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123章

123、第123章

六順兒是真不信那小攤兒邊坐着的小姑娘會鑒什麼古董,他也沒那麼閑,在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姑娘身上浪費時間。他只想把自己弄來的玉壺春瓶轉手賣出去,換點錢富裕一下生活。

錢小川手裏有錢,對寶貝也是真感興趣。

他看出來六順兒仍然不信蘇瓷的眼力和見識,但他也沒再多說什麼廢話,總不能掐着六順兒的脖子讓他說信吧?他只讓六順兒先把東西拿來看看,買不買都得看看再說。

六順兒也沒多磨嘰,進了衚衕轉一圈回來,手裏多了個箱子。

他把箱子抱到錢小川面前輕輕放下,示意他自己看貨。

錢小川看到箱子有些興奮,蹲下來打開蓋子,便見裏面站着一個白地紅紋玉壺春瓶。還沒伸手把瓷瓶拿出來,他就微怔了一下,抬頭看向六順兒問:“釉里紅瓷?”

六順兒對錢小川這樣的反應甚是滿意,微微有些得意道:“有沒有騙你?是不是寶貝?”

釉里紅瓷是瓷器中的珍品,它是用氧化銅作着色劑,在瓷器的素胎上繪畫紋飾以後,再在上面施罩一層透明的釉,最後在高溫還原焰中燒制而成。因為紅色花紋在釉下,所以叫釉里紅瓷。

錢小川沒再廢話,微微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把瓶子從箱子裏拿出來。這隻釉里紅玉壺春瓶,瓶身上畫的是纏枝牡丹紋飾,牡丹畫得精細而飽滿艷麗,枝葉更是精巧生動。

按照常規,錢小川先去看胎足,又仔細看了看釉色和花紋。

底部款識他也看了,上面寫着“大明宣德成祖遺制”,看起來都沒有什麼問題。

但錢小川對自己的眼力沒有底氣,看完並不敢妄下定論。

他輕輕吸口氣,看向六順兒認真道:“我也說不出什麼來,感覺釉色紋飾都很不錯,但還是得拿去給我師父看一眼,這樣我才安心。”

六順兒有點無語,“哥們兒,我都說了,我親眼看着他們從下頭拿上來的,這還能有假的?咱倆什麼關係,我還能騙你嗎?十幾歲的小姑娘懂什麼古董?你要是不想要,你直接說就得了,我也不會對你有什麼意見。這種好東西,你不要肯定有別人要。”

錢小川不想錯過真寶貝,但也確實有點依賴蘇瓷。

猶豫一會,他還是抱着瓷瓶站起了身,對六順兒說:“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我必須得讓我師父看上一眼,只要她應一聲,我立馬給你收了。”

六順兒也是服了,之前沒覺得錢小川這麼磨磨唧唧的。

既然他非要讓那小丫頭看,那就讓她看吧,六順兒輕吸一口氣跟着錢小川站起來,看着他說:“走走走,我跟你一塊兒去。”

錢小川小心抱着瓷瓶,帶六順兒回到攤位上。

蘇瓷不知道他突然跑去幹嘛了,見他抱了釉里紅玉壺春瓶回來,便好奇問了句:“哪來的?”

錢小川到蘇瓷面前的小馬紮上坐下來,往六順兒示意一下,“我兄弟,給我送了這個來,我自己不敢隨便收,所以拿來給你看看,你看看有沒有問題。”

蘇瓷往六順兒看一眼,又看向錢小川手裏的瓷瓶。

她沒有伸手接瓷瓶,彎腰拿了放大鏡過來,讓錢小川換位置,自己對着瓶子看了看,一邊看一邊說:“釉色和紋飾都還不錯。”

六順兒在旁邊很不屑地笑,只當蘇瓷裝樣子呢。

這些話但凡接觸點古董的人,都能夠說出來,根本就沒半點技術含量。

蘇瓷當然沒那多餘注意力看六順兒是什麼反應,她拿着放大鏡從瓷瓶的肚子看到底足。胎足她還沒仔細看,忽掃到瓶底的款識,她直接便把放大鏡給扔下了。

錢小川看她這樣就覺得不好,看着她問:“有破綻?”

