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臘月十八,熱鬧了一整天的朱府,終於在賓客盡散后,喧囂落盡。
古韻十足的院子燈火通明,宋朵朵卻無暇觀賞宅內景緻,默默跟在蕭淮北的背後,同朱府的管家向著後院走去。
“兒——!”
一路輾轉,終於在曲徑通幽的小路盡頭,傳出撕心裂肺的痛哭聲:“你醒醒啊兒!你怎麼捨得扔下娘一人啊兒!”
老婦人凄厲的哀嚎聲,穿徹了整個朱府,彷彿將庭院隨處可見垂盪的鮮紅幔布,增添出一絲詭異凄然的韻味。
趙齊態手握着腰間懸的兵器,神情凝重的與宋朵朵並齊步前行,聽到了老婦人這般凄厲的哭喊聲,本就嚴肅的臉上,更添了一絲沉重。
眼看着年節就要到了,向來安生的北崖縣竟發生了人命官司,死者還是一對新婚夫妻。
看來這個年,怕是不好過了。
與趙齊態不同,宋朵朵看着燈火通明的朱府,不由心生感慨。
說起來,她與朱府倒是有些淵源。
如果原主‘宋朵朵’沒有跳河,那麼今日這場婚禮的女主角,就該是她了。
提及朱家,北崖縣百姓恐怕無人不知。
朱家的本家是京城的富商,至於做什麼生意百姓不得而知,只知道北崖縣的朱家是本家旁系分支的窮親戚。而且本家家大業大,單從指頭縫裏漏出來的,就足夠朱家在北崖縣揮霍一生了。
幾年前,朱府老爺因病去世,朱老夫人手段狠辣,乾脆將其生前所納的妾、以及妾室所生的孩子,一同趕出了府。
此後,偌大的朱府,便只剩下了她跟自己的親生兒子兩位主子。
如果說朱家老爺一輩子無所建樹,那麼他的嫡子朱家大郎朱連山完全是個混賬羔子。
不但繼承了父親的遊手好閒、花心好色;還繼承了母親的自私冷血。
而且此人人如其姓,肥胖如豬,還未成親,府內就已經妾室成群。
半年前不知怎地突然全身癱瘓,朱家老太太把名醫請來了一位又一位,朱連山還是沒有痊癒跡象,於是聽信江湖騙子的話,準備給朱家大郎沖喜。
原以為宋朵朵拒絕了這門親事後,朱家會作罷沖喜這種荒誕的行徑,而今看來,他們非但沒有停止,反而又找來了另一位可憐的姑娘。
更可憐的是,這姑娘成親不足兩個時辰,就命喪新房了。
“新娘是誰家的?”
朱家的管家六十多歲,後背微駝,聽了聲音回過身,幅度較一般人大些,也許是有耳背的毛病,渾濁的瞳孔往後瞅了半天,愣是沒聽出說話的是誰,只將目光落到了蕭淮北的身上,顫巍巍的道:“回大人的話,小夫人是北新村一農戶家中的,姓周,叫周小苗。”
新房門前已到,蕭淮北步子稍退,與宋朵朵並肩而立,低下頭對她小聲道:“聽聞極其血腥,本官有些怕。”
宋朵朵正想追問一下新娘子其他的信息,忽聽蕭淮北來了這麼一句,愣怔了稍許,懂了。
她家大人文質彬彬,柔弱不能自理,自也見不得血腥命案。
宋朵朵抬眸與之對視,安撫道:“大人別怕,死人不足為懼。”
宋朵朵如今也是蕭淮北面前的紅人,穿着也不再是改裁的粗布麻衣了,而是精緻簡單的素色錦衣,外頭還披了一件雪白斗篷,不過髮型還是男式的束髮,所以打眼一瞧,像極了一位貴族小公子。
屋內的燭火透過薄薄的油紙,灑出淡淡的光,將她的那雙杏眼映照的格外雪亮,見蕭淮北還是沒有推門而入的勇氣,宋朵朵也不強求,轉頭對管家囑咐道:“蕭大人身體抱恙,勞煩將耳房收拾一下供他休息。”
管家深諳主僕日常分工模式,主子負責端坐等候消息,跑腿的事自然是交給小嘍嘍去做。
他微微躬身做引:“早已收拾好了,大人這邊請。”
宋朵朵跟着進了耳房,見火爐與熱茶均以備好,心中稍安。感覺斗篷不利行動,乾脆解下,想了想,直接披在了蕭淮北的腿上。
將大人安置妥當才道:“大人稍作休息,朵朵前去看看。”
蕭淮北大為動容:“師爺辛苦了。”
“大人客氣,這都是朵朵的分內事。”
···
十二月的三更天,夜晚更加清冷死寂。
自從朱老夫人被婢女帶走後,新房中就再也沒有了噪聲,取而代之的,只剩下衙門眾人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誠如報官之人所言,新房之內十分血腥。
那對新人身中數刀,醬紅色的血液浸透了喜被,順着床榻流淌到地板之上,寒風一吹,濃重的血腥氣味讓人胃中不適,而視覺上的衝擊,更讓人頭皮發麻。
滿屋高掛的紅綢、以及點燃的紅燭,讓人感覺不到一絲喜色,反倒是多了些詭異之感。
縣衙仵作都不記得上次驗屍是什麼時候了,看着眼前的場景,近乎是硬着頭皮奔着喜床走了過去。
宋朵朵對命案現場並不懼怕,但她對驗屍剖屍懂的不多,只能跟在仵作身邊一同湊上前查看一番屍表情況。
由於看的太過認真,仵作都是一詫:“小師爺膽子倒是不小,可看出什麼了?”
