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號盒子〈一〉遺忘時間的人

第3號盒子〈一〉遺忘時間的人

到家的時候,飯菜已經涼了。

這是初磊一周內,第二次晚歸,而且沒有打電話。

母親劉文艷,接過初磊的背包,小聲地埋怨:“加班回來晚也不言語,還等你吃飯呢!”

“你倆先吃唄,下午開會,一直到晚上,誰也不讓動手機。”初磊隨口扯了個謊。

母親放下背包,轉身去熱飯菜。

初磊脫下外套掛在衣架,剛想說自己不吃了,餘光就看到坐在沙發上默默抽着煙、關切地望着自己的父親初建新,立即打消了念頭。

他需要盡量表現得正常。

無論是行為,還是精神狀態,至少在還沒有被強制檢測以前,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他成了“遺時人”。

“最近怎麼總回來這麼晚?”父親問。

“單位又檢測出來幾個,活兒都攤到我們身上了。”初磊說道。

這個事情倒是真的。

上周公司抽查,他們部門的馬濤和田傑,就被檢測確認了。

後來的公司通報中說,本次抽檢一百人,全公司共檢測到七個遺時人。

劉文艷一邊給他夾菜,一邊說:“咱們這邊算好的了,今天看新聞,歐洲那邊一天新增好幾千人。”

初磊迎合著點頭,心裏五味雜陳,不知說什麼好。

雖然專家們都在說,遺時人的病情發展得比較緩慢,早期的遺時並不可怕,只要做好防護工作,和正常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但從他感受到自己的變化開始,就知道,並沒有專家說得那麼容易。

那是一種難以言表的體驗,一旦成為了遺時人,生活的每一毫一寸,都變得和以往不同。

幾個星期前,針對輕症遺時,防護效果最好的穿戴智能眼鏡,已經炒到了上萬元。

可悲的是,雖然帶上它,可以隨時看到眼睛右上角的時間顯示,但那也就意味着,向全世界宣告,自己是遺時人。

初建新說:“新聞里說了沒有,這到底是個什麼病?”

“就是精神病,你看那些嚴重的,都不太正常。”劉文艷壓低聲音。

好像屋子裏除了他們三個人,還有在一旁竊聽的人似的。

“今天有人在微信群里說,這種病屬於虛病,得找大仙兒看。”

“你可別神神叨叨的。”

初建新不信那一套,諷刺她:“咱們找大仙,老外找天使?”

“看着沒,你爸啥也不懂,就知道埋汰人。人家那叫神父。你沒看過電視裏面演,當那幫老外但凡生點兒毛病,就在教堂站排,神父披個褂子,用柳樹枝兒,挨個往腦袋頂上洒水。”

劉文艷一邊說,一邊拿着筷子,沾了沾初建新杯子裏的白酒,向他的頭頂畫了個圈兒。

隨後,夾了一塊蒜苔炒肉里的瘦肉,塞進初建新的嘴裏,說,“然後再給個餅乾。”

換作平常,初磊肯定興緻勃勃地加入到家常閑聊中。

他會告訴母親,那叫洗禮,用的是棕樹葉,喂的是無酵餅。

但現在他沒有心情。

因為自己就是母親口中得了虛病的精神病人。

他甚至有些贊同母親的猜想。

受了這麼多年的教育,他從來沒聽說過什麼病,能夠讓人遺失對時間的感知。

時間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着,人們究竟是如何擁有的,又是如何失去的呢?