蘇瓷笑一下,看着他道:“破綻得不能再破綻了。”

六順兒聽到這話就有點不高興了,看着蘇瓷道:“姑娘,你就隨便掃了兩眼,就說出這樣的話,怕是不妥當吧?這東西來路我比你清楚,絕不可能出現破綻。”

蘇瓷往他看一眼,小聲問:“童家收的?”

六順兒聽到這個話,臉色瞬間一變,甚至還閃過去了一些慌亂。

童家收的是古玩界的行話,意思就是地里墓里挖出來的。從老百姓家裏收來的東西,叫孫家收的,而從上門的客人手裏買的,叫臧家收的。

童家收的不好光明正大地說,所以蘇瓷故意把聲音給壓低了。

但這四個字還是刺激到了六順兒的神經,讓他瞬間就有點沒底氣再小看蘇瓷了。

沒要他確切回答,蘇瓷又問:“你多少錢搶到的?”

六順兒屏屏氣,撐着底氣回了一句:“這不合規矩吧?”

問賣家東西入手的價格,確實不合行規。

蘇瓷認同地點點頭,於是按正常規矩又問他:“你打算多少錢出?”

六順兒還算實誠,伸出五根手指道:“五百,沒佔便宜。”

蘇瓷看着他輕輕笑一下,“五塊勉強能幫你收了。”

如果是真的明朝釉里紅瓷,五百確實算是低價出了。但這東西它就是個低級贗品,所以根本不值什麼錢。

六順兒被蘇瓷的表情和所說的話給氣到了!

他覺得她就是故意說有破綻,然後惡意還價呢!

他對着蘇瓷的臉說不出難聽的話來,便看向錢小川道:“哥們兒,你要是不要就直說,這樣就真沒意思了。你倆這是唱雙簧呢?五塊錢買我明朝宣德年間的釉里紅,可能嗎?”

錢小川無條件站在蘇瓷這一邊,“我師父說不值,那就一定不值。”

六順兒被錢小川這一句徹底給氣服了,他也不想再浪費時間了,本來念着兄弟情誼打算五百給他,現在出一千都不給!他直接把紙箱子丟到錢小川面前,讓錢小川把瓷瓶放回去。

錢小川也沒捨不得,果斷把瓷瓶放回了箱子裏。

六順兒抱起箱子這就準備走了,語氣陰陽道:“別說哥們沒惦記你,你不要有的是人要,後悔了可別來找我。”

說完這話他便抱着箱子走了。

然後還沒完全走出看熱鬧的人群,忽又聽個老頭兒問了句:“丫頭,你說那東西不值,你倒是說出個不值的原因啊,破綻在哪呢?”

六順兒在人群里停步嗤笑一下,心想她能說出個鬼的破綻來,她也就拿着放大鏡隨便掃了一下而已。結果他還沒再邁開步子,便聽到蘇瓷說:“款識上有一個很明顯的常識錯誤。”

六順兒把要抬起的腳又落了回來。

蘇瓷這邊問錢小川:“剛才那款識寫的是什麼?”

錢小川記得清楚,回答道:“大明宣德成祖遺制。”

蘇瓷又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錢小川也回答得出來,“就是這玉壺春瓶,是明成祖朱棣在世時候要的,但瓶子沒有成功燒出來,等到燒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宣德年間了,所以是宣德成祖遺制。”

蘇瓷繼續問:“朱棣的廟號是什麼?”

旁邊有人出聲回答:“不就是明成祖嗎?”

蘇瓷看向出聲說話的人,微微笑着道:“那您歷史學得真不行,朱棣死後的廟號是明太宗,到嘉靖年間才改成的明成祖。嘉靖皇帝各位都知道吧,沉迷於修道煉丹那一位。”

蘇瓷這麼一說,把周圍人的興緻都勾起來了。

來舊物市場的人,雖然大多對古董感興趣,但真正精通了解的也真沒幾人,尤其古董市場都沉寂幾十年了。大部分人都是玩個熱鬧,也最是愛聽這些古董上的歷史故事。

蘇瓷看大家都來了興緻,吊起來人家的胃口不說完可不行,於是笑着繼續說:“嘉靖是怎麼當上皇帝的,當時武宗朱厚照駕崩,武宗沒有子嗣,唯一的親弟弟幼年時也夭折了,於是只能找他的堂兄堂

弟繼位。武宗的大伯二伯也早逝沒有子嗣,剩下一個四叔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也死了,於是只剩下一個堂弟朱厚熜,也就是登基后的嘉靖。”

說到這裏,蘇瓷找杯子喝了口水。

旁邊看熱鬧的人興緻正高,開口就問她:“然後呢?嘉靖為什麼改朱棣的廟號?”

