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號盒子〈四〉噗噗
為了達到百分百重生，而不是光有意識、或是光有軀體。
想要復活死者的人，可以選擇將羈絆，凝聚在一個器物之中。
重生之後，讓我佩戴器物。
生前的情感，將注入再生體的意識之中，更好地恢復記憶。
理論上接近完美的性能，讓我的造價非常高昂。
加上雖然我本質上是一個機器，但是這種近乎掠殺的重生方式過於殘忍，這項技術很快被叫停，創造出我的研究員也被開除。
他把我偷了出去。
原本，只是想把我作為他偉大創造的見證。
可後來他窮困潦倒，不得不在我身上動起了心思。
他把我賣給了不同的人。
他利用了買家迫切的情感，和自己高超的話術，把三方買家忽悠得團團轉。
等到他們發現，自己並不是唯一買主的時候，研究員早就捲款跑路。
我的男友是陳瑤的男友。
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男友十分上進，稱得上是年少有為。
他們本應該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開啟人生新篇章。
可陳瑤被查出身患絕症，不久將離開人世。
天價藥物並不能挽救陳瑤的生命，最多只能將她三個月的壽命，延長到兩年，所有人對此都心知肚明。
包括陳瑤。
維持陳瑤壽命的藥物，雖然天價，但是對男友來說，並不是天方夜譚的數字。
陳瑤想活着，哪怕是毫無質量可言，只能靠藥物續命。
哪怕她很快就會行如枯槁，哪怕她會被化療折磨得痛不欲生。
她也想活着，她想穿一次婚紗。
可男友拒絕了她。
男友只說自己有要事要辦，讓陳瑤等他。
陳瑤沒有等到他，陳瑤拔掉了輸液管。
她留給男友一句話：“你只是做了正常人都會做的選擇，你只是沒有那麼偉大。”
“在我和未來之間，理智上，我希望你及時止損選擇未來；可是在感情上，我希望你能選擇我。但是沒關係的，我原諒你了。”
陳瑤在我體內醒來的時候，才知道，男友背負了巨額債務，去給她換取重生的機會。
……
我的父母是陸明曼的父母。
陸家祖上經商，財富累積到這一代，已經不可估量。
陸明曼作為獨女，自然是掌上明珠。
她被父母賦予了極高的期望，原本應該擁有錦繡前程，生命卻終止於一場車禍。
陸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花重金買下我，讓女兒重生。
……
至於另外一個買家醫生，那純粹是個變態。
張婷是他的生母，做了半輩子風塵女子，孩子的爹是誰，她也不知道。
醫生對她來說，是個累贅，是個負擔，是她釣金龜婿的最大障礙。
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當初就不應該心軟把你生下來。”
她死於四十五歲。
喝多了酒，失足掉進河裏，第二天才被人發現。
醫生要復活她，是為了報仇。
他籌劃多年，精心設計了完美的犯罪計劃。
還沒等實施，張婷自己卻死於意外，他咽不下這口氣。
他要張婷活過來。
他要讓張婷嘗過了他這麼多年受過的苦，再親手了結她。
……
男友和陸家父母的訴求，並不矛盾，本質上他們都是想讓我活着。
而醫生不一樣，醫生只想殺了我。
他們達成了某種不算共識的共識。
於是，男友和陸家父母，配合來一出偷梁換柱，把我帶走。
我成了他的女友和他們的女兒。
他們叫我陸瑤。
我只是理論上非常完美，實際上，一次測試都沒做過。
再加上，他們一次性在我體內寄存了三個人，我毫不意外地設置崩潰。
我不僅有了自主意識，我還在這種共生中，實現了進化。
本以為我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沒想到，根本沒有人愛我。
所有人都可以是我，那我是誰？
陳瑤感受到我萬念俱灰，她再次嘗試和我溝通。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但是你知道嗎？不管是我，還是另外兩個人，我們都不能完全替代你。”
“你的臉和你的左手，我們無論如何都替代不了。”
“你的五臟六腑和軀體，早就被替換了無數次，但是，只有所有的軀體都替換成功，我們才能變成真正的我們。”
“我已經沒有機會了，我現在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這一點點思維，等她們醒了之後，我就會消散。”
“我求求你，讓我見一下他可以嗎？我想見他。”
……
我撥通了男友的電話，讓他來醫院見我。
當我說出陳瑤這兩個字后，對面連呼吸都靜止了。
十分鐘之後，他出現在我的病房裏，穿着拖鞋，嘴角還殘留着牙膏泡沫。
“你好傻啊，我也好蠢。可是這樣做是不對的，我們下輩子再見吧。”
我重複着陳瑤的話。
我的五官突然皺成一團，幻化出一張慘白，但文靜乖巧的臉。
男友抱着我慟哭，像是要流盡所有的眼淚。
我的臉，終究還是沒有被替換。
就像是有人從我的腦子裏抽走什麼，再也聽不到陳瑤的聲音。
男友鬆開我。
他跪在我面前，沒有請我原諒，他什麼也沒說，我們之間無話可說。
他像是行屍走肉般，離開我的病房，這一次是真的永別。
……
第二個醒來的意識是陸明曼。
陽光自信的大小姐，帶着點無傷大雅的小任性。
她剛剛醒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魂穿。
在我解釋清楚事件的始末之後，她陷入了沉思。
“唉，這都是什麼事，我先替我爸媽給你道個歉。但是出車禍這個走法，實在是太憋屈了，我還沒登頂富豪排行榜，還沒好好談戀愛，還有好多願望沒實現。”
