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燭
這日城東臨安街,望之織盛。
殘陽自高聳城牆斜照而入,雲海沈沈、璨光開路、艷紅甫進。一長串熱辣辣的隊伍跟着從城門進來,聲勢浩大,卻鴉靜無聲。
打先幾個穿暗紅裋褐的男子,清一色高舉着黑漆木牌,上頭用硃砂刺紅的墨描着囍字,原來是哪家大人成親。
再後頭,一群丫鬟僕從托舉着各色禮定,簇擁着一頂八台漆紅花轎。
明珠就端坐在轎輦裏頭,頭蓋一頂金線所纏鴛鴦交疊的雨花錦蓋頭,身上大紅的龍鳳伴飛掩襟長褂,下身着一條暗紅單盤鳳的百迭羅裙,直蓋腳面兒。
她手裏頭正絞着一方鴛鴦喜帕,橫豎不慣手,只當是念珠用虎口細微摩擦,兩瓣朱唇輕啟,像是要開口,立時又想起不能說話兒,硬憋回去,抿着嘴,隨着轎輦一顛一簸,就此顛簸出一段跌宕悱惻的故事。
在這段浮浮沉沉的節奏里,她即將由姑娘家變成挽髻戴簪的婦人,還是一位官爵貴婦,換作從前,是她想都不敢輕想的。
隊伍似一條蜿蜒長蛇,最終盤踞在一座奢華富貴的府邸前,幾個候着的婆子上前,將手伸進綉龍鳳的嬌簾里,又托出一隻纖長嫩白的小手,輕飄飄將裏頭的人請了出來。
明珠被人扶着,換乘一頂小轎,被抬進府里。
她閉上眼,聞見處處幽香,自心裏默了一遍《金剛經》,九曲迴廊,任由輾轉,又默了一遍《大藏經》,小轎方才停下。
還是由人扶出,她垂着頭透過蓋頭角的縫隙看腳下的台階,兩三級進了院兒門,行過一條蜿蜒小路,只見三方抱廈,這是到了。
聽得身邊婆子輕緩一口氣,推開屋門,自背後推明珠一把,將她推進屋。因明珠蓋着蓋頭,不慎被門檻兒絆了一下,險些摔跤,幸而扶住邊上一根褐檀圓柱。
“總算是能說話兒了,”門口那婆子送一口氣,沒大好臉地囑咐:“新娘子自個兒進去吧,過了今夜,自有丫鬟進來伺候。”
明珠摸索着往裏走,只聽外頭那婆子跟另外的人抱怨:“金源寺的方丈師太打了一掛,說迎親路上不能說話兒,非得等新娘子進了洞房才能有動靜,可憋死我老婆子了!”
另一個低聲勸慰道:“大少爺癱了啞了這麼久,難道真能叫這‘沖喜’給沖好了?”
“誰知道呢?癱了那麼些年了,好不好的有什麼要緊?算了不幹咱們的事兒,走,前頭喝酒去!”
兩人一走,門口就只剩兩個在院子裏撲蝶的丫鬟,竟無人在意屋裏的動靜。
漫長無措后,明珠淅淅索索地摸到裏間,因矇著蓋頭,她聽覺敏銳,竟聞得某處傳來低低的呼吸,想來那位啞癱的小公爺宋知濯就躺在那兒了。
摸過去,先摸到一根四方的床柱,稍一偏,是絲滑的輕紗帳幔,順着帳子坐到床沿邊兒,她扭身朝里,低垂下頭,輕聲問:“你能接蓋頭嗎?”