蘇瓷喝完水放下杯子,“因為嘉靖的皇位不是他父親傳下來的,他想給他的父親追尊皇帝的身份。這事和大臣們鬥了三年,最後嘉靖勝利了,他的父親興獻王被正式追尊為皇帝。”

“追尊為皇帝之後,嘉靖還不滿足,給他的父親繼續上廟號明睿宗,並將他的陵墓升級為皇陵,最後還想把他父親的神主放到太廟裏。太廟是什麼地方,是正式皇帝的牌位才配進的地方。”

有人接話:“都追尊為皇帝了,那就把牌位放進去唄。”

蘇瓷笑笑,繼續說:“沒那麼容易,明朝的禮法有明確規定,只有九個皇帝能在太廟享受春秋大祭,多出來的皇帝神主要遷入遠祖之廟,也就是太廟的後殿。當時呢,明朝太廟裏的皇帝神主,剛好就是九個。如果嘉靖想把他父親的神主放進太廟,那就得請出去一個。”

有人又問:“把誰請出去了?”

蘇瓷發現自己成講故事的了,不講完還不行的那種,於是她繼續說:“按照祧遷制,是將時間距離較遠的皇帝請出去。但是按照禮法,廟號是‘祖’的皇帝是不能遷的,所以明太-祖朱元璋的神主不能請出去,那麼就只能請朱棣出去了。”

有人思考得快,這又說:“不對啊,既然廟號為‘祖’的皇帝不能遷,那他怎麼還把朱棣的廟號從明太宗改成明成祖呢?而且‘祖’這個廟號,好像都是開國皇帝用的,‘宗’才是繼位皇帝用的。”

蘇瓷沖說話的人點點頭,“說的沒錯,所以朱棣給自己的廟號是‘宗’。但認真論起來,朱棣其實也算得上是開國皇帝。要不是他取得‘靖難之役’的勝利,從建文帝朱允炆手裏奪得了皇位,那麼朱棣的後世子孫又怎麼能當上皇帝?”

“各位應該都知道,朱棣也是明朝最有作為的一個皇帝,所以嘉靖是不敢把他的神主請出太廟的。但是按照祧遷制的規矩,不請朱棣出去,也不能請其他廟號為‘宗’的皇帝,必須請時間距離較遠的皇帝出去。”

思考快的那個人又出聲了:“我懂了我懂了,所以嘉靖就把朱棣的廟號改成了明成祖,和朱元璋同等待遇,然後把朱棣的下一任皇帝給請出了太廟,把他父親放了進去。”

蘇瓷看向他笑,“對,朱棣的兒子明仁宗朱高熾,他的牌位被嘉靖請了出去。”

和蘇瓷對上了話,這人又繼續興奮道:“所以在嘉靖之前,根本就沒有明成祖這個廟號。如果是嘉靖之前的古董,出現成祖兩個字,肯定是贗品!”

蘇瓷都想給他鼓掌了,又笑着應一聲:“完全正確!”

那人可太開心了,喜得滿臉都是紅光。

但在他後頭不遠處站着的六順兒,整張臉已經變成了菜色,手指摳在紙箱子上,都快摳穿了。他反應倒是快,怕其他人看他笑話,忙抱着紙箱子匆匆忙忙走了。

故事說完了,玉壺春瓶上的破綻也說完了,蘇瓷端起杯子繼續喝水。

其他人聽完故事慢慢就散了,互相嘀咕着說這丫頭看起來不大,沒想到這麼有見識。

而那個和蘇瓷對上了話的男生,他年齡也不大,居然就站這兒不走了。

錢小川在旁邊用兇狠的目光瞪他,也沒給他瞪走。

然後那男生大着膽子過來,笑着說:“能交個朋友么?”