“人各有命，是禍躲不過。雖然我真的很想活着，可是殺了你，我實在是做不出來。”
我好心提醒她，現在就算是殺了我也不行。
因為張婷的右手已經長了出來，屬於陸明曼的軀體，已經被替換。
她失去了重生的機會。
說完這一句，陸明曼沒有再跟我說話。
第二天，她語氣低迷，問我能不能讓她見見父母。
我沒有拒絕，打電話聯繫了陸家夫妻，我一句一句地轉述，代替陸明曼和他們告別。
我幻化出陸明曼的臉，最後親吻了她的爸媽。
……
陳瑤和陸明曼好到讓我放鬆警惕，理所應當地認為，張婷也是個好人。
但她一直沒有醒過來。
如今只有臉和左手不屬於張婷，但我並不慌張。
因為陳瑤告訴我，這兩個地方，像是天生屬於我的，沒有人可以替代。
醫生比我更加着急。
他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我意識到問題的不對勁，
張婷在裝睡，或者說，她抑制了她的思維。
醫生處心積慮調理好我的身子，為的就是等張婷重生。
他自始至終想見到的，就只有完整的張婷，不是只見到張婷的心臟、張婷的軀體。
只有見到完整的張婷，他的復仇才有意義。
顯然，張婷也明白這一點。
所以她按兵不動，遲遲不醒過來，也不進行下一項替生。
為的是等我離開，只有我離開醫生，她才能活着。
我忽略了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沒有人可以和她爭。
那我就要白白送死嗎？為這一個不相干的女人。
我當然不要。
我躲在垃圾車裏逃出了醫院，然後把翡翠鐲子砸了個稀爛。
張婷終於不再裝睡，跳出來和我談判。
“你本來就不是人，一個東西而已，我那個變態兒子，花錢買了你用來孝敬我，你有什麼不滿的？你乖乖讓我替換完，也算是完成了你的使命。”
張婷真的是一個沒腦子的人，反派死於話多。
如果她安分守己，我心情好，還能讓她多活幾天。
他們把我當營養液，那我當然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在陳瑤和陸明曼離開之後，我想了很久。
我們之間看上去像是碾壓，但實際上，是相互制約。
不管是他們還是我，其實都只有一次機會。
陳瑤的肺，和陸明曼的左腿，一直沒有出現過。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被我吸收掉了。
這些天，我一直在測試，用張婷不起眼的部位做練習，終於找到反向吸收的方式。
我自由了。
可我身無長物，沒有任何技能，我沒有親人朋友，我什麼都沒有。
我只有一具如同怪物一般的軀體。
對啊。
我還有這具軀體……
於是，我干起了老勾當，自己做老闆。
你有想要衝破一切阻礙，都要見到的人嗎？
你有無法釋懷的過往，想要當面解開嗎？
如果不想困於陰陽兩端，抱憾終生，來找我。
重生是不可能重生的，但是我能讓你們再見一面。
……
那個研究員，真的在我身上傾注了畢生心血。
我自帶升級系統，發展到後來，我根本不需要植入，只需要把和逝者羈絆最深的物件給我，我就能召喚出意識。
我在地下市場混得風生水起，名號也越來越響。
有天，一個小男孩推開了我的門，他看着我兩眼放光。
“小孩，你想見誰？姐姐收費很貴，你有錢嗎？”
“想見你。”
“嗯？”
“我想見你，只想見你。我終於找到你了。”
走錯路了吧這個小孩，不過我今天心情很好，沒打算找他麻煩。
小孩跑到我面前，不由分說地拉住我的手。
我沒有召喚出任何意識，可我看到了自己的意識。
刺眼的燈光，濃烈的化學試劑味道，一個瘦小的打雜的男孩，他小心翼翼穿梭在各種器材之間。
這是研究員撿來的孩子，準備留着做實驗用。
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胚胎，躺在培養皿里。
他偷偷給我加營養液。
後來我換了容器，有了人型，他變成我的保姆，照顧毫無知覺的我。
他喜歡坐在我旁邊和我講話。
小孩廢話特別多，可他那樣小，去過的地方實在是不多，所以廢話翻來覆去，總共就那麼幾句。
“姐姐你好漂亮啊。”
“姐姐等你醒了，可以陪我玩嗎？”
“姐姐我昨天做了個夢，夢到你教我做實驗。”
“姐姐。”
“姐姐。”
我根本無力吐槽，我只是被設置成出廠就十八歲，你看着我從胚胎變成人型，姐姐兩個字怎麼叫得出口。
小孩有一次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空的玻璃試管，被研究員往死里打了一頓。
他一瘸一拐地挪到我身邊，他壓着嗓子啜泣，不敢哭出聲。
我泡在營養液里。
從小孩到角度往上看，我像是在如同安慰一般，衝著他笑。
後來，這個小孩握住我的左手，親了親我的臉頰。
“姐姐，其實我知道，我是用來給你做實驗的，你不要忘記我，雖然你根本不記得我。”
後來，實驗當然沒做成。
研究員被掃地出門，這個小孩再次成為流浪兒。
但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我。
真好，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全心全意想見我的人。
打那天起，我多了個小跟班。
替我端茶倒水招呼客人，客戶預約登記他也負責，儼然一副小管家的態勢。
而我這個怪胎，終於有了自己的名字——
叫噗噗。
小孩說，他第一次見到我，我正在培養皿里朝他吐泡泡。
噗噗，噗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