宋朵朵蹙眉盯着女死者道:“死前是不是中過毒?”
周小苗的口鼻處都流着黑色的血,嘴唇紫紺,像是中毒身亡的樣子。
仵作點點頭,拉起周小苗變黑的指甲道:“小師爺好眼力,新娘確實是中過毒。而且這毒藥的威力不小,即便是發現及時,怕也是回天乏術。”仵作頓了頓,似有不解:“可憐的丫頭不知得罪了誰,中了毒還被捅了這麼多刀,真是作孽啊。”
宋朵朵也覺得奇怪,看新娘的屍表情況,顯然她活着的時候就已經毒發了,這時候只要放任不管,她也活不到天亮,為什麼還要給她補這麼多刀呢?
朱連山情況就一目了然了,他早變成了癱子,除了頸部往上能動,四肢均是動彈不得。一點反抗能力的都沒有人的,自然沒有什麼威脅。
於是行兇之人泄憤似的在他身上捅了無數個窟窿,直到他沒了呼吸為止。
宋朵朵沒瞧出什麼名堂,轉身看向現場。
現場已經被幾撥人破壞殆盡,但宋朵朵也不灰心,直接走向圓桌,俯身嗅了嗅那對硃紅色的喜酒杯,兩隻杯子的味道均是相同的辛辣酒氣,聞上去沒什麼不同。
“趙大哥。”
趙齊態正沒頭蒼蠅似的在喜房瞎轉悠,聽宋朵朵這麼一招呼,急忙走過來:“讓哥幹什麼?”
宋朵朵指着那對酒杯:“摻些水分別給家禽餵了,看哪只有中毒跡象。”
“好嘞!”
趙齊態痛快的端起托盤就走,才走兩步,又折回來,神情凝重的說道:“你說,這人有沒有可能是朱連山哪個妾室殺的?”
朱連山好色在北崖縣是出了名的,納妾成癮,卻遲遲不成婚,可能是沒有好人家的姑娘願嫁吧。
如今他癱了半年,為了病能見好不惜沖喜也要婚配,從前那些納進門的妾室因妒生恨,也不是沒有可能。
“有可能,不過朱家的情況複雜,殺人兇手有可能是朱連山的某個小妾;也有可能是曾被朱老夫人趕出府的庶子、庶女,朱老太太就這麼一個親生兒子,朱連山若是死了,朱老太太恐怕也活不成,那這偌大的家業,就是一塊誘人的肥肉。”
趙齊態怔了一下:“差點忘了這茬。”
“同時也不能排除仇殺情況,我聽聞朱連山納妾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是否曾拆散過別人的姻緣?當然了——”宋朵朵沉思又道:“女死者這邊也不能鬆懈,她先是中毒,后又中刀;到底誤食了朱連山的食物?還是她得罪了兇手?都待考察!這些事,恐怕要辛苦趙大哥奔走了。”
趙齊態正愁不知從何處下手,經宋朵朵這麼一提醒,一下子有了方向。
“放心吧,查案我是不如你心細,不過找人問個話,我倒是十分擅長。”他正色道:“你忙你的,哥馬上去安排人問話。”
“恩。”
目送了趙齊態,宋朵朵也沒閑着,掏出了自己準備好的小本本,又在喜房的桌案上取了支筆,然後沿着牆慢慢踱步,仔細觀察着每一個角落。
床榻、柜子、地板、以及犄角旮旯……
她走得很慢,甚至還會拉開抽屜和柜子,出於禮貌,她並沒有貿然翻找主人的東西,只是負手而立,靜靜觀察。
偶爾看到什麼,指尖會下意識地輕敲兩下,認真記下一些她認為有用的信息。然後盯着自己的小本本發了會呆兒,回過神時,發現蕭淮北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外,遂收好了小本本,直奔着蕭淮北走去。
“大人。”
蕭淮北定定看着她,忽而嘴角一揚,伸出手向著宋朵朵的臉頰湊了上去。
宋朵朵下意識的躲開了。
蕭淮北不覺尷尬,反而神情一肅:“別動!”說著,端着宋朵朵的下巴,拇指輕抿,幫她把臉頰上那一滴墨水慢慢蹭去了顏色。
“記什麼那麼認真?墨水蹭到臉上都不知道?”
莫成瞧的真切,他家主子的動作格外溫柔,就連說話亦是溫和低語,極盡關切。
反觀宋朵朵……
一聽臉上有墨水,直接從地上抓了點雪,掌心化開一些后呼在臉上,然後粗魯的把剛剛蕭淮北碰過的地方,仔仔細細蹭了個便。
宋朵朵:“還有嗎?”
蕭淮北:“……沒有了。”
雪水很涼,宋朵朵趕忙取了帕子將水漬擦乾淨,方才對蕭淮北正色道:“我發現一些線索,想要同大人彙報。”