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再逢卿雲(下)
我慢慢抬起頭,對着他,展示了我在鏡中練習了很多遍的完美笑容:“很久不見。”
我知道,此時我的聲音已經控制地很好了。
但其中飽含着的那份塵封已久的情感,卻是無法在這一句話中傾泄而出。
布日固德看着我,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他臉上來不及撤去的笑容,漸漸變得僵硬了起來。“你……”
“很久不見,還好嗎?”我鼓起勇氣,步步向前,直到與他僅只有兩步的距離時才停下。
“你……還活着……”布日固德抬起手。他想觸摸我的臉,想看看,我是否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
趙正南卻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嗯哼,藤原君打算就讓我們這麼站在門口說話嗎?”
“嗯?啊,不,不,請,裏面請。”布日固德這才驚醒地回過神來,邀請我們到茶樓里去坐。
但是他的視線,卻是始終沒有能從我的身上離去。
我跟在趙正南的身後,他跟在我的身後。
那一股灼熱的視線,似乎要將我生生洞穿一般。
我知道,他和我一樣,有很多的話想要問。
但是,我現在還必須控制住自己的心情,因為我要顧慮到趙正南的感受。
他答應了會給我們兩個小時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也足夠我去問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了。
一直到雅廂落座后,布日固德還是有些愣愣的。
幸而夥計端來了預先點好的茶水和點心,裏間的氣氛才稍稍緩和了一些。
待夥計出去后,布日固德已經按捺不住,他看了看我,又對趙正南問道:“趙將軍,玉蓉和您是……”
“她是我的夫人。”趙正南單刀切入,沒有一絲的猶豫,“今年,我們結婚已經二十三年了。”
“結婚……”布日固德端起的茶碗一抖,裏面滾燙的茶水濺了幾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被燙到,穩了幾下,卻沒有能拿住,反而讓一整碗熱茶傾在了他的手上。
一瞬間,整隻右手被燙了個通紅。
我心中一急,忙掏出了手帕,“怎麼樣,有沒有燙到?”上前執起他的手,小心地擦拭着上面的水跡。
“夥計……夥計……拿盆冷水來,快點……”我看到布日固德的手背上起了幾顆水泡,忙急着喊起了夥計。
身後聽到茶碗重重地垛在桌上的聲音,我這才意識到,剛剛的我,已是失態了。
看到他被燙傷,我下意識里的反應便是去察看他的手。
卻沒有意識到,他,和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我們了。
我鬆開布日固德的手,唇邊扯出一抹苦笑。連嘴裏,都覺得像是嚼過了黃連一般,泛着濃濃的苦味。
回位坐下后,我不敢再去抬頭看他們的眼神。
低着頭,我讓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茶碗上。
門外的夥計很快端來了一盆冷水,放在桌上后,看了看布日固德的傷勢,問道:“您這手,需要拿點兒葯來嗎?”
布日固德擺擺手,對夥計笑了笑,“這點兒小傷,不用了。你去忙吧。”
他的話,我知道,不是說給夥計聽的,應該,是說給我聽的。
布日固德將被燙傷的那隻手浸在了冷水裏,他直面趙正南,問道:“那……趙將軍,也早就知道,我和玉蓉之間的關係了?”
我聽他的語氣,這句話並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是。”沒有多餘的話,趙正南說完,卻是握住了我的手。
我抬眼看去,正對上他看過來的眼睛。
我有些不敢面對他那絲毫沒有掩飾的炙熱濃情,便躲閃着將視線轉向了一邊。
而布日固德卻是死死地盯着趙正南握住我手的位置,“既然如此,那麼趙將軍今天,應該不是為了公事前來的吧?”
在他說完這句話后,我似乎聽到了他死死壓抑着的沉重呼吸聲。
“確實不是。”趙正南緩緩鬆開我的手,站了起來,“我想,今天你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講。”
“那麼,就一次講個清楚。”他走到了布日固德身側,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因為我不會再讓你們單獨再見面了。”
趙正南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在門外等你,兩個小時。”
說完,他還抬腕看了一眼手錶上的時間。
門再次關上,雅廂內就只剩下了我和布日固德兩個人。
氣氛有些詭異。
我低頭不語,他靜坐不動。
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地流動着,終於,布日固德還是先開了口。
“你……什麼時候嫁給他的?”
