;如果說他並沒有參與,甚至拒絕了戰場外的屠殺,那麼他算是看起來稍微沒有那麼令人痛恨,但是曾經有過那樣一個瞬間,因為我的緣故,那個波蘭人馬瑞斯的確是實實在在的死在了那個在被佔領后的壓抑氛圍中仍稱得上寧靜的街道上。
“你殺過人嗎,隆巴頓先生?”
他無語地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很不好看:“千萬別用這個理由來為他們的行為進行掩飾。”
“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曾經……雖然不是我動的手,但是確實有人因我而死,這讓我一直有一種感覺,就好像真的是自己殺了人。更重要的是,我意識到自己對此竟然沒有絲毫的愧疚。如此看來,大概當初是你判斷有誤,我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人。無論對方是什麼人,是不是該死,是不是一個無藥可救的混蛋,當他死去的時候,總會有人因此受到傷害,這其中也許也包括殺人者自己。當你第一次取走一個人性命的時候,其實同時被帶走的,還有曾經屬於你自己的一部分。我哥哥曾經在信中描繪過,在他第一次殺死一個日本士兵后的感受。他說在那之後的很長時間裏,他的腦海里總是能浮現出那個人的臉,死亡那一刻那上面的每一個表情,無論多麼微小的細節,他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他說,你可能會麻木,但你永遠不會習慣。你只能用自己在做正確的事這個理由來勸說自己、控制自己,以免滑向深淵……”
我停下來緩了緩。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問了什麼問題,又回答了些什麼,我只是感覺好像很多曾經懷疑過、思考過的事情,都一下子涌了出來。
“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或者蘇聯人,當然知道自己去奮戰的原因,因為無論過程如何,你們終究是代表着正義準則的一方,是反抗殘暴的納粹,想要讓這個世界恢復秩序的一方。可是德國人,我不知道他們是因為什麼。我見過的那些德國人,每一個人似乎都有着不同的原因。有厭惡戰爭但是覺得自己對國家有責任的,有極度相信那些所謂帝國榮耀並最終為之而死的,有表面溫文爾雅實際卻毫無同情心的,有隨波逐流別人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的……我不知道,也許所有人被評判的結果,都僅僅是和國家的命運連接在一起而呈現的。”
“你丈夫呢?他是哪種人?”
廚房中傳來水流的聲音。我眼睛酸脹,不知道應該看向哪裏。是啊,海因里希到底是哪種人呢?說實話,我並不確定,我認識的只是那個出現在我面前的人而已。
“在我眼裏,他只是那個想要在戰爭結束后,和我一起過着沒有憂愁、不需要提心弔膽生活的人……”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不值得你承擔這麼多的風險。”
我嘆了口氣:“真是的,我為什麼要和你說這些莫名其妙的瘋話……”
我們都沒再開口。大家表達了各自的想法,但是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什麼不一樣的結果,只會陷入僵局,讓彼此難堪。
晚飯的氛圍很沉悶並且結束得很匆忙,我想這大概並沒有達到薇拉預期的效果。分別時,我將一對從波蘭帶回來的紅寶石耳環留給了她。那還是戰前,在我給卡羅琳娜伴奏的那段時間,從她那裏得到的。我記得她看都沒看,就從當晚收到的禮物盒子裏隨手拿出來扔給了我,就好像這些只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而不是代表着當時波蘭貴族的紙醉金迷和窮奢極欲一樣。那麼多年過去了,除了記憶之外,這是為數不多仍被我留着的,和卡羅琳娜有關的東西之一。我既沒有戴過,也沒捨得賣掉,就任其靜靜地躺在抽屜的最裏面。
幾天前,薇拉興奮地談論着和弗蘭克返回美國后的生活,憧憬着在堪薩斯州那片肥沃土地上可能的未來。
“也許我們可以攢錢買些土地,成為辛勤勞作的農場主;或者我們可以開一間麵包店,要不然書店也可以……”她語氣輕快,就好像所有美好的畫卷都在她眼前展開着。
那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無論到時候他們想要做什麼,這對兒一直被我刻意忽略的小東西,終於能派上一個有些意義的用場。
如果卡羅琳娜還在,此時她大概會帶着嘲弄的表情看着我,嗤笑於我的天真和輕信。但我卻清清楚楚地知道,洒脫如她,一定不會對此斤斤計較,也僅僅只會擺出這樣的姿態罷了。她的內心,其實比任何人都要柔軟。
※※※※※※※※※※※※※※※※※※※※
5月末出差回來以後,一天都沒有閑着。除了日常工作,還把5年的資料拿出來一個個填表、拍照,接着培訓、出題......
我現在一個字的存貨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