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號盒子〈一〉掉落的器官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的身體發生了一些變化。
我的器官,會毫無徵兆地從身體裏掉出來。
在我二十一歲生日那天,男友給我舉辦了盛大的生日派對。
來了很多朋友,我們喝了很多酒。
狂歡一直持續到凌晨兩點才結束,男友把我送回家,我們在小區樓下吻別。
我搖搖晃晃地回家,喝了桌上那碗媽媽留給我的醒酒湯。
隨後,我感覺從胃部,湧出一股翻江倒海般的吐意。
我連忙衝進衛生間,對着馬桶開始乾嘔。
我的胃,就那樣被吐了出來。
一個乾淨的,很小的,沒有血色,像是標本一樣的胃。
我的尖叫聲,吵醒了熟睡中的父母。
他們火急火燎趕到我身邊。
我指着馬桶讓他們看,可是父母告訴我,馬桶里什麼也沒有。
看着我驚魂未定的樣子,父母開車把我送進醫院。
“女士,你可能是飲酒過量,導致意識有些不清,你的胃好好地待在你的身體裏。”
“況且,如果真如你所說,你把胃吐了出來,你現在根本不能坐在這裏和我對話,你明白嗎?”
醫生有些不耐煩,示意我的父母趕緊把我帶走。
回到家之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把所有細微的事情串聯起來。
我意識到吐胃不是開始,是病變升級。
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大把大把地掉頭髮。
以至於我根本不敢洗頭,每一次洗完頭,滿地的掉發觸目驚心。
可是我的頭髮總量並沒有減少,它們依舊烏黑濃密,長發及胸。
指甲也是,我有做美甲的習慣,可我的甲型不夠好看,所以更加偏愛貼甲片。
就是把已經畫好紋路的甲片,用膠粘在我自己的指甲上。
但它們總是會無緣無故地脫落。
一開始,我以為是膠的問題,可換了好幾家美甲店,依舊如此。
為了證實我的猜想,我特意又去做了一次美甲。
做完美甲的第二十三天,我在枕頭邊發現了脫落的指甲。
甲片的背後,粘着我原本的指甲,它們看起來略微有些縮小。
可我的手指上,十個指甲完好無損。
我的器官會脫落再生。
或者說,是器官成熟之後,就立馬頂替原本的器官。
以前我並沒有在意。
因為像是指甲、頭髮、眼睫毛這種東西,替換的過程,悄無聲息,無痛不癢。
直到我把胃吐出來,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沒有人相信我說的話,也沒有人能看到我脫落下來的器官。
他們只能看到我掐着脖子乾嘔,看不見我吐出來的心臟。
我跑過大大小小無數家醫院,從頭到腳做了數不清的檢查。
所有的數據,都顯示我一切正常。
最後他們都會或委婉,或直接地建議我去看精神科。
在不斷求醫問葯的這三年裏,我逐漸接受了自己這具與眾不同的身體,認命打算做個怪物活下去。
可命運並沒有放過我。
在我二十四歲生日那天,陪在我身邊的人,只剩下父母和男友。
我的神經質,讓朋友們紛紛離我而去。
只有父母和男友,對我不離不棄。
一年前,我的父母接受了他,默認他將會成為我丈夫,男友也順勢住進了我家。
他們給我訂了精緻的生日蛋糕,固執地插滿二十四根蠟燭。
所有蠟燭都被點燃的那一刻,男友關上了客廳的燈。
周遭一片漆黑,只有蠟燭散發出微弱光芒。
在一片橙紅色的光影里,父母和男友拍着手給我唱生日快樂歌。
但其實,我感受不到一丁點生日的喜悅,反而有種在參加一場詭異祭獻的錯覺。
燈光再次亮起。
媽媽切了一塊蛋糕遞給我,我剛要伸手去接,“吧嗒”一聲,蛋糕掉在了地上。
隨着蛋糕一起掉落的,還有我枯萎縮小的右手。
像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我第一次吐出內臟一樣,這是我第一次掉落肢體。
看來病變又升級了。
我看了看完好無損的右手,隨後無所謂地笑了笑。
不去管掉在地上的那一個。
反正沒人能看到它,過不了多久,它就會自己消失。
我和媽媽道歉,說自己剛剛走神沒拿穩蛋糕。
誰知道,媽媽激動地抓住我的右手,如獲珍寶般細細打量。
哪怕她掩飾得很好,我也從她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絲失望。
生日慶祝很快就結束。
男友和我回房睡覺,意識朦朧之際,我總覺得,有人在摩挲着我的右手。
我強忍着困意睜開眼。
男友正捧着我的右手,在上面落下密密麻麻的細吻。
藉著月光,男友的臉,看不太真切。
可我無端地讀懂了他的眼神,裏面帶着如獲新生的喜悅。
第二天一大早。
我們商量好一起去爬山,起床之後,我脫掉睡裙,準備換衣服。