實在是匪夷所思,初磊想。

……

一整個上午,一瞬間就過去了。

看見太陽光,照到了辦公桌的第三個刻度筆筒上的時候,初磊才想起來,這會兒,食堂開飯了。

為了不被別人察覺自己的異樣,他在辦公室的很多地方,做了記憶標記,用來記錄時間。

比如,太陽光照到窗檯下面的綠植,是八點半左右。

周二的例會時間是九點,要提前備好筆記本。

當太陽光剩下一條橘黃色長線,和牆角平行重合的時候,可以收拾東西下班了。

諸如此類的標記有很多,並且需要按照光照時間不斷的修正。

他不覺得繁瑣,反而對自己的小聰明感到得意。

但是每到陰天下雨,校準工具表現異常,他就不得不用一個廢舊手機,每隔十五分鐘定一個震動鬧鐘。

不間斷的震動,讓初磊不能安心工作。

藏在褲兜里的手機只要一震,初磊就一陣焦慮和煩躁。

其實,在此之前,他還嘗試過參照其他人的行為,來推測時間和提醒自己。

但是這些活着的參照坐標,總是充滿不確定性,很難給他一個精準的答案。

他時刻告誡自己,不能一直盯着顯示器右下角的時間,也不能頻繁地看手機和手錶。

因為,這些行為,在監視器後面的稽查組眼裏,都是疑似遺時人的可疑行為。

其實,真正病情嚴重的遺時人,根本不會頻繁地去看時間。

因為他們並不知道,應該多久去看一眼時間,才能保證時間和工作同步進行。

如果有工作需要完成,他們通常會沉浸在工作中,一直干到身體不適,才會想看一眼時間。

之所以遺時人必須辭退,是因為更多時候,他們會盯着毫無營養的網頁新聞閱讀一上午,或者是眼神迷茫地出神一下午。

“小磊,老馬和田傑,難道之前你們都沒發現有什麼異常么?”

生產部的劉向東,端着餐盤,坐到初磊對面的座位上。

“劉哥,設計部的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CAD一盯就是一天,有時候忙起來,互相幾點來幾點走都不知道。”初磊說。

劉向東嘆了口氣:“也算元老了,說攆走就攆走,真讓我們這些老傢伙寒心啊!”

“可不是么。”

初磊想到了自己未來的境遇,不免有些同感。

餐盤裏的飯菜,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初磊才發現,對面的劉向東杵着胳膊,手裏攥着筷子,盤裏的飯菜一動沒動。

就只是低頭看着桌面,一臉哀傷地愣神兒,頓時也感到傷感。

他和田傑交情不深。

但是他剛進公司的時候,馬濤確實給了他很多照顧。

即使最近兩年,初磊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每當有困難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人,還是那個黑瘦子。

“劉哥,劉哥!”

初磊用手指叩了叩桌面,這才把劉向東,從深遠的思緒中,打撈回現實。

回過神來的劉向東,想要看手機,剛要拿起電話,就發現初磊正一臉狐疑地看着他。

立即又像觸電一般,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沒胃口,不吃了。”

這個動作,很快被初磊覺察到了。

可是初磊並不打算舉報他。

他沒有任何理由,將一個和自己境遇相同的苦命人,送進檢測室。

同時,他也希望其他人能和他一樣,管好自己,不要多管別人的閑事。

關於遺時人的自動檢測設備,已經進入最後實驗,

據說這款設備的檢測成功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一旦問世,將大大緩解檢測的人工壓力。

以往的檢測,需要檢測人和被檢測人同處一室。

被檢測者,要按照要求,進行視聽測試。

重複性很強的視頻畫面,和完全由變速數字播報組成的音頻,可以最大程度地,打亂被檢測人的內心計數時間。

同時,檢測人還會不停地打斷,讓被檢測人失去估算的連續性。

從而無法判斷,上一節點到這一節點,大概過去了多久。

為了結果準確,通常每一個人的檢測節點不少於五個,時間不低於一小時。

這也是檢測遲遲沒有普及所有人的原因。

“明天下班之後,直接去你王姨那茶樓。”

晚飯過後,劉文艷對初磊說:“這次你先別跟我急,姑娘是你爸爸一朋友的女兒,剛從外地回來,照片我和你爸都看過,配得上咱,家裏更不用說,知根知底兒。”

初磊用眼神向一旁坐着的父親求助。

可初建新並不回應,只是自顧自地擺弄着手機,裝作置若罔聞。

一直以來,對於初磊的婚事,都是母親在催在鬧,父親一直都沒有過多參與和過問。

這次父親竟然親自出馬,他自然沒法拒絕。

“這次媽放寬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別是遺時人,這是底線,你明白吧。”

“遺時人怎麼了,既然你讓我相親,就別給我那些條條框框。”

一聽到遺時人,原本就抵觸相親的初磊發作了,“我要真看上了,遺時人我也給你領家來!”

“傻呀你,暫且不說她要是遺時人,能不能工作生活,萬一那玩意遺傳呢?你再樂意也得考慮下一代。”

“怎麼著,我要是遺時人,你倆就不認我這個兒子了?”

平常能說會道的母親,但是被初磊這麼一問,一時竟然干砸吧嘴,說不出話來。

“你是我們的兒子,這已經是既定事實,甭管你痴獃捏傻,我們都不能不認,但是可以避免的事情,為什麼非要冒險呢?”

“你都三十二了,凡事都得自己拿主意,真看上了,我倆不管你。”

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初建新,終於開腔為妻子打圓場。

談話不歡而散,雙方各自回到自己的卧室。

初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

此刻他最擔心的,並不是明天的相親。

而是鋪天蓋地的自動檢測設備的新聞和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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