我的視線慢慢上移,最終落在了他的臉上。
這麼些年,他似乎變化並不是很大,我依稀還能看得出當年他笑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民國八年。”
接着,我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問出了我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情,“這些年,你去了哪裏?”
布日固德一嘆,聲音中帶着濃濃的傷感,“從接到電報回京里后,本是安排着要去滿洲國的,但緊接着又收到蒙古那邊的消息。”
“郭羅瑪法(外公)說,這也許是個好機會,所以,我便去了蒙古。”
“等到了蒙古以後才知道,事情遠比我想像中的要複雜。只得將那邊個關係稍理順后,就去了滿洲。”
“可是沒想到,剛一到滿洲,郭羅瑪法便安排我立刻前往日本留學。”
說著,他苦笑看着我,“時間很緊,臨走前,我給你寫了一封信。是托那克楚(舅舅)替我寄給你的。”
“但是到了日本以後,我卻一直沒有收到你的信。”布日固德疑惑地望着我。
“我給你寫了很多信,還請郭羅瑪法幫忙安排你也到日本讀書。”
“但是,他們告訴我,怎麼都沒有你的消息。”
“你,就像是失蹤了一樣。”
“再往後,郭羅瑪法安排着,我入贅了藤原家。”
說道這兒,布日固德竟是一臉的悲愴。
“如果你在我的身邊,我可以有一千條的理由,一萬種的借口去拒絕這件事。”
“興許,他們也不會想到,讓我去娶藤原家的小姐……”
“可是,我們的確分開了。”我打斷了他的話,也終止了他繼續的回憶。
“那,我走後,你……”他猶豫着,還是問了出來。
“你走後,沒有多久,大阿哥便來天津了。”我緩了緩,“阿瑪病重,貝勒府賣出去的那些錢,被下人們裹了大半走了。”
“大阿哥將阿瑪和奶奶接了過去。可是,阿瑪因為大清國的改朝換代,整日沉迷上了福壽膏,有多少錢都不夠補上那個窟窿……他已經儘力了,卻還是沒能支撐多久。”
“我眼見着阿瑪不行了,只好賣了天津的房子,用來給阿瑪辦了喪事。”
“臨了,我留下了地址給你,就是怕哪天你要是回去了,還能找到我。”
“可是……”我自嘲地笑笑,“這一走,就隔了二十多年……”
最後一句,我幾乎失去了力氣,只是在說給自己聽。
“再後來,家裏的日子就更難熬了。”
“我只好打聽着有什麼活兒能接下,好幫襯家裏一些。”
“後來,去了書寓里,給人教洋文……”
“在那時候,我又見到了他……”
“又?”布日固德皺起了眉。
我一愣,看了他一眼,“你忘記了嗎?以前,我是見過他的。”
他想了想,這才回過神來,詫道:“他就是那個督軍?”
我點點頭。
布日固德憤然起身,“原來,他早就預謀好了的!”
“他一直掂記着你,現在總算是如願以償了!”
“不,不是。”
我知道他誤會了,急忙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之後就沒有見到過他,而是在書寓的時候,才意外碰見到他的。”
布日固德看着我,半天都沒有說話,似乎在質疑我的話是否屬實。
我不想再解釋什麼,畢竟,一開始,我是憎恨着趙正南的。
“是他幫我安置了大阿哥和奶奶,也是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了我。”
這話,有一半是真的,也有一半,是我不想告訴布日固德的。
我不想讓布日固德知道,當年是趙正南先強迫了我。
更不想讓他知道,我曾經潛逃出去,想要到蒙古找他。
如今,我們都回不去了。所以,我也不想再告訴他,當年我有多麼愛他。
一切,都隨着時間的流逝,隨着環境的變化,不同了。
既然沒有未來,那麼何必再抱有幻想呢?
“你愛他嗎?”布日固德見我如此‘維護’趙正南,不由面露憤怒之色。
聽到他的話后,我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我的心裏的不停地翻滾着,就像是火山即將爆發一樣,炙熱的熔岩似乎要將我的心灼出一個洞來。
“愛。”說完這句話,我似是想要堅定心中的想法一樣,又重重地說了一句:“我愛他,很愛。”
布日固德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踉蹌地退後了一步,“你愛他?”
“那你,愛我嗎?你愛我嗎?”
他猛地上前,雙手緊緊地握着我的肩膀。
我抬頭直視他的雙眼,沒有猶豫,“愛,曾經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