我的肚子脫落下來,皺巴巴的一團掉在地上。
不知道為什麼,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脫落替生的過程。
我原本的部位擠壓在一起,像是一塊被瞬間吸干養分的泥土,從牆體上剝落。
我撫摸着新長出來的肚子,意外地摸到一個小凸起——是個不足一厘米長的疤痕增生,顏色比我的膚色要淺上幾分。
我可以肯定,這道憑空出現的疤痕,並不屬於我。
我的男友最近很反常。
他對我,好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我知道,令人髮指這個詞用得不對,但是我找不到別的形容詞。
其實他對我一直很好。
我們從十九歲開始談戀愛,很少吵架,我剛有一點生氣的苗頭,他就會立馬道歉。
不管是什麼節日,我都能收到禮物。
像是生日、紀念日這種比較特殊的節日,他會更加用心地給我準備驚喜。
最近,他開始變本加厲地對我好。
兩個人如膠似漆,在他眼裏,我甚至變成了毫無自理能力的嬰兒,一秒都不能離開他的視線。
他最喜歡乾的事情,就是把我抱在懷裏,一隻手牽着我的右手,另一隻手摸着我的肚子。
哪怕我在做飯或是洗漱,他也會突然出現在我身後,一言不發地環抱住我。
這個動作過於親密,偶爾被父母撞到我就會害羞,可男友完全沒有要收斂的意思。
這種濃情蜜意,在我後背脫落的當晚,到達頂峰。
男友看向我的眼神近乎痴狂。
他顫抖着雙手緊緊抱住我,嘴裏一直重複着一句話:“見到你了,終於見到你了。”
“我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嘛。”
男友像是聽不見我說話,他單膝跪地從兜里掏出戒指:“寶貝不要再離開我,上窮碧落下黃泉,你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想見的人。”
我被幸福沖昏了頭腦,根本不覺得他這句前言不搭后語的古詩有什麼問題。
也不介意這句話,放在當下這個氛圍里,根本不合適。
我紅着眼眶伸出右手,男友替我帶上了戒指。
那是一枚足足有三克拉的大鑽戒,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很經典的八爪戒托,配上毫無裝飾的指環,單調得有些異常。
最近這兩年,流行在指環上刻花紋刻字,戒托的樣式也五花八門。
這個戒指看起來有些年頭,實在不像是新戒指。
可我顧不得這麼多,還有什麼比心愛之人,跪在你面前求婚,更讓人幸福的事情。
我滿心歡喜想要步入人生新階段,沒想到一向溺愛我的父母,在看到我手戴戒指的那一刻,大發雷霆。
他們發瘋一般,將男友從我家趕出去,
然後不由分說地搶走我的戒指,把我關在房裏軟禁起來。
第二天,他們做了一大桌我喜歡吃的菜,向我賠禮道歉,
解釋說,因為太愛我,不能接受我不和他們商量一下,就輕易答應求婚。
媽媽拉着我的手,止不住地掉眼淚,情真意切的樣子,讓我不忍心再繼續和他們置氣。
我想把手抽出來。
還沒怎麼使勁,右手就萎縮脫落。
媽媽已經習慣了我的怪異,從善如流地重新牽起我的手。
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麼,瞳孔驟然放大。
然後用超乎常人的力氣,把我拉入懷中。
媽媽抱着我號啕大哭。
在她的哭聲中我隱約聽到她說:“終於回來了,終於見到你了,別走了,別走了,爸爸媽媽對不起你。”
我一頭霧水,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爸爸這個時候從房間裏出來,手裏拿着一個精緻的墨綠色絲絨首飾盒。
裏面躺着一條祖母綠寶石項鏈,
那顆碩大的寶石,被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連鑽石都只能給它做陪襯。
爸爸把項鏈從盒子裏取出來,戴到我的脖子上。
原本毫無溫度、甚至應該帶着涼意的項鏈,剛一貼上我的脖子,就變得溫潤。
我甚至感覺,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靈力,從項鏈注入我的體內,撫平我的躁動。
“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你如今已經到了年紀,它就正式屬於你了,答應爸爸媽媽,無論如何都不要摘下來。”
“等你以後生了孩子,他成年之後,你的項鏈才可以取下來,你看這上面通透的光澤,就是一代又一代人佩戴養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