蘇瓷還沒說話呢,錢小川在旁邊凶乎乎道:“交什麼朋友,該幹嘛幹嘛去!”想搶他徒弟的位置,門都沒有!

那男生看錢小川一副不好惹的樣子,又看蘇瓷沒出聲,便不情不願地走了,一走三回頭。

然後那男生剛走沒多一會,又有人華髮老爺子站在攤位邊溫聲問:“怎麼稱呼姑娘?”

蘇瓷轉頭看過去,驀地愣了一下。

愣完她連忙從馬紮上站起來,禮貌叫了一句:“王教授。”

老爺子有一點意外,“你認識我?”

蘇瓷忘了自己不愛學習,在學校完全沒存在感了,於是乾笑着說:“我是平大歷史系中國古代史專業的大一新生……我叫葉蘇瓷……”

那難怪了,原來是他的學生啊。

王教授仔細端詳蘇瓷一會,又看着她說:“我也有給大一新生上課,怎麼好像沒見過你。”

因為他脾氣好課好缺,所以蘇瓷缺了不少。

蘇瓷強裝淡定,繼續笑着說:“我這人走哪都沒有存在感,您應該是沒注意到。”

剛看她出了風頭,王教授可不信這話。

但他也沒再繼續多追着問什麼,只笑着道:“那行,我現在記住你了,咱們學校見。”

蘇瓷笑得賊有學習激情,“好呢,我們學校見。”

然後她就用這樣的笑容目送王教授走遠,片刻落下嘴角坐回她的小馬紮上,拿起杯子喝口水憂傷地說:“完球,他的課以後不能逃了。”

錢小川剛才沒敢出聲亂說話,現在問:“你老師啊?”

蘇瓷手握水杯,面色深沉且憂傷地點頭:“系主任……”

***********

蘇瓷在福長街出了風頭,把錢小川的生意帶得好了不少。

生意略紅火地擺完半天的攤,還是在傍晚時分收攤,和其他攤販一樣騎車走人。

蘇瓷騎了自行車來,不坐錢小川的板兒車。

但她推上自行車還沒有坐上車,忽有個人猛衝到她和錢小川面前,把她嚇了一跳。

衝過來的人是六順兒。

他攔住蘇瓷和錢小川,氣喘吁吁道:“等會兒。”

錢小川很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幹嘛?”

六順兒無語,“我還能幹嘛?”

說著他看向蘇瓷,“我就是沒有想明白,我明明是看着他們下去現拿東西上來的,怎麼會是贗品呢?難道墳頭裏還埋贗品?以前的人還用贗品陪葬?”

蘇瓷看着他點點頭,逗他:“有可能。”

六順兒愣住了,半晌擰眉道:“這麼邪門的事情,就讓我給碰到了?搞贗品陪葬??”

蘇瓷看着他懷疑人生,等他懷疑完了,她笑一下正經起來接著說:“但更大的可能,你是被人給騙了,一切都是假的。盜洞是假的,下墓也是假的,全都是設計好做個樣子而已。”

六順兒簡直沒辦法接受:“怎麼可能?他們怎麼敢的……”

蘇瓷認真看着他,“為什麼不敢?這個不比真去盜墓容易多了?盜墓要是被抓到,判的刑那可重了。”

六順兒鬱悶了一下午,現在又要哭出來了。

他豎起右手的食指,看着蘇瓷說:“我花了一百塊,一百塊啊……嗚……”

確實挺慘的,讓蘇瓷不自覺想起來一句話——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但她卻又有點忍不住,想要笑出來,於是便微微抿住嘴唇。

六順兒這樣嗚咽了一會,忽又看向蘇瓷說:“大師,要不你也收了我吧,我給您端茶倒水,我最會伺候人了,我一定好好伺候您!”

又來個搶師父的,錢小川上去就給他一巴掌,呼在他腦袋上,“這是我師父,她只收我這一個徒弟,懂不懂?”

六順兒這會被揍也沒脾氣了,不止沒脾氣,還過去一把抱住錢小川的胳膊,粘着他繼續嚎啕道:“她做了我師父,你就是我大師哥啊,你們就好心帶帶我吧,我被人坑得好慘啊……啊……”

哭着哭着他忽然又精神了,站直了身子正氣凜然道:“老子要去派出所告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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