等了一會兒,除了那陣微弱地呼吸,無人應答。
聽說這位小公爺還是個啞巴,看傳言不假。
明珠懊悔賠罪:“真是對不住,我忘了你不能說話。”她想了下,些微為難地說:“可方丈說得你親自接了蓋頭才能好,這樣吧,我握着你的手接蓋頭,也算是你親自接的。”
床上之人沒有反對,明珠便鬥着膽子去摸他的手,輕柔的被褥里,是一隻冰涼的堅硬的大掌,她用自己兩隻軟綿溫熱的纖指抓住他的腕子抬起來,把着他的手指抓住蓋頭一角。
伴着她手腕上兩隻玉鐲碰撞的脆響,叮咣一聲,三隻手一齊將那頂艷紅似血的蓋頭扯下來了。
一抹刺眼的紅飛過眼角,從此揭下她後半生漂泊不定的前程,而這前程,只是一張皮肉坍塌的臉頰,飽滿的天庭下,是一對濃眉,可眼睛,像兩個無底的窟窿,是望不盡的黑暗深幽。
他太瘦了,明珠想,她自小顛沛流離,也曾因吃不起飯而飢腸轆轆,卻從瘦到過如此地步,也見過其他挨餓受凍的人,從沒人像他,是毫無生機的枯萎,除了這點兒微弱的呼吸,他似乎和一具死屍沒什麼不同。
“阿彌陀佛,我的天啊,你像是幾輩子沒吃過飯了。”明珠幽幽切切慨嘆一聲兒,見宋知濯閃了下睫毛,自知失言,訕訕賠了個笑:“真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天可憐見的,你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
宋知濯自然無法答她,撲扇了兩下睫毛,然後別過眼去。
她自當他是認了,便提着裙子往矮案上過去,上頭有托盤放着一個檀色璇紋定窯壺,她拿了一個盞,從壺裏倒了一杯水,捂在手上,居然是冰涼的。也不知這院兒里的下人們都如何當差,竟連杯熱茶也沒有。
她捧着盞走過去,自歉自惱地笑笑:“對不住,只有涼水了,方丈說等明日天亮才能讓人進屋,你先將就些?”說完她俯身而下,單膝跪在床邊兒,用手微微托起宋知濯的後腦勺,小心翼翼舉盞喂到他嘴邊。
宋知濯漠然瞥她一眼,微張開嘴喝,一口一口,竟然喝完了一整盞。
猜他大概有一天沒喝水了,明珠心裏似被蠍尾倒刺蜇一下,她泄一抹淺淺柔和的笑,細細放下他的腦袋在枕上,又去倒了一盞喂他。
等忙完這一陣,稍覺輕寒,天色已暗。她踱步至窗,透過明瓦抬頭一看,長凈天,只隱几朵濃雲遮住一半的月亮。
她走回來,四處找火摺子,最終在外間的一個楠木黑漆的柜子裏找見,一個燭台一個燭台的點燃了蠟。
最後點到床前,兩邊高高的燭台上,撐兩支盤龍附鳳的喜燭,她一面點燃,一面夜鶯巧囀:“方丈說,等兩隻紅燭燃盡,你就能好了。若你好了,豈不是我的功德?將來我魂歸西天,見了佛祖,在他座前,我也能說‘弟子清心,自皈依佛門以來,潛心禮佛,一心向善,以單薄肉身凡胎,曾救一人於苦難’。”
她將火摺子擱在南面牆下的長案上,緩緩走回來,坐到床邊兒:“今兒晚上沒人伺候你,就只有我,你要是想要什麼,就跟我說,哦,對不住!我又忘了你不能說話,或者你哼一聲兒,我睡得淺,能聽見。”
言罷,她從床上下來,去外間一張案上拿她的包袱皮。縱然成親隊伍抬了那麼多禮,卻沒一件是她的,那都是宋家走的過場,提前兩日打點了禮單,算作她的嫁妝體面,迎親時又將那些木箱照原樣抬回來。
將它打開,裏頭別無他物,只有幾本經書和一個桑樹做的木魚,以及一串念珠,一百零八顆菩提子,已被她捻得油光水滑。
明珠將木魚與菩提珠取出,找了個軟墊,鋪在南面長案下,一身嫁衣還未換,便盤腿而坐,朝左邊兒床上的宋知濯看過去:“我要念晚課了,想你如此,必定亦有諸多煩惱,正好也可以給你解難,你別閑吵才好。”
宋知濯意料之中沒有任何反應。
她又端正回來,將柳腰挺直,一手執魚捶,一手握念珠,開始敲擊起來,伴着她嘴裏細碎地念叨:“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屋外值夜的兩個丫鬟聽見這聲兒,捂嘴直笑:“咱們這個新奶奶,還真是廟裏出來的啊?”
“可不是?聽說是個孤女,七八歲上被她師父從人伢子手裏買去做些雜活兒,自小就在揚州,後來那庵里失火,跟着她師父上京來投奔金源寺,眼見快吃不起飯了,差點被她師父賣到勾欄里去。誰知那金源寺的方丈師太正巧給咱們大少爺批掛,竟說她能給咱們少爺沖喜,這才蓄了頭髮娶進來的。”
“哪有這樣巧?我看八成是圖咱們家的聘禮吧?”
“這也說不準,那方丈吃了咱們家多少香火錢?橫豎人也進來了,就讓她去伺候那個癱子,咱們不也省事兒了?”
兩人立在窗戶下頭,好一陣嘀咕嗤笑,偏宋知濯耳朵好,一字不落掉進他耳里,只是再也砸不進他心上了。自打十七歲癱了以後,這種話他聽得也多,每日白眼謾罵,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的,真計較起來,早不用活了。
他心如明鏡,懶得再聽那些污遭穢語,將眼睛閉上,想睡過去,偏偏下頭那陣木魚絞着那些佛經,一聲聲趕也趕不走,竟像是黑白無常甩着鏈子